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领了很多人进入忘川池,可终究没有人能渡过到彼岸银河,见到思玄。思玄等得有些不耐烦,孟婆,一个能清心寡欲忘却俗世的凡夫俗子,仅此而已。也是仅此而已,地府浩浩荡荡地招了大半个月,连冒尖的人都寻不着。
“又在忘川池的前世往事中出不来了?”思玄捻了捻手指,“真是麻烦。”
不久后,固安就渡船独自靠岸:“我主阿玄,无一人渡出,恰等明日吧。”
思玄头疼地低下了眉眼:“寻那些未经世事的孩童吧,没什么记忆,也没什么牵挂的心智。”思玄知道,这是下策,孩童本就与这凡尘没太多缘分,就来了冰冷地狱,本可等着轮回投胎转世,若是成了孟婆,这几生几世成了不得进入轮回的倒霉蛋了。
思玄大约是想到了自己,当面她大概也是这般年纪,四面楚歌,满是狼藉的残局,只剩下孑然自己,那般年岁,她就开始独自面对这阴曹地府的牛鬼蛇神。她似乎是触及痛处,抵触地皱了皱眉:“固安,定下个规矩吧,孟婆百年得一次轮回,百年之内,赋予她仙魂相伴。”
“是,我主阿玄。”固安低下应声。
“固安,你跟了我多久了?”
“记不清了……大约两万年了……”
“原来,我年纪都这般大了。”思玄展袖远去,她这两万多年的时光里,都做了什么呢,似梦非梦的,恍恍惚惚的。转眼不过好似片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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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度年第一次见到思玄时,她大概才百来岁的模样,那时候冥王还是东律,是思玄的父亲。思玄的母亲早逝,冥王如何,鬼府之帝如何,终究还是超度了自己心爱的人。此后,冥王无子嗣,思玄是东律的心血,有人劝阻过他,在有生之年可另寻可用之人,他摇头道:“这区区鬼门,她撑得起。”
曲度年从别人那听来时,觉得讶异,自己亲眼见到时,讶异更甚。她不够聪明,学东西不算快。她不够变通,说话不够圆滑。她不够周全,做事毛毛燥燥。这样的人,是稳重的东律眼中能撑得起鬼门的女冥王?
爱女心切。曲度年嗤笑道,无论天上地下,总有感情用事的人。
“您是天帝的地府使者?”东律有些惊讶,“不过几千岁,已然修为颇高,实属难得。”
“承蒙您夸奖,晚辈不精,只是父神母神皆为上品仙躯,千年前与启南一战,不幸战亡。天帝为了抚慰将心,将父母之魂渡于我半魄,不承想双身仙躯成了不灭之灵。”曲度年作揖而答。
“也真是个可怜孩子。”东律惋惜道,“冥界不似天上那般规矩繁多,也不似人间那般人情冷暖,冷冷清清的,日后你会常来的,到时候去那些闲散地界逛逛,无人庸扰,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吃饭了,父帝!”从旁厅中跑出一个矮个子,她赤身白羽,头上绑着乱成一团的编发,两团脸蛋跑得粉红。
东律先是啧啧两声,曲度年揣测神情刚以为他要发怒,他却扬起笑意:“回来了,今儿个有客,和下面知呼声,多填双碗筷。”东律起身离开高高的座椅,将她肩膀上地浮尘掸去,“看来今天有不错收获,到桌上和我细细道来,若成绩斐然,今晚就不用温书了!”
“真的!您说真的!”小姑娘脸上的红晕更甚,她挽住了东律的胳膊开始嬉皮笑脸,“下个月鬼市……”
“若在这之前,你能把绅书先生的书都能讲出三四,我定放你轻轻松松去游一次。”东律看着她兴奋地开始跳跃,没两声就开始走远,才有意识到曲度年还在大殿上,“这是我女思玄,年纪小,尚不成事,你别介怀。”
“同是晚辈,自然理解。”曲度年应得滴水不露,东律只是看着她的开心背影展开笑颜,曲度年顺着他的方向也看着她。
爱女心切。曲度年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
在冥界待了些时日了,思玄总有说不完的话和永远旺盛的精力,曲度年如遇上,则会配合笑脸,既而忙自己的事。
实话说,曲度年有一些羡慕她,东律是一个很好的父亲,理解包容且温和,曲度年想到自己的家庭,有些唏嘘。这样无忧无虑成长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他是这么想的。大概也是为了不让这么好的父亲对自己失望,思玄比起玩乐,还有加倍加倍不停歇的努力,她经常半夜明灯开始习武,曲度年撞见过好几回,碍于不知道说什么,驻足看一会就绕道走远。
临近大半个月,曲度年打算向东律辞行回天庭,可被东律留下了:“最近鬼市大开,景象非凡,若你不嫌,不如多留些时日。到时候思玄肯定会凑热闹,还能劳烦您照顾她些。”
“也不是急着回去,自然想一睹冥界鼎鼎有名的风光。”曲度年在天上也是无聊得紧,日子在他身上显得尤为漫长,这样的感觉大概是知道自己是永生的时候,不担心自己的老去死去,做什么事都显得格外耐心。
“这把桃木剑你收着,能斩厉鬼。鬼市喧哗,难免掺杂些积怨悠久的鬼魂,在鬼市,阴气深重,天上的法术之道可能无法施展,这个届时必定护你周全。”东律摆手将一把桃木剑送到他手边。
“多谢照拂。”
