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度年回到天庭,来不及回他的诉净池,就奔向大殿准备将出游冥界的勘察上报给天帝。沿途路径是漫空白羽,金碧大殿上坐着权威至高点,雍容的面孔发出了浑厚的声音:“这回去阴曹地府,可有什么收获?”
“知于天帝,冥王已主动上交近期游魂簿,地府一切平稳,天帝可自行加以判断。”曲度年呈上几卷竹简,“另外,冥王也答应了下个月太上老君的百年生辰之约。”
“行啦行啦,我还不信你吗?”天帝挂着友好,俨然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你回来还没去诉净池,赏赐我都差人送去了,早些回去休息。”
“那就不再叨扰天帝。”他退出大殿,天庭一往平静,到处都是纯白的羽翼,仿佛这是一片纯洁净土,从未有过鲜血淋漓和战乱硝烟。曲度年有一些错乱,这种平静让他心里隐隐不安。
他转弯进了诉净池畔的时候,看见了天琴束女斯白盘踞在门边等着他,还没走近,就看着用她一贯喳喳呼呼的嗓音跑过来迎接他:“怎么样!姐姐还好吗?”
曲度年不疾不徐地开了宫殿大门,边走着边说到:“礼物她很喜欢,下个月她会去老君的生辰,过得怎么样你自己问她不更清楚么?”
“老君生辰,眼线才多,别说和姐姐说上几句玩笑话了,就是接触姐姐,估计都会被盯上。”斯白忧心忡忡地抱怨,“姐姐也太可怜了,天帝这样,看似和她友好接洽,实则就是剥削她作为冥王的权利。”
曲度年转头皱了皱眉,转起手里的扇子抡了圈砸在她的脑袋上:“这些话,除了我,不许与旁人说了。”
“我自然知道。”斯白吃痛地摸了摸额头,小碎步跟上曲度年加快的步伐,“我们得想个法子,帮帮她。”
“这不是你该想的,”曲度年背着手走远,“我会寻个机会让你们见面的,她也少能说话的人。”
“知道小爷你最好了!!!”斯白加快了步伐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有空,一定寻一个配得上你的笛!!”
“……”曲度年拂起袖子松开她的手:“你婚约的事,有着落了吗?”
“再说吧,不着急不着急。”斯白走进了殿内,“果然是你,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曲度年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随便坐吧。”
斯白环顾了一圈,看到什么突然又开始咋呼道:“你还留着这副字!!”
“我怕我活得太久,容易把她的痕迹都抹完了。”曲度年自说自话道。
“姐姐也会死吗……”
“若有肉身和灵魂几缕,终究会消散的。”曲度年有些默然地看到那几个字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也不过你这般大的。骤然间,她已经是冥王了,成长老去死亡,都是很正常的过程。”
“你不提醒我,我都已经快忘了,你是双神之身,有这样长久的生命……”斯白望着那几个字出神,“很孤独吧。”
“其实那么多故人,我大多都记不清了,记不清也就不想着孤独什么的。”曲度年想到什么笑了笑,“但她,我大概是忘不掉了。”
思念如疾,尘烟似玄。八字在堂上悬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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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安把游魂录合上递给思玄:“我主阿玄,他在人间已经为人夫婿,按照天上给您的承诺安排,家庭美满。”
“曲度年是个守信的人,以后就不用报备了。”思玄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多一点的情绪她都不想浪费,她以为这样会忘记得快一点。
“另外,天上最近有两个寿命过千年的亡魂,需要您亲自超度轮回。”固安支手在游魂录上翻找了几页,“赫夫和芊女,他们为了在一起共度余生,断绝了后代血脉,芊女是一代花妖,折了自己的修为陪伴了赫夫。”
“原来是妖神结合,真感人。”思玄挠头看了看他们的简录,“能一起活上千年,也够了。我都差点忘了,无论什么东西,还是寿命有时。”
“孟婆汤我会先替你送过去。”
“直接唤他们进来吧,把汤放在厅堂中央。”思玄摆手在殿里摆上了桌子,“还有,找孟婆的事能上点心吗?”
