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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默做了个梦,梦里面许先生交代他一些事情,然后说要走了,再也不回来,少年一下子惊醒过来。
屋外面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住,苏默伸了个懒腰,从来没赖过床的少年第一次起的这么晚。
桌上的油灯早已经枯竭,放着一只空酒壶,酒壶旁边是一把槐木尺子,手臂长短,样式极其普通。
苏默怔了怔神,走到桌子跟前,尺子是他做给许先生的,现在尺子在这里放着,那许先生呢?
难道许先生真的回来过?
拿起尺子后,沉默一会儿,少年忽然间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梦,许先生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默静静坐着不动,无喜无悲,以前读到过一本游记书,里面说有一些离别可以悄悄再会,所以薛小值他们走了,难过是肯定有的,但是苏默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因为总能够再见的。
有些离别可以悄悄再会,那还有一些再见呢?
许先生给出他自己的答案,有些再见再也不会重逢!
“许先生,再也不见了。”
心里默念一声,苏默放好尺子后走到外面井边,打了盆清水洗漱完后,换上身干净衣服,推门出去。
走在街道上,四处都是呼喝叫喊的声音,近乎一个月的雨水天气在长陵城实属罕见,特别是前几天的那场暴雨,不知道倒了几棵芭蕉,歪了多少篱墙。
鱼尾巷生活着长陵城最底层的一群人,挑夫货郎,摊贩佃户,走方郎中……他们中绝大数都是外地来的,用最便宜的价格租下最破落的屋子,好歹有了一处落脚地。
租金便宜,便意味着屋子的质量必然不会太好,许多家屋顶墙壁都已经年久失修,四处破漏,平日里敲敲补补凑活过得去,一旦遭逢雨水就是天大麻烦。
好不容易趁着天亮放晴,抓紧时间赶快修补一下屋顶的漏孔,墙壁的渗水,不然谁知道老天爷啥时候不高兴了再打一个喷嚏,那可真是要死人的。
没钱人家愁,有钱人家更愁,雨水一多,道路不通,积压的货物长时间运送不出去,很容易就受潮霉变,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搁谁不心疼?
穿着短衫的苦力,嘴里面喊着整齐的号子,一辆辆马车络绎不绝,装货卸货行云流水,几个明显是管事模样的人物大声指挥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陆路走不通,只能走水运,鱼尾巷有一座渡口码头,停了十几条货船,都是白羊坊的产业,商人本逐利,趁着机会一下子将运费提高了三成还多,好些商家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又不得不捏住鼻子任其宰割!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糟心烂事,要是再继续耽搁下去,别说赚钱,不陪个底儿掉都是烧高香了!
苏默一路走去,竟然没看到一个闲散的人,都在奔波忙碌,就连小孩子也都帮衬着家里大人干些杂活,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有些老人话可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苏默在鱼尾巷人缘很好,走不了几步路就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
吃饭了没?
今天没去书塾呀?
啥时候再上山去?老孙头可是逮住了一只七彩鸡,肥的流油,就是忒小气了些,给钱都不愿意卖。
……
面对这些琐屑问候,苏默总是不厌其烦的一一回应,路过一个小摊贩跟前,掏钱买了七八串糖葫芦,不等走出巷子口,手里的糖葫芦就散的只剩下最后一串。
小时候跟着师傅学本事,师傅从来不打也不骂,可着劲儿的用糖葫芦诱惑他,苏默学东西很快,他总说不是自己聪明,而是师傅的糖葫芦起了作用,所以只要苏默碰到了,总会买上一串糖葫芦送给周围孩子们吃。
路过一家小宅院门口,大门紧闭,一棵皂角树华亭如盖,繁茂的树枝杈上搭了个鸟窝,苏默停下脚步,这里是薛小值的家。
以前最后一串糖葫芦肯定是要留给他的,记得薛小值总喜欢用糖葫芦吸引树上的鸟雀,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反倒赔进去不少,气的小家伙哇哇大叫,叫嚣着迟早要捅了头顶的鸟窝,苏默一旁看的直发笑,小孩子脾气!
偷偷看了四下,并没有人,苏默身子一躬,脚下一用力,先是蹬在薛小值家墙壁上,再借力踩到树身上,几个起落就已经爬进树冠。
窝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几根零散羽毛,湿漉漉的,苏默坐在树枝上,有些担心那一家三口还活着没有,那样狂暴的风雨天气,很难说呐!
摘下来几颗糖葫芦放进鸟窝,苏默跳下树梢,如果它们并没有死,而且还能飞回来,看到这点小小礼物,想来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薛小值不在家,苏默决定自己吃掉剩下的糖葫芦,咬下一颗山楂在嘴里嚼碎,酸酸甜甜,还跟以前的味道一样。
话说有多久没再吃过糖葫芦了?像是得有个几年时间了。
穿过几条街道,走进一间铺子里,掌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铺展架子上的烟草叶,这间烟丝铺子也是鱼尾巷的老字号,新掌柜接过手里没几年时间,挣不来什么大钱,养家糊口罢了,勉强能够个温饱。
看见苏默走进来,中年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朝着苏默笑道:“给陆师傅拿烟丝来了,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掌柜的从台子底下取出来一块油纸包,用绳子包扎的很平整,四四方方,都是最新下来的烟叶磨成的,混杂着一股子草木清香气息。
接过纸包后,苏默道了声谢,留够三个月的银钱,掌柜的没有装作大方,本来就是小本买卖,家里面妻儿都指着这钱吃饭呢,每一颗铜板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去花。
临了出门,掌柜的说了句:“回头再来。”
苏默笑着说道:“好嘞!”
提着烟丝包,哼着长陵调,少年郎心里面碎碎念叨。
有个读书人曾经说过:“天下大事细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世间怎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天下大事与我何干?那一件件琐碎小事,才真叫人烦上心头,又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