白龙观有一座莲花小院,花开正盛,雨水打在莲叶上啪嗒作响,十分动听。
下雨天最适合做什么?
有个喜欢喝酒的老道士曾经说过,下雨天最适合两件事情,睡觉,吃火锅。
如果能美美的吃上一顿火锅,然后睡他个一醉不醒,想来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晌午时分,从莲花小院飘出来几缕烟气,很淡,很白,并不刺鼻,反倒是有种草木的清香气息。
湖心亭中,黄桃坐在绿竹椅上,跟前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是一口铜锅,锅里面红辣汤汁不停的翻滚着,飘了一层厚厚的油。
洒下去一把花椒,香味更浓,黄桃转身看去,苏默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一片绿竹叶,仿佛是刀片一样,一丝不苟的替一条肥鱼开膛破肚。
距离苏默不远,名字叫做李墓的年轻道士正在炖着汤,锅里面是一只面盆大小的老鳖,两个小道士蹲在旁边直流口水,见到黄桃看过来,赶忙擦了擦嘴角,做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
脾气不好的小姑娘当即就瞪了回去,扬了扬拳头,有贼心没贼胆的小道士吓的赶紧低下头,嘴里面碎碎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年轻道士似有所感,抬起头朝小姑娘轻轻一笑,小姑娘脸上一红,怪不好意思的。
“苏默。”
朝苏默跟前靠了靠,黄桃小声叫了一句。
“干什么?”苏默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为什么不是酸菜鱼?”
愣了一下,苏默把鱼肉分割成薄片放在石板上,又开始清理那一大串鸭肠,一边说道:“酸菜鱼以后再吃,你不觉得下雨天吃火锅很配吗?”
嘟了嘟嘴,小姑娘不开心道:“可是我还是想吃酸菜鱼!”
笑了笑,并没有在意小姑娘那些古怪心思,很快清理完手中的鸭肠,苏默收起那片竹叶,轻轻放回到衣袖里面。
四下看了几眼,苏默疑惑问道:“老道士呢?咋不见他来?以前咱们吃火锅无论躲在什么地方,最后总是能被他找到,今天故意没有躲着他,怎么他反倒不来了?我可是给他带了好东西的!”
“师傅不在了。”
添了一把干柴,年轻道士有些伤感:“以前跟着师傅浪迹江湖,隔上几个月就要吃一顿火锅,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被他看上了眼,都免不得在这铜锅热浪里滚上三滚。”
“三冬有暖,春夏不寒,师傅最喜欢喝酒,特别是长陵城的小蚁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总说这两样世间最美!”
说到这里,年轻道士伸出手,苏默沉默一下,慢慢从竹篓最底下取出来两只酒坛,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泥痂,显然是在地下埋了不少年份。
稍微一运劲,那层泥痂像是甲胄一般剥离落下,露出里面的青深石色,揭开封口后,道士倒了一小半进汤锅里,立即泛起金色的汤花,就像是一朵朵盛开莲花。
“火锅小绿蚁,金汤炖甲鱼,小姑娘你可有口福喽!”
挨着黄桃坐下,年轻道士朝着火锅汤里下了串鸭肠,用筷子轻轻压了压,锅里汤花早就沸腾不止。
看了苏默一眼,李墓回忆说道:“记得刚认识那会儿,被你怂恿着去放生池抓了一只老鳖,我们俩瞒着师傅偷偷给炖吃了,还糟蹋了他好几壶小蚁酒,你这家伙吃干抹净跑下山去,害得我被师傅追赶了大半座山头。”
“师傅是个极少生气的人,但是那次打的我够惨,哪怕他没怎么用力气,也觉得真是疼,当时就想不明白,师傅真是小气,不就一只老鳖嘛,至于这样子生气。”
夹起一串鸭肠放进小道士碗里,李墓摇头笑道:“后来师傅才告诉我说,那只老鳖是他一个好朋友放在这里寄养的,却被我们两个给偷吃了,难怪他会那样子气急败坏!”
苏默挠了挠头,尴尬说道:“你还说呢,那次下山回去后,不知怎么的浑身发热,半个月都不见好,老头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我救回来,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
白了苏默一眼,李墓骂道:“你小子就知足吧!”
嘿嘿一笑,苏默并没有反驳,他哪儿能不知道那只老鳖的与众不同。
两人说话间,黄桃偷偷夹上来一块鱼肉,囫囵吞咽下去,刺已经挑干净了,并不怕扎到喉咙。
苏默一边拨动着筷子,一边替黄桃夹上来一串毛肚,“慢着点吃,没有人跟你抢!”
哼了一声,黄桃没有说话,只是挑衅似的瞥了一眼对面两个下筷如飞的小道士,气鼓鼓的消灭掉碗里那串毛肚,又开始盯着锅里的其他东西。
“真像我们那个时候。”
哑然一笑,苏默提起剩下半坛绿蚁酒,抿了一小口,“老道士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可看的。”
放下筷子,李墓走到莲花池旁边,朝着池水里洒下一把饵料。
走到李墓跟前,苏默笑着递过去酒坛,“来都来了,哪能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师傅从不在意那些俗礼。”
“但是我这个俗人在意呀!”
