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凉鞋走上泥泞的石板路,天色很暗,过道还是照旧的阴冷。
我正在回家,背上有一个背篼,里面摆了八斤批发的宽面。可我才十二岁,八斤对我而言,和千斤没有差别。
走到石板路的尽头,往转角口的左侧走,看到了姐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小新,不是叫你别去吗?爸爸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要是你摔着了怎么办,还上不上学了?”姐姐想指着我的头说道,但似乎碍于我正在承重,也就保持了距离。
我的姐姐叫张正淇,婆婆妈妈,总是看我不顺眼,经常对我动手动脚,但很会照顾我,起码比爸爸好。
“姐,我都快十二岁了,两年前做不了的事现在可以啦。”我想背着沉重的背篼扭动下身体证明自己,但险些没有摔倒。
“别闹了,要是这面撒地上了,不说爸爸,你都得挨我的打。”姐姐在后面稳住我的背篼,不耐烦地说。
姐姐是一点淑女样都没有的,至少在我和爸爸面前。
我的家很偏僻,在一栋灰矮的居民楼上。楼有两层,我们住在二层。一楼潮湿,灰尘铺地。而一楼的住户也很不卫生,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从外面看进去都是灰蒙蒙的,好像是老鼠窝,哦,这是姐姐说的。
但我们家就不一样了,相较之下,可以说是豪华酒店的配置,虽然不知道豪华酒店是什么样的,但是差距就是这么明显。走上水泥楼梯,二楼的场景焕然一新,地面干干净净,清晰可见水泥地面的粗糙,因为姐姐每天都会认真地拖一遍地。二层只有两家住户,有一间房是房东的储物室。靠过道的是沈姨家,她和姐姐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聊天和买菜。
走过沈姨家,就是我们家。门口有一块干净的垫布,进门得拿门口的抹布擦脚,然后换另一双拖鞋进门。
大门上挂了几串珠帘,这是邻居沈姨送的。
我很喜欢和姐姐对着干,趁自己没有空闲换鞋,试图直接踏着满是泥水的凉鞋走进家门。却不料,给姐姐敲了下头,说道:“是不是又不长记性,进门前第一件事是什么?”
“姐,我不是背着背篼,不方便了嘛。”我作对的念头被这一敲敲得荡然无存,赶紧狡辩道。
“下次再这样我把你脑浆都敲出来!”姐姐恐吓我,并扎了一个马步,双手抬着背篼,示意我蹲下,慢慢把背篼放下。
感觉到背上的压力骤然消失,我只好配合,不敢捣乱。做完后,我也照旧先换鞋,从爸爸自制的木板鞋架上拿出姐姐以前穿过不要的粉红色拖鞋,心里吐槽道:一点少女心都没有的女人,穿粉色一点都不可爱。
而后我觉得任务完成,顿时一身轻松,把外面的凉鞋拿到厕所刷洗,还一边哼着小曲。我蹲在厕所用水管漏出积攒的水刷洗凉鞋,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把头伸出厕所,看到姐姐换好鞋后,正小心翼翼地搬运背篼里的面,同桌时嘴里还在小声嘀咕些什么。
我自己过去也是帮倒忙,就算帮了忙也能找到其他方面数落我。想到了这,我继续忙活自己手中的刷洗。
做完后我把凉鞋摆在鞋架上,看到姐姐脸上流了很多汗,目光飘忽,又注意到姐姐衣襟上沾了一点污渍。顿时我的思绪活跃,指出来说道:“哈哈,姐姐你衣服脏了,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呢。”
“唉,要脱下来洗了。”这一次,姐姐难得地没有骂我,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脏的衣服,委屈地低着头,低声呢喃。
“对不起,姐姐。”我也弱弱地说了一句。
今天没想到会如此地不愉快,真想和阿晖一起去打拳皇。
……
突然画面定格,梦醒了。
姐姐!?张正新惊醒,目光炯炯,盯着前面不远处堆积的锈烂铁材。
我又想起了什么呢?张正新只记得最后姐姐委屈低头的模样,忘了梦的内容。
张正新没有动身,目光飘离,思绪逐渐扩散。他又想起了什么?
他又闭上了眼,回到梦境,回到过去。
一天,凌晨。
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姐姐也醒了。她独自下了床,慢悠悠地往门口走。
我突然想起了小说里的危险情节,莫名地紧张。我和姐姐睡在一张双层床上,我睡上面,我慌张地摸黑下床,在漆黑中只找到一只拖鞋。
“谁!?来干嘛的!?”姐姐故意放大声音,保持了警惕。
对方透过窗户,露出了一张黝黑的大脸,他焦急地说:“我是你周叔,你爸在工厂出事啦!”
我听到了对话,当我踏出我们的房间时,姐姐早已开了门。她转过头对我说:“小新,好好待在家里,把门锁好。”
我紧张地注视姐姐,害怕地问:“姐,没事吧?”
姐姐走出了门,望着焦急的周叔,示意他不要再说话。然后转过头对我说:“现在出事了不是还有姐姐在吗?有什么是姐姐解决不了的呢?”
是呀!有什么是姐姐解决不了的呢?我慢慢走进,安心地望着姐姐关门离去。
但世界上,确实有姐姐解决不了的事。
比如,爸爸死了,我和姐姐成为孤儿了。家里亲戚接到消息,赶来帮姐姐将爸爸的尸体带回老家。姐姐一个人收拾行李,而我怔怔地发了好几天的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熟悉的家的,不知道我怎么回到故土,更不知道一路上姐姐在干什么。
回到老家后,姐姐将我安置在表舅家,自己去安排丧事。
直到我跪在爸爸的灵位前听到了姐姐怮动的哭声时,我才回过神。我望着姐姐哭,悲伤席卷而来,抽动了几下脸,眼泪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和姐姐都哭哑了嗓子,那几天我没有说过话,姐姐也没关心我,她一直在应付追悼的大人。
可她才十八岁呀。
最后一天,我们目睹爸爸最后一面,他的面容蜡黄,没有生气。我不禁感到恶心,肠胃不自觉地蠕动,我在大人们面前呕吐。姐姐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呕吐物,我差点毁了爸爸的安葬。她没有怪我,只是用泪眼看向别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为什么和我一样脆弱,为什么,为什么呢?
在人群逐渐散去后,我和姐姐坐在门庭的地板上,头顶是无数闪烁的星星。
“姐姐,我们还能去哪儿?”我只言不提爸爸。
“姑姑说愿意接待我们,我们要去其他省了。”姐姐恢复了自然的脸色,微笑着说。
“可我一点都不想,我想留在宁山市,我想留在东街,我不去其他地方,我哪都不去。”我想到自己又要失去很多东西,声音又开始哽咽。
“不行,我们不能回去了。”
“姐姐,求求你了。我会很乖的,我会分担家务,不,以后家务都给我做,好吗?姐姐,我不想走,求求你,姐姐,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我不知道我重复了多少遍最后一句话,我的眼睛模糊了很久很久。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抱住了我。
但我收不住哭势,眼泪不争气地滴落。
对不起,阿晖。最后,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