“是。”固安把手里的汤药放在了桌子上,对着外面吩咐道,“天狱入口,请赫夫芊女入殿。”
一对壁人挽着手走进殿里,思玄挑起墨色衣袖,桌子两端摆上了两把椅子:“喝汤吧。”
“您是冥王殿下?”芊女停在殿堂中央。
思玄皱了皱眉:“阴曹地府不像你们天上,时间嫌长,别问东问西。喝了汤超了度,等轮回转世吧。”
芊女刚想张口说什么,被赫夫拦了下来。固安在殿堂中心给他们摆了长情桌,两个人可在遗忘对方之前最后挽手交杯:“入座吧。”赫夫把芊女送到座位上,走到了然后自己缓缓坐下,“这一生,不悔遇你。千年有你,来世无求。”
固安站在一边,轻声道:“喝下吧,留下记忆的人才会苦痛。”
芊女随着赫夫端起了眼前的碗,汤药随着唇畔流入,说不清滋味,一时间眼前昏暗,伴随着地府的阴沉,把人卷入无边黑洞中。
“妄想骗我?”思玄折弯手臂,倾翻桌子,赫夫一步纵身越到芊女身边拥住了她,“这么拙劣的伪装,你不怕我让你陷入地狱,受刑百年冰窖?”
“我知道您会发现的,我并不指望能瞒住您。”赫夫看着怀里的她,“芊女上半生是妖,为了一份名正言顺,她自毁妖丹,褪去一生修为,重新修炼成仙,成了散仙。在天庭上也被有所忌惮,被规矩束缚,不得孕育后代。即使这样,她也是妖体,若是转世,还会为妖身经历杀戮,苦痛,爱不得,苦别离。”
“旁人的痛苦与我何干?”思玄说着就笑了,她是断情绝欲的冥王,居然有人想用这些爱得死去活来的说辞,和她谈条件。
赫夫看向她,语气充满了坚定:“我愿意将仙躯贡给地府,只要您能保全芊女下一世做个凡夫俗胎,平稳一生。”
“固安,既然他这么不求安生,那就成全他。”思玄抵着桌子,“我不喜欢别人和我谈条件的,你找错人了。”
固安差人压着赫夫走远,着一身墨色的她怅然坐在了长椅上,交易?条件?听上去是上个纪元才有的回忆了,固安走了回来,他立在殿堂中央:“赫夫,他的仙灵不止千年。”他理了理思绪再次说道,“他为了芊女,放弃了后生几千年的独活,自行诛魂了。”
“我主阿玄,骑下并没有质疑您的判断,只是一个后世安稳,脱去妖胎的超度对您来说并不是难事。”固安挂起芊女的灵躯,“至于如何处置,全由您独裁。”
为了爱,放弃独活?
思玄翻看他们地简录,互相付出,互相给予,互相恩爱,携手千年,那些字句让她竟然有些嫉妒。“固安,我想让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过得很好,是我的自私吗?”
“他们能够彼此退让,一个褪去自己的身份和一个褪去自己的寿命去选择厮守,但您不能。”固安理智地劝慰她,“阿玄,你知道的,你不能再退让了。”
“固安,给芊女的后世超度吧。”思玄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后世无忧,这几个字,真难。”
不知道,我还你的后世无忧,你是否真的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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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二公子,我说了,这是医馆,皮相之疾能够整治,但你这心疾我解不开的。”这是孟瑾州寻访的第数十家医馆,给出的回复基本如出一辙。
“我知道,京师区之外有一处竹园,那藏着世外高人,据说行医数年,这几年归隐了。您是孟家公子,屈就诚邀,说不定还是会出山的。”旁边有个小厮说着,给桌上添了清茶。
“阿清。”坐堂上的大夫叫住了她,“一介女流,收你学医已是出格,哪由得你说这些没有依据的废话。”
“谢谢姑娘了。”孟瑾州放下就诊的碎银,踱步出了门。
秋冬在一旁牵着马:“公子,该回去了。”
“秋冬,天色未晚,不急回府。”孟瑾州骑上马,“曾听闻京师区好风华,今儿个出来逛逛吧。”
“夫人此时应该备好饭菜了。”秋冬刚想劝阻就被孟瑾州打断。
孟瑾州干笑了两声,骑着马扬长走远:“夫人好修养,定不会和我这样的世俗二公子计较。”
“二公子去哪?”秋冬加快步伐跟上,“你身体还没好全,若你执意,小的倒是有很好的提议!”
孟瑾州拉下马头,黄昏下,少年衣着青袍,背着天空的身影高大而挺拔,他的发带迎风而扬起,马蹄下飞舞起沙尘,他的手拉住缰绳,飘逸的袖口随风摆动,他侧脸而挽起一抹笑意:“说来听听。”
大概是这样驰马的感觉太久违了,他的血液里还是存在将军的热枕,那是他唯一存在的实感。
“景春楼!”秋冬立在马旁,“二公子这样开心,真是好久不见了。”说着他也含起笑意。
“就听你的,去景春楼,引路吧。”孟瑾州拨动缰绳,在大道上驰骋。
景春楼依旧是那样热闹,等到黑幕降临,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昏黄的残余亮光。景春楼的街角已经挂起了灯笼,几里之外都是景春楼发着亮光的景象。孟瑾州四处环顾,不时问秋冬一些以前的问题。比如孟瑾州之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何和吴家小姐相识。
几番答问下,景春楼的喧闹声明显了。“到了,二公子。”在秋冬停步下,孟瑾州座下也停下脚步,“公子稍刻下马,我前去安排上座。”
秋冬在门外和人吩咐了两句,就有人急色跑来恭候他,安当马榻,孟瑾州撩拨衣摆下了马,秋冬跟步在身后:“定了阁楼的上座,据说今天有贵客,听戏只能在散座,索性这也还算上等好的座了。”
“以往我都同谁一道来?”