接过苏默递来的酒坛,李墓也喝了一小口,有些着急了,呛的满脸通红。
“去吧去吧,就在梅园放生池,师傅说过要是哪天他死了,就把他埋在放生池边上,躺在那里,陪着那些老伙计一动不动,挺好!”
嗯了一声,李墓一伸手,“拿来。”
“什么?”
“酒啊,剩下一坛子是给老道士带的,老头子珍藏了二十几年,一下子少了两坛,回去后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
李墓有些哭笑不得,一脚踹在苏默身上,“能不能光明正大一回,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还不是一样。”小声嘀咕一句,苏默没有躲,“我先走了,帮我照看好桃子。”
“我不叫桃子!”
道士回头笑眯眯说道:“那你叫什么呀?”
“我叫黄桃!”
“那不还是桃子。”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重新将精力全部集中到眼前锅里,如临大敌。
……
长春观,冬季最好的赏景就是十里梅园了,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可惜现在时候不到,看不到那一幅写意景象。
每年雪季,总会有一大批游客前来赏景,不烧香,不拜神,好好的一座道观府邸,反成了文人骚客的私会之地。
也就是老道士好说话,不然换成其他任何一座道观,还不得抡起棍子棒打鸳鸯,好叫那些才子佳人懂得什么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
当然,也会有一些游客不计麻烦,情愿花费上一些功夫,多走几步路到那座长生殿,烧上一炷香,不解签,不问卦,只求一个来年好兆头。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梅园中间有一片放生池,前两天新添了座坟头,说是坟,不过一片小土包,连个碑子都没有立。
大雨之中,有人静静立着,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浇头砸下。
“老道士,我来看你了。”
年轻人抬头看天,雨落如珠,他伸手接住水花,思绪飘飞。
那年冬天,下着雪。
风吹呼呼冷,雪花飘呀飘,小乞儿躲在街道边上,身前面摆了只破碗,碗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城门口进来个老道士,后面跟着个小徒弟。
小徒弟背着把桃木剑,几乎要拉到地上,剑柄末尾挂的不是金穗玉坠,而是一枚小巧铃铛,银色的,走起路来“铃铃”作响,十分好听。
跟在老道士身后,看着沿街叫卖的小摊贩,烧饼,糖人,桂花糕……小徒弟眼睛直愣愣的,走道都不利索了。
路过小乞儿身旁,小徒弟突然停了下来,犹豫一阵,从衣兜取出来六颗铜板,朝着小乞儿的碗里面放了三颗。
铜板碰到碗底,发出叮叮当的清脆声响,小乞儿没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拿。
小孩子生性灿烂,不知道人心险恶,老道士朝着不远处看了一眼,那里正蹲着三个年龄大一点的乞丐,眼睛一直朝这边盯着看。
摸了摸小徒弟脑袋,老道士溺声说道:“你这样是帮不到他的。”
说着,从小乞儿碗里捡起三颗铜板,走到旁边的烧饼铺子买了三只烧饼,刚想要放进碗里,又不着痕迹的在鞋底蹭了蹭,粘上一些污雪。
“走吧!”
放下烧饼后,老道士带着小徒弟慢步离开,他们刚一走,那三个大乞丐立即飞奔过来。
“钱呢?”
看见碗里面的烧饼,脏兮兮的,最大那个乞丐大怒一声,狠狠在小乞儿身上踹了一脚,又一脚踢翻了破碗,三块烧饼乱飞一地。
骂骂咧咧,三人朝远处走去,走到另一个小乞丐身旁,居然有七八颗铜板,三人一阵大喜,狠狠把那个小乞丐毒打一顿,抢了铜板扬长而去。
三人走后,小乞儿捡起脏兮兮的烧饼,还是热的,他一口咬下去,痴痴看向远处,像是要努力记住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老道士,这些年跟着师傅不必要担心受冻挨饿,可是总忍不住想起当年旧事,如果没了那三只烧饼,能不能捱过去整个冬天?”
笑了笑,苏默自语说道:“应该是能的吧,毕竟世间好人总是要比坏人多,不然那么容易都被我遇上了呢。”
打开酒坛泥封,苏默突然间想到一句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老道士,知道你喜欢绿蚁酒,这可是老头子藏了二十几年的心头物,整个长陵城都没得卖,三只烧饼换这一壶酒,咱们算是两清了,至于欠小墓的,么得办法喽,谁叫他认我做兄弟。”
一阵怪风吹来,苏默怔了一下,伸长脖子四下看看,讪讪笑道:“千万别生气,也就嘴上说说,哪里能真的欠债不还,就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不是,忘不了的!”
浊酒归尘土,空坛竖坟头。
双手拢进衣袖,年轻人笑着离开,“当时明月今不在,彩云易碎琉璃脆?”
故意背错书的少年郎停下脚步,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多希望有个教书先生能站出来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声:“这句背错了。”
“许先生,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