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
2018年8月,临近月末。
台风到来时,我们没有丝毫防备。轰轰烈烈的疾风骤雨里,我走出了家门。
伞已经没什么用了,雨滴是连贯的、倾斜着的,用力砸在我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很快我就成了狼狈的落汤鸡,孤单地拎着裙摆。
既然台风过境时不能与他待在一起,总该表示些关心和担忧。打电话给他,原本是想问他在不在家里,问他有没有着凉,我很努力地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女友。
电话接通后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听到他开口就是一句“亲爱的”,我顿时怔在了那儿,心像是被雨浇得湿透,沁出冷冰冰的寒意。
相处好几年,我对他或多或少也算了解,他不可能对着我这张寡淡无味的脸喊一句亲昵的“亲爱的”,至少这几年里从未有过。他待我一直不薄不厚,虽然名义上是男女朋友却连吻也不曾接过,最亲密的一次肢体接触,是我站上椅子取顶层橱柜里的糖罐,脚下不稳差点摔下来时他拦腰扶了我一把。
几天前有个女生打电话给我,用那种软软糯糯的声音对我讲了一大通。
“你和男友连吻都没接过吧?”
“你觉得他真的爱你?”
“放开他吧,我们想要在一起。”
女孩告诉我,他和她相识于社交网站,聊了大概半年时间,发现彼此都有好感所以试着见了面,再然后他们隔三差五会有一场约会。
“第一次接吻前他向我坦白说自己有女友,但他保证了会干干净净地断掉这份恋情,还说他从没和女友接过吻,”女孩天真烂漫的声音在听筒里转化成匕首,一柄一柄接连着刺进我的胸腔,我却连挂断电话的力气都丧失了,傻愣愣地听她对我说,“所以是我先吻了他,你不爱他,我爱。”
当时我是怎么结束通话的?我记不清了,关于那天的记忆都已经被大脑选择性遗忘,唯独那女孩最后那句话一直鲜明。“你不爱他。”她说。
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可我一边试着反驳她,一边却又觉得无理可据,好像从哪个节点开始就错了,往后步步皆错路,好像我真如她所说,空口无凭地占据了他。
混沌的时间中跪坐着混沌的人,内心也是一派混沌。
电话那头他好像终于察觉到了什么,我听到他从被子中翻身起来发出的窸窣动静,听到他拇指盖在话筒上意欲掩饰住的咳嗽声。各自沉默了一阵,他说:“对不起。”
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全是阴云,雨幕将世界渲染得格外肃穆冷清,小区音箱不惧风雨似的,循环播放着一首《卡农》。“原来你也可以说出那么甜蜜的话啊,不过幸好不是对我说的,幸好你不曾对我说过。”
“分手吧。”我挂断了电话,循着钢琴曲的旋律走出小区。
漫无目的。
哪里有路我就往哪里走,街道上水积得很深,我整个人有二十公分都浸泡在水里,水应该是冰冷的,我没什么感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脚底踩着泥沙、碎石块、被风吹折的树枝。
直到站在街角,看到井盖被工人打开以便排水,看到井盖那里慢慢形成的小小的漩涡,我才终于感到了无可抑制的悲伤,蹲下来,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我想,他明明可以用一些谎话把那个小失误圆回去的,但他懒得浪费这份心思,干脆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说出一句“对不起”,辩白都省掉了。
我忽然觉得我这种莫大的悲哀也不一定全来源于分手,它好像更多地是因为几年前的开头,那个模糊的、混乱的开头。
陈合
2018年8月,台风天,我明明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却莫名想要出门走走。
我遇到了周遥,她和男友刚刚分手,就在这样荒凉凄惨的台风天里。
我看到她时,她正缩成一团,对着街道井盖打开后形成的漩涡哭个不停,身体还在发抖。
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尽管在同一座城市,何况这城市还那么小,我一直以为是缘分已尽,却不想会在这台风天里遇到她。我没怎么思索就走过去,学偶像剧里的情节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可惜的是我也没拿伞出门。
“周遥?”我蹲在她旁边,伸手捋了捋她湿答答的头发。
她抬头看我一眼,不知道认出来没有,哭得更凶了,我赶紧找纸巾递过去。该死的台风天,纸巾刚拿出来就被雨淋透,实在是破坏剧情,我趁她埋头哭着,又把纸收了回去。
哭了好半晌她才缓过来,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倒是比平常生动很多。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她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时浑身狼狈,我还是无法逃避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异样,同数年之前别无二致。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念念不忘的总是青春里的那个身影,原来那时候认认真真的喜欢是此生不可多得的,历久弥新。
“哎,”我喊她,“怎么哭这么凶?谁欺负你啦?”