“孟家二公子人缘在京师区是数一数二地广,您的酒肉朋友自然是不胜枚举,但您还是最喜欢粘着孟大公子一道来。”秋冬回忆道,“不过您在成家之后,性情有了变动,也鲜少与孟大公子往来了,孟大公子最近到了入冬季节,格外地忙,也很少来府上照拂您了。”
孟瑾州坐在藤椅上,上座席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文墨客,戏未开场,小厮端着茶果依然盘地放在桌子上。“是秋冬哥啊,有段时间没来了。”小厮开始轻车熟路地打起了照面。
“孟大公子今儿个又设了满座,看来今年商界生意艰难,孟大公子这样的经商奇才也是被上面的政策压的满头找不到办法。”小厮笑嘻嘻地圆了话头,“可这个我们这些奴仆有什么关系,全家指着这景春楼一口饭吃,只要孟家不倒,我们这些蹭饭的就有活路。”
“景春楼果然是听消息最全的地方。”孟瑾州背着身子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客套地道,“秋冬,赏他二两。”
“谢谢公子。”小厮从秋冬手里收下了碎银,拿着空了的盘子走远。
秋冬看着孟瑾州的侧脸,似乎在细想什么,他解释道:“这儿虽然消息多,但也杂乱,真假参半,二公子不可皆信。”
“盛极一时,都是虚像吧,秋冬。”孟瑾州眼神虽然定着远方似是释怀,但眼里却又难以名状的忧伤,“去拜访我大哥吧,他不是在这儿设宴吗。”
“这……”秋冬立在原地。秋冬还没制止住他,孟瑾州已经起了身,在阁楼间徘徊,景春楼院落设计别致,层层环绕,圆环相接,每个阁楼的过道都挂着华美的灯饰,人间天堂与真切烟火,在这迷离灯光里淋漓尽致。
孟瑾州不知道绕过几个环,终于看见一个独立的院落,小巧的圆环门被植被遮得若隐若现,孟瑾州刚踏步进院落,不知从哪个屋顶上跳下一名黑衣刺客,瞬间提出了腰间的长剑,抵在他的腰腹:“什么人?”
孟瑾州先是一愣,腰间抵着的长剑有着冰冷坚硬的触觉。他伸手摸了摸,自言自语:“来者沉豫将军……”
“家中胞弟不识礼数,初来请多包含。”门里有人走出,是个书生模样的清秀人,水墨色的袍子,一支白玉簪子。孟瑾州闻言抬头,之前听秋冬描述过,此人应是长兄。
“兄长。”孟瑾州作揖而立。
“你我兄弟已诸多时日不见了,前些日子你大婚,我在通秦未能归家,这几日回京事多,还来不及向你讨一杯酒喝。”孟津南本没有想到和吴家婚约能这么快敲定下来,定下来刚张罗不久,吴家就先突然发了贴,不知道以为怕谁会负了谁似的。孟家不想失了大户人家体统,只能在家中无长兄下差人操办了婚事。
“酒,随时等兄长来同饮。”孟瑾州说着,听到秋冬急匆匆地跑过来。
“二公子,让小的好找!”
孟津南笑了笑:“还是同从前一样,挺好。”他摆了摆手,对秋冬吩咐,“带二公子回去吧,过几日得空闲,定备礼去拜访。”
“是。”
“兄长……”孟瑾州还未解开心中疑虑,就被秋冬打住,他看着水墨袍子转身而去,清清冷冷地,也没有旁多的嘘寒问暖,他小声同秋冬讲,“兄长果然如同传闻一般,这一副书生皮囊……”
“二公子真是糊涂了,大公子从小是文墨骚客,不得已,孟家没落时只能从商,这几年摸爬虽然成了人家眼里的经商怪才,但身上还是那副书墨气。祖老太太说这是好的,人嘛,总得留着点过去的东西,警醒现在的自己。”秋冬边有边说,只留下孟瑾州在那独自想着最后一句话。
他有什么过去的东西吗?驰骋的马,冰冷的剑,这些似乎都是他的曾经。
故人不识曾经万种,犹如心悸在喉,无法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