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你随我习武多年,可曾悟得武道一途是人分高低,还是武功分高低?”
“禀师父,同门师兄弟中,各人武功高低有别,是以人分高低;江湖上各派强弱有别,是以武功亦分高低。”
“嗯,你可知武功之别于何处?”
“武功有内外之分,外者锻炼皮肉,内者练气筑基,内者为体,外者为用,江湖中门派与散流便是体用之别。而各门派武功强弱有异,则因各自习练经脉之法有所差异。”
“然也,武学之道,既分内外,亦分经脉。然则最上乘武学乃是丹田修炼之分,下丹田筑基、中丹田固本、上丹田蜕凡……”
楚凌昭栖身无量山天坠瀑布之下打坐龟息,任那水瀑如何冲击,身形岿然不动。他于冥思之际,想起昔日情形,心中暗道:“师父曾云,江湖上内功心法有九成皆停留在下丹田筑基之上,少林寺《易筋经》之所以被奉为天下第一武学,便是因为其中有打通中丹田之法。”
仔细一想,深以为然,绝顶高手对阵,招式之便利难以再分高下,双方欲决胜负、生死往往需得比拼谁之内力更为深厚。而少林寺《易筋经》可修炼下丹田和中丹田,内力真气储备自是其他内功所无法比拟,故而这“天下第一”之名倒也实至名归。
转而想到自己所练之《大般涅槃经》乃是上、中、下三路丹田齐头并进,岂非比《易筋经》更强?奈何经书不甚完美,上丹田修炼之法与中下丹田产生断层,中下丹田经卷又各有缺陷,终究是不如《易筋经》那般完善,因而一直无法窥得上丹田蜕凡之法。他忽地想起自己中毒昏迷之时曾到过一个神秘之地,料想应是这上丹田之所在,心中对这神秘的上丹田愈是疑惑好奇;又倏然想起那句“有余依涅槃者,必灭度之”,暗道:“佛门称肉身尚在者,称作‘有余涅槃’,圆寂归化者称作‘无余涅盘’。《大般涅槃经》既为武学经书,自是不会教人无余涅槃成佛,但这‘灭度之’三字却是不知何意。”
楚凌昭分心二用,遐想之际,不忘乎运功抵抗水瀑冲击。当下他体内余毒虽已清除,但此前中毒颇深,体内经脉逾半数皆因毒药而阻塞淤堵,一身内力仅存三四成,故而只能在冲击力度较小的水瀑侧边练功。但见他于水瀑之中泰然自若,仿佛与那水幕化作一体,凝神看去,只见江水及身时,竟尔沿着他身体上经脉顺流而下,身体别处却是没有水迹,甚是玄奇。月前他在吐蕃之时,仅能使水瀑沿着体表顺流而下,这会儿显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楚凌昭不禁暗暗感叹,当真是福兮祸所伏,自己中这木婉清之毒反倒因祸得福,于武功经脉习练之道的见解更深了一层。
楚凌昭在水瀑中一连龟息修炼两个时辰,随后到岸边调息半个时辰,之后又游到水瀑中修炼……如此往复,期间腹中饥饿便吃一根人参充饥,到得第七日,一身经脉终于畅行无阻。
“这三支人参果真至宝,我中毒期间损失的血气不仅悉数补了回来,内功也跟着精进了几分。”感受着体内充沛的力量,楚凌昭暗暗心想。他出得水瀑游到岸边,为验证心中猜想,调整一番内息,右手猛然对着丈外山壁一指,砰一声石壁上硬生生陷入一个寸许长形小孔。他满意点点头,心想若非这三支百年人参和水瀑,恐怕自己需得调养上数月之久才可恢复功力。
楚凌昭虽有心在此练功却不敢多作逗留,匆匆拾起地上衣衫穿好,又捡起那一小袋干粮,却见得那袋中干粮已然受潮发霉,只好弃下。这五日他只凭着三支人参充饥,不曾吃过一口袋中面饼,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便即寻到绳索缠到手臂,一跃而上。
回到崖顶之时,见得那两个放绳士兵牵着两三匹马兀自守在崖边,便即唤上二人一同乘上马匹赶回大理。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未牌时分抵达镇南王府。那两名士兵将他引入府中,随后便快马奔往皇宫给保定帝报信。
楚凌昭跟着丫鬟来到府中大厅,但见得厅中左右首各摆四张太师椅,两椅之间间隔一方桌,上首则是左右两张龙凤椅,中间设一香案,堂上横书一帖“保国定邦”,左右二壁则各绘大理山水。他择了右首一椅坐下静候。