周遥盯着我左看右看,忽然就笑了。她说:“鲁胖子,你瘦了,还长高不少。”
“我才不是什么鲁胖子,我本来就又高又瘦的,我是陈合。”我装作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其实心里酸得要命——鲁胖子是学生时代班里最不起眼的人,除了胖就没什么特色,可她周遥记得他,却忘了我。
周遥好像没听到似的,用掌心抹了把脸,又拿她沾满眼泪、鼻涕和雨的手拍了拍我的肩头。“想起来了,陈赫嘛,演《爱情公寓》那个。”
我想笑是真的,可是一看到她哭皱了的脸,看到她的强颜欢笑,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我心疼,一是为自己的可怜境地,二是替她难过。
电视剧里头演的情爱总是容易让人疯魔,我以为那是夸张的艺术表现,以为那是生活的娱乐化噱头,可现在我却有些动摇了。周遥就像是液晶屏里那一张张为爱疯魔的脸孔。
几年时间说长不长,记忆里的周遥好像还在这儿,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实际上什么都变了。
她被台风摧垮了,心里的天塌陷了大半。
“喂,别笑了,”我把手移过去捏她的脸颊,她慌慌张张往后退闪,我只好放下胳膊,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你这样笑,除了长鱼尾纹之外也没好处。又不是真的多开心,别笑了。”
她不笑了,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按在胃部,就这么在我面前干呕了起来。她呕得很用力,用尽全身力气,嘴唇由深紫变成苍白,又从苍白变成深紫,却什么也没能呕出来。
我搂住她,这姑娘现在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在雨天显得发青。
她顺从地躲进我怀里,泪腺再次运转,然后断断续续说了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她讲她男朋友,不,前男友,她说他不肯和她有过多接触,一场恋爱谈得格外冷淡,两个人都戴着各自的面具,从头到尾都生疏。“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就是,什么都不对,哪里都不对......”
“什么都不对,这就对了。”我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略带悲哀地看向那个小漩涡。
它已经旋转了很久,越来越迅速地吸入水、砂砾、甚至街边的塑料袋,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灌进去了,好像世界将毁灭于这样一个台风天。
那就毁灭吧。我想着,然后扳过周遥的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吻了下去。
顾南阳
我真的没想伤害周遥,但我也不想为一份慈悲而伤害我自己。我和她的开始是个错误,而且并不美丽。
台风来时我正在睡觉,没有一点半点的察觉,梦里是许多年前那片浅海,那块礁石,以及那时尚未完全长大的我们。周遥打来电话,我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将她当作了交往半年的女生,又稀里糊涂地说了一些无谓的字句。她听起来并未怒不可遏,很平静地提出分手,紧接着,电话被她挂断。
是庆幸还是懊悔?我自己也说不明白。
走到窗边拉开帘子,风和雨都在,手机弹出十几条预警消息,原来是台风。
那还是高中时期,暑假间大家相约去海边,沙滩排球、日光浴、堆沙堡、捡贝壳,所有人都玩得很畅快。周遥也是,她开心地笑着,在浅海和她的朋友们打闹嬉戏,长马尾被白色的浪花打湿,又在空中甩出更加细密的、更加晶莹剔透的花,一朵一朵,盛开在明媚的夏日。
危险往往寓于表面的欢声笑语。
周遥在水里滑倒,后脑撞上一块尖利的礁石。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血,鲜艳得诡异的血随海水扩散开来,几乎要和当时初现的夕阳连在一起。海水的腥味混合着血液的腥味,不少女生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胃浅的已经弯下了腰。
