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耕的砸后重建工作主持得相当尽心尽力,不但修复了之前他带人砸坏的建筑,还多盖出来几间房来供贾真人做库房客房使用,为了挡住杨季卿圈出来的那块小坟园,田耕又命人围着杨季卿和陈至谦一起弄出来的栅栏墙种植了一圈修竹,其间还放置了若干块大号假山石修饰竹林,后来陈至谦觉得那片假山和竹林将杨公子的小坟园遮挡得太过严密了,耽误了他和杨公子打招呼聊天,索性拔掉了几根竹子去撑卧室里的蚊帐,这样一来便空出了一人宽的缝隙可供小坟园里的杨季卿和道观里的陈至谦互相递送铲子扫把等暂存的工具。
再后来陈至谦发现了这片竹林实在是太实用了,贾真人也不稀罕这片竹子,小道童一缺杆子用了就去薅竹子,道观厨房里的捣火棍都是竹竿子做的,等到接替杨季卿来扫墓的那个人来的时候,这片竹林已经被陈至谦薅得发量稀疏了。
紧挨着竹林,田耕率领的施工队还挖出来一方鱼池,里面种植了莲藕,放养了锦鲤,池边修建了一个八角凉亭,亭子里面石桌石凳一应俱全,贾长歌的道观原本是茅庐草舍的建筑标准,硬是被田耕拔高到了私人园林的水平,陈至谦每每念及于此便想起师傅当初面对田耕等恶仆的打砸摔时轻飘飘地抛出来一句话:不用管,让他们砸。看来师傅真的是神机妙算,料定了杨侍郎家对他的补偿远远超过他们所破坏的。我师傅不愧是普天之下皇帝最信赖的道人,料事如神。
之前贾长歌这个道观没有牌匾,没有名字,是个无名道观,田耕硬是叫人抬来一块空匾,放在道观门后面,让陈至谦转告贾真人,什么时候贾真人给道观想出名字来就什么时候题了字挂上去,没有名字的时候就先放着待用好了。
道观重修竣工后十几天时间贾长歌在空匾上题了“春晖观”三个字,等到陶思年和赖春雷这两个好人来拜访新居的时候命他们俩辛苦辛苦,劳驾给挂上去,干完活再赏景吃茶。
赖春雷仰着头,指着“春晖观”三个字中的春字自我多情地说:贾师弟心中果然是有师兄我的,师傅你看,师弟庙观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都是春字辈的,看来贾师弟一直都拿我当亲人。
贾长歌听了赖春雷对道观名字的诠释,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没有提出反驳。陶思年从看到道观名字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名字取自《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安修师太的坟墓就在这个道观的西北角静静地坐落着,如果没有杨季卿,恐怕早已经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再往前说的话,如果没有杨季卿,安修师太也许现在还活着。
贾长歌带领着“师傅”和“师兄”参观自己的“私人园林”,陈至谦在后面跟着。他们参拜了三清祖师殿,参拜了药神殿,又到湖边喂了一会儿锦鲤。赖春雷无意之中发现了茂密竹林后面掩映着的坟园,也看到了进入坟园的那扇小角门,他皱着眉头问贾长歌:贾师弟,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咱们扩建个宅院还把人家的坟头给囊括进来了,人家墓主家人没有找咱们的麻烦吧?
没有。小道童插嘴道:赖侍卫,这个墓主的家人最是和善不过了,见我们占用了他家的坟地不但没有生气,还主动要求迁坟呢,我师傅过意不去,便叫人在院墙西北角给他留了扇小角门供他进出打扫坟茔,后来种了这圈竹子便是给他当围墙用的。
赖春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好说话的人碰上好说话的人了,这样才好嘛,天底下都是这种好说话的人的话,世界该有多美好,师傅你说是不是啊?
陶思年自从进入这个院子,话一直不多,看到竹林后面忽隐忽现的坟茔,心思尤其沉重。他看了赖春雷一眼,没有搭理他。
陈至谦与陶思年相反,他一看到这个坟茔就想起杨季卿,他非常喜欢杨季卿,所以一谈论起和杨季卿公子有关的事情来就格外神采飞扬,他附议赖春雷的话:赖侍卫,您说的没错,这个经常来扫墓的杨公子果然是个最温润和善的翩翩公子,您别看他来过这里好多次,却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我师傅,有一次他请求我能不能让他见我师傅一面,我说见我师傅一面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师傅会因为我引见外人叩拜,打扰他清修而责罚与我,这位杨公子一听便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央求我做这种事。
赖春雷点头称赞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位杨公子还真是一个大好人呢,只可惜胆子有点小,一吓唬一忽悠立刻就范。
说话间,坟园小角门外的锁“咣当咣当”直响,陈至谦俏然一笑,对赖春雷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谈论这位杨公子,杨公子人就来了,师傅,陶大叔你们先等一等,我把扫帚和铁锨递给杨公子。
陈至谦跑到竹林的缺口处从旁边的假山山洞里掏出扫帚和铁锨,拿到栅栏墙那里。
贾长歌也走了过去,好像也要过去跟杨季卿打招呼的样子,陶思年赶紧跟了上去,怕贾长歌忍不住距离杨季卿太近,赖春雷见大家都往竹林缺口那边走,他也跟上去。
杨季卿胁下夹着一副画轴进来,看到陈至谦便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解释道:小仙官,这是在下亲手画的药王爷孙思邈的画像,我见贵观有药神殿,观里摆着丹炉,必然是用得上这幅画的,我一直想着答谢贵观师傅的留门之恩,不知怎样报答,便画了这幅画像送给令师,让您家师傅挂放在药神殿供奉着吧。
陈至谦将扫帚铁锨放在篱笆墙另一侧,接过画轴,展开来欣赏,边看边称赞:杨公子,真没有想到,你画画画得还挺好,您的画都可以拿出去卖钱了。
杨季卿谦虚道:不怕小仙官笑话,在下已经有好多年都是靠卖画维持生计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画得这么好呢。陈至谦边说边开始把画轴重新卷起来。他还没有察觉到师傅和两位客人都在他身后跟过来。
贾长歌已经出现在杨季卿的视野范围内了,只可惜杨季卿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小道童背后那三个人的相貌,陶思年一把抓住贾长歌的臂膀,迫使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背对着杨季卿,认真严肃地问:贾道长,你看我印堂发不发黑?我怎么今天早上照镜子老觉得自己印堂发黑呢?