过不多时保定帝未至,木婉清却先赶来。这六七日她始终不见楚凌昭,等得可是心急如焚,这当口再度见着他人,当真体会到文人儒士所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心念动处,只欲将千言万语道出口,可甫一张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味觉得心酸难耐,霎时间业已目中涌泪。
保定帝后脚赶至大厅,见着她这般模样,笑道:“楚少侠此行可顺利?小婉儿这几日等你思你,可是寝食难安。”说罢,坐于楚凌昭右首,又命木婉清一齐坐下。木婉清一抹眼中泪,坐至对面,佯怒道:“皇帝伯伯,你胡说些什么!”说着,妙目一转,瞥视楚凌昭态度,但见他眉心紧皱,内心竟是跟着忐忑不已。保定帝再道:“哦,不知这几日是谁吵嚷着要找楚郎?”木婉清面露娇羞,一跺脚,却是不敢再说什么,她虽生性刁蛮,却不敢在保定帝面前放肆。楚凌昭无意话其他,抱拳道:“幸不辱命,明日即可启程。”
保定帝曾听得太医云他体内经脉堵塞,需得花上三四个月工夫慢慢调养生息方可恢复,这会见他不过五六日工夫即凭借着三支人参和水瀑冲击将身子调养完好,心中大感惊诧,暗想他这练功之法着实诡异玄奇,说道:“楚少侠当是少年英雄,段某佩服。”话锋一转,又道:“可是大轮明王曾于五六尺外掌燃香支,将烟气逼出丈外袭人,楚少侠可知晓?”保定帝毕竟未曾亲眼目睹他实力,心中始终存了几分疑虑。楚凌昭心中明意,道:“鸠摩智所燃线香必是藏地秘制,香头混入了硝石粉末,再以至阳内力催热,自可将香木点燃。段皇爷家传武学‘一阳指’便是阳刚功夫中的翘楚,点燃藏香想必不是甚难事,将烟气逼出袭人自然也不在话下。鸠摩智武功倘若仅限于此,应不致在天龙寺诸位高僧手下夺去世子。”这番话一道出,便将自己武学见识显露无遗。保定帝心中暗暗惊服,道:“不错,鸠摩智使得那手功夫正是‘火焰刀’,若然只是点香逼烟,我段家一阳指自诩亦能为之。鸠摩智厉害之处在于不仅能将烟气逼出,兀自将那烟气以内力固留腾空,久久不散,进退自如,伤人于无形。”
楚凌昭面色微沉,只因他师父萨因陀正是丧命于此功之下。他只听得萨因陀说鸠摩智的“火焰刀”霸道绝伦,却未听得多少细致描述,当下听闻保定帝所述,才知鸠摩智这手火焰刀功夫之厉害,如此深厚的内力和高明的内力控制手法,当是世间罕见!
保定帝见他默然无话,暗自哀叹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他说道:“段皇爷,可否命人送上一壶茶水?”保定帝虽不知其用意,仍是召来府中婢女呈上一壶普洱、三四只茶杯。楚凌昭于茶道不甚了解,但嗅到那茶壶之中溢出的香气,也知这是一壶上好茶品,他拎起茶壶,对准一只茶杯倾倒,待到茶杯将满,便将茶壶放下,举起茶杯递给保定帝:“多日以来,承蒙段皇爷照顾,这杯茶在下敬段皇爷。”保定帝始终留意他动作,这会见他递过茶杯,往杯中一瞧,却见得茶水沉浮不定,沉时水面显出“廉政爱民”四字,浮时冒出“保国定邦”四字。保定帝心中惊骇不已,这手沉浮茶水显字的功夫丝毫不下于鸠摩智的火焰刀,自忖便是段家“一阳指”也仿效不来,此行交由他再是放心不过,想到此处,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说道:“楚少侠不愧为高僧弟子,段某受教!”他身为一国之主,自是明白楚凌昭在茶水之中涌现那八字之意。
说罢,放下茶杯,召来一个侍从呈上一枚玄色剑鞘,再道:“楚少侠,段某见你长剑无鞘,这枚剑鞘且当一份薄礼。”楚凌昭接过剑鞘,入手只觉冰凉沉手,细观鞘身尚可见几丝木纹,足见是保定帝为自己佩剑量身打造,拱手道:“段皇爷有心了。”保定帝颔首道:“这剑鞘乃由我大理独有铁桦木所制,质地与你那佩剑同属阴寒,可保得你那佩剑寒意一年。”
慈悲剑乃是佛门慈悲木所制,脱离特定坏境后木中所蕴寒意便会快速消散。楚凌昭深知自己时刻有再度着魔的风险,彼时还需以慈悲剑压制心中魔念,这枚剑鞘着实解了自己燃眉之急,再度拱手致谢,道:“段皇爷慈悲!在下必将倾尽全力救出段公子。”保定帝微微颔首,道:“楚少侠明日几时启程,段某可差人送你一程。”楚凌昭道:“实不相瞒,在下目不识途,往往误入山野之中,段皇爷可否命人一路送我至姑苏燕子坞?”