“你多大了?“声音是思玄。曲度年才看见思玄在他的客殿树上盘坐着。
”虚长你几百岁吧。“曲度年答。
”你这个年纪在我们这算小爷了,也就是小长辈。“曲度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没有血缘,却称长辈,他有些哭笑不得。
“认陌生人做长辈?“
“你不懂这儿的规矩,凡是岁数长的皆有辈分排阶。“她说到这了,突然转了话锋,”我干嘛和你解释,你又不是这儿的人。“
“今天为何来找我?“
“听我父帝说,你也要去鬼市?“思玄悬挂在树上,有些轻佻地说,“你可看好你自己,别到时候被什么鬼勾去了,还要我救你一把。”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曲度年似笑非笑地说,“我经历地比你多,比你年长,而且,就你那个抓嗜血鬼的几个小功夫,也只有你的父亲才会对你加以赞许之词了。”
“这些在我们这都是不顶用的。”思玄从树上下来,在他身边随意地转了转,“抓嗜血鬼是不是小功夫,只有你自己去了才知道。”
曲度年看着她趾高气昂地在旁边转悠,不知该如何言语,见她不气不恼地自说自话,觉得她比自己想象可能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什么:“我可以许你一个赌注如果鬼市遇险,我救你一命你就欠我一个心愿。“
“那我救你呢?“思玄含着笑,”你有这样的永久生命,你有什么所求的?“
“到时候我自然会说明,“曲度年道,”若是你救我,我还你十个愿望。“
“不虚此行,”思玄心满意足地说,“本来只是看你出糗,能换十个心愿好像也不错。”她好像是心有成竹地说,“鬼市,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若有不测,那我就待命等你。“
“好,那你就等着我。“
曲度年很讨厌漆黑,可是鬼府冥界的天一直是这样的,黑黢黢。他总觉得在每一个暗角里都有什么眼睛在凝视他,他觉得很不自在。
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来鬼府其实是天帝克制他的决定,他也是能克制整个冥府的一个棋子,他不死之躯,却只能被克制在地府当个差使,剥夺了他洒上战场的热血,扼杀了他几百年来的修为。
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他更不幸。
“曲小爷!”思玄奔着进了他的屋子,“今晚准时进鬼市!”
曲度年躺在卧榻上,折弯手臂支起脑袋:“没人教你,进别人门,没得到允许之前不能直接闯进来么?”他看着她的身影立在门口,想起自己的衣衫还未整齐,他有些庆幸这样的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他急速拉扯了衣领,有些抬高音调地说,“特别是男女有别。“
“你这连鬼火都不点,也太黑了。“思玄轻轻吹了一口气,房间环绕蓝幽幽的灯火,”什么男女有别,男的女的进了这地界都是鬼而已。“
曲度年终于在灯火里看清了她的脸色,一丝兴奋的雀跃,一丝紧张的晕红,他第一次看到她有些脸色泛红,之前看见她都是一整个脸蛋闷红,跑得通红的那种,这种不太合帖地微红,在她的脸上真是少见。
“你在院里等我吧,”曲度年预备起身,看到她直接转身,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那我就先出去!”曲度年想她是看见了,其实也是,生活在冥界这么多年,没道理在黑夜中看不见,他们这个种群对夜间视力肯定与天上的那些成天看着落霞孤骛,看着天明光亮的种族不一样。
但令曲度年惊讶的是,她居然这样害羞了。
原本以为是很风风火火的性子,成天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都是咋咋唬唬,其实也就是几百岁的年月小儿罢了。
“走吧。”曲度年从屋里走出来,灰色的长袍,单一的白玉髻子别在后面,外罩了一层白朦朦的纱衣,思玄见过不少来到地界的人鬼神魔,这些东西进了冥界不过就几缕轻烟,模样丑陋,身形枯槁,但曲度年就不一样,他是踩着他手里的扇子到处飞的神,他每天衣着整齐,他面容清秀,和这里的小爷辈分虽然年纪相仿,但他比他们好看的多,思玄在心里想。他是这样让人觉得一尘不染,仿佛在身边环绕一层结界,见到他的人大概都会望尘却步,觉得难以靠近。
“你这样清秀,可提着心眼走吧,”思玄走在前面,“那里有可多的孤魂女鬼,各个都能噬魂食魄。对了!我准备了东西给你。”思玄在她的宝袋里翻了翻,一支极短的木头哨子,“有危险的情况,你就吹响它,我会找到你的。”
曲度年用扇子接过:“那你如果遇难,我怎么能找到你?”
“我不会的,你这十个愿望算我白捡的。”思玄说着就蹦跳着走远,然后转着身子,“快些,平时看你用扇子飞来飞去挺快的。”
“怎么,想乘我的扇?”曲度年倒是听出她的玄外之音,边走边说着。
思玄支吾了半天,才说道:“也不是,只是在这里没见过。”
“那你就上来。”不知什么时候曲度年已经乘上了扇子,飘在了她眼前,“不是说要快些吗?”