陈合是唯一想到要上前去救她的人。
他把周遥打横抱在怀里,一只手捂住她后脑创伤处,红着眼朝所有人吼,骂骂咧咧地让我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
那片血是真的很诡异,竟然慢慢开始打旋儿,成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漩涡,我看了一眼,搁心上记了多年,只觉得奇怪。
本应该是陈合陪同坐救护车去医院的,结果他却拜托我跟车,自己摆手退回人群中去了。权衡之下我上了救护车,照陈合所说,一路握紧周遥的手。
之后有一段时间周遥对水和石头极其恐惧,下雨天会躲在家,路上看到石块会绕道而行。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她怕,避着就是了。可我避不开,避不开她醒来后深植于心的误会。她误以为是我救她性命,连打听都不打听,说什么“手心残存的感觉不会骗人”、“在救护车上隐约有些意识”之类的话,错付于我感恩和感情。
我告诉她,是陈合做了救人英雄,她不肯信,她的笃信始终都盲目却坚定。
于是我和周遥被一场误会捆绑数年,我试过喜欢她,终究不成功。后来在网站里结交了女生,志趣相投又互相爱慕,却因为中间夹着周遥而无法光明正大地恋爱,两个人都非常痛苦。
联系陈合,同学通讯录上的号码已是空号,聚会活动也不见他参加,澄清事实的想法也只好不了了之。找不到当事人,就找不到足以说服周遥的理由,其他任何人来解释都不妥——那看起来像是在为我开脱。
直到这个台风天,2018年8月末尾的台风天。
我站在窗边努力朝楼下望,看到居民楼下有一个水井盖被掀开了,漩涡裹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不停地旋转翻滚,袋子却始终不能沉入井中。
陈欢
下着大雨,台风把泥土拍散,均匀地洒在矮树丛上,这时候我哥却在家里坐不住了,非要出去走走,还不带伞。
我猜他心里挂念着谁,兴许是我未来嫂子也说不定。陈合这家伙比我早出生两年,从小就爱奚落我。他高中时喜欢班上一个叫周遥的女生,老拿我们做比较:“你瞧瞧人家多文静,再看看你,一天到晚瞎闹腾。”他这些年一直单身,估计还在念旧。
听他讲过他们班去海边玩时周遥磕伤了后脑,血流不止的那会儿只有他果断跑进浅海里捞她。“周遥的血从我指缝流出来,沾得我满身都是。”他说的时候依然心有余悸。
可能只有我这个当妹妹的知道吧,陈合晕血,一旦发作就特别大反应,会在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血液倒流,严重时眼皮一翻就躺了。谁也无法说出来他当时是如何忍下来的,他居然在那样要命的不适中,舍身救起了当时喜欢的人。
哪还只是喜欢啊,我觉得我哥肯定是情到深处而不自知的那一类。
不过我哥英雄救美不假,却没能抱得美人归,救护车才来他就撑不住了,头昏脑涨之际拜托一个叫顾南阳的人去跟车陪护,还傻了吧唧地让那人抓紧周遥的手。
“你脑子有病吧?”我头一回怀疑自家哥哥的智商。
陈合抓耳挠腮了一阵子,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她当时手脚都冰凉,我只顾担心了,没想这么多。”
那人家周遥和顾南阳出双入对就怪不得了,我告诉陈合,都是自己作出来的。明明自己有功劳却转手给了别人机会,放在爱情里,像他一样功成身退的人最后只能哭着后悔,只能看着自家媳妇成了人家的。
毕竟是亲兄妹,这台风天气让我不得不担心他。新闻报道里说街上很多井盖被打开了,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我死死盯着电视画面,****里那些井盖处的漩涡显得愈发危险,不知何时就会吞掉一个人。
台风即将结束第一轮侵袭时,陈合打来了电话。
“我好像是回到那年的海边了。”他说。
可以松口气了,为台风势力渐弱,为陈合平平安安。
我走到窗边信号更好的地方听他的下文,却只剩一串忙音,往楼下看,水退下去了,井盖处的漩涡转得越来越缓慢。
终将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