木婉清轻笑一声,心想自己深居幽谷,外人若无指引,欲寻到自家自是千难万难,那日他登门造访莫不是迷路之故?这般想来,又感着实滑稽,不由得多笑两声。保定帝见多识广,知道世上确有这一类不辨路径之人,心想:“这世间万物当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上天赋予他一身绝佳习武天赋,但却夺去了他辨路识途的能力。”会心一笑,说道:“我大理和宋室之间有商贸往来,送你至姑苏不是甚难事,但那燕子坞为慕容氏隐居之所,江湖中鲜有人知其所在,彼时还需你自行打探。”
楚凌昭面露难色,问路识图正是自己不擅长,若然自行寻路,彼时不知又要误入何处,奈何当下无甚办法,唯有点头应允。二人又相互聊述半晌,木婉清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她知楚凌昭此行苏州为的是救出兄长段誉,而自己曾到过苏州刺杀王姓女人,对那燕子坞略有耳闻,此时不出言请缨做引路人,乃是存了别样心思。
第二日清晨,楚凌昭辞别保定帝,连同一只四人小队首途北上。五人一行晓行夜宿,于第二日申牌时分到得巴蜀川南境内。那四名引路人聚首合计一番,随后其中三人向楚凌昭道别返程,最后由一名身形瘦小的麻脸哑巴小厮给他引路。楚凌昭随同那麻脸小厮一同进入雅州城内,但见城中行人熙熙攘攘,操着一口别样川话,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蜀地人口繁杂,乍一看显得比大理更为繁华。
二人骑着马匹奔行大半日,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循着酒菜香味穿过人堆,来到一处酒楼,招牌上书“香揽客”三个烫金大字,阵阵菜香自其中涌出,引人垂涎欲滴。酒楼之中,跑当吆喝声、食客叫唤声、内厨刀勺响作一片,足见生意之红火。那里头伙计瞧见二人登门,连忙跑上前来,说道:“二位爷台想吃什么,里边请。”又朝里唤来一跑堂接过辔头,将马牵走。
二人跟着那伙计直上二楼,但见这楼上陈设七八张大小不一的方桌,其中六张兀自坐满人,约莫二三十之数,人人皆面带凶色,随身携带一两枚称手兵器,或刀或剑、或斧或锤、或枪或棍等等,纷杂多样、不尽相同。众人操着一口川音,相互吵吵嚷嚷,瞧见伙计领着两人上来,兀自吵个不停。那伙计领着楚凌昭二人行至右侧一空桌落座,楚凌昭依着提示点了五六道特色菜肴,那伙计逐一记下便即下楼去。
那二三十条汉子见着他们二人衣着打扮有别于蜀地风格,皆瞪着一双怒目瞧去。左首一满脸虬须汉子说道:“格老子滴,这两个是哪里人,长得细皮嫩肉,看得我恁地厌恶!”他一说话,便即露出口中如刀尖一般的利齿。
居中一右脸带疤矮个汉子道:“反正不是我们川人,老鱼头,你想不想打打牙祭?”这人顶着一头蓬松乱发,容貌枯槁,右脸那条伤疤自鼻梁一直延伸到下颚,甚是骇人。
那虬须汉子道:“格老子滴,老鬼头,你这么当人面说这种话,真是不给人留一点情面。”那带疤汉子道:“那不是,他们要是识趣,就应该自己离去,免得妨碍我们商量大事。”
川话虽有别于官话,但大部分也都相似,楚凌昭虽不明白他们所谓的‘打牙祭’是何意,但威胁赶人的意图却是听了出来。他已然看出这楼中二三十众以这说话二人为首,抱拳道:“在下途径此地,只求饱腹一番,别无他意。”那带疤汉子大笑一声,道:“好嘛,你途径这里,打扰到我们商量事情,这几桌菜钱就由你们包了,结完账再滚下去,我们就不计较。”身后小厮跟着起哄道:“对啊,赶紧滚下去!”“滚下去!”
脸上带疤汉子外号唤作“鬼面阎罗”,手持一把鬼头刀,是川南一代黑道头子之一,手底下统御着百十来号小混混,平日便顶着“鬼面派”的名号干些打劫过往商旅的勾当。虬须汉子唤作刘有余,是海鲨帮大当家,江湖人称“留一手”,又叫“刘鲨齿”。
海沙帮是西蜀出名的盐帮,与官府中人勾结一同贩卖私盐,在江湖上亦颇具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