思玄看着他,羽扇轻抚这地上的死草,照着地上发出光辉模样,在这死寂的的土地上有了生机的模样。思玄轻轻触碰羽扇边缘,然后伸手就被曲度年拉了上去:“若你真的喜欢,我可以再寻一把送你。“
“我可不是白拿人家东西的人……“思玄小声说着,随着扇子渐渐飘高,她有些不稳地跌在曲度年的背上。
“小心些。”他说。
他看不见思玄在背后吓得一激灵,立马拉开了距离。曲度年只是觉得背后什么东西撞上来,小小的,然后又空了,他笑了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鬼市的门前堆了很多闲魂散鬼,“搭着我肩膀。”曲度年在收扇前轻声地说着,“如果你不想掉下去。”思玄听言压住了他肩膀的,本以为是一阵什么剧烈的颤动,却是异常平稳的落在了地上。
“谢谢…啦…“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顿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就说了这句话。
“引路吧。”
鬼市的路上是幽幽冥火,来往都是丑陋的孤魂野鬼,思玄变幻出一身男装,有些挺直腰板地走在了前面:“见到不绾发丝的人要绕道走,见到孩童模样的人不要搭话,还有不要与鬼市的老板讨价还价。”
“好。”他轻声应答。
说是热闹,对于活人来说,多是荒凉景象,黑黢黢的景象,大概只有一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些,比如思玄,兴奋得找不到北,曲度年跟在她身边,偶有看见一些街边摊角,上面零落着瘆人的白骨。
“这样宁静的夜景,怎会成了极富盛名的景观?”曲度年不禁发问。
一旁的思玄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握了两支烤排:“天色尚早,你饿不饿?”说完就塞了一支给他,“子夜将近时,会有歌舞,那个时候,轮回门敞开,这里都是金光闪闪的,热闹非凡。”
“你不是第一次来吗?”
“之前躲着,远远看过几回,你也知道,这里的光亮实属罕见。”思玄啃了几口排骨,“轮回门开的时候,有些鬼魂会暂时还魂一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那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不少活人。现在嘛,你看不见,可我知道,“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们身边其实有不少东西。”
曲度年虽见过不少大场面,也上过战场,但对于这样的鬼神一说,还是陌生得紧,他不自觉地折开扇子,扇面幻着光,成为镜面,照得通透,不料被思玄一把合上:“有些东西,不干不净的,还是不要看得太清楚了。“思玄把他的小心思拿捏得通透,”怎么?害怕了?“
“不是,天上之人日日着光,夜视差得很,我怕我绊着什么,到时候被你诓骗了。“曲度年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思玄大概只听了小半句就跑开了,曲度年皱了皱眉,还是只能微弱见个人形,大概是与什么东西在交涉吧。不过片刻,她又折回在身边了,曲度年怕她又跳跳窜窜地,急着拉住她的袖口,”别离得太远了,这鬼火照不亮的地方,我都看不怎么真切。“
“知道了。“思玄似有成竹地伸出手,“把你的扇子给我,你牵着另一头,我领着你走。“说完她就持着扇子,曲度年思索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本想教导些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的话,但如鲠在喉,想了想还是憋住了,她哪分得清这些,什么男女之情,什么同袍之情这些,她还小着呢,想到这里,曲度年抿嘴弯了弯唇畔,把所有话都含在喉咙里。
在街上游荡许久后,仿佛听见有人提着钟摆敲打,噼里啪啦地响了好一阵子,,一道金光劈开了天空,轮回门旋转着裂开口子,劈出万道刺眼的光芒。
“开始了?”曲度年的发问还没有得到回应,就看见有人在金光下飞驰下来。
他手握着权杖,双臂高呼,光渐渐渗透到地上,照亮了视线,曲度年环顾左右,果然是不太入眼的景象。
那人声音浑厚,渡着光边的身躯悬在空中:“今日鬼市热闹得紧,竟有不少仙躯驾来。轮回门开,若是能得仙躯者,就可得以肉体反魂,回归人世间。”
“这是什么违背天伦的鬼市盛宴,荒诞!”曲度年刚想理论一番,发现握着扇子的手没了支撑,思玄不见了。他被骗了!他终于有所意识,原来什么必不可少的鬼市一劫,什么保命用的桃木剑,什么歪门斜说,统统都是唬人的。
“小骗子,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吹笛子。”思玄立在一边树上,冷静地俯瞰着鬼市街上。
“快了吧,看他着急模样,估计是已经有所想法了,不过为时已晚了,他现在也只能鸣笛求救。”一名男子立在树的另一旁。
思玄道;“没想到,你什么都算到了。”说完便低头勾起一丝笑意,“果然是骗子,想个法子骗人,都周全的很。”
那男子不说话,沉默地低了头。
“不想走之前,都是不欢而散。如果还有机会回冥界,报我名字,我罩你。”思玄尽量轻松了口气,然后转头就把视线偏移。
索性就是,又如他所料,没多久,笛声就响起了。
“后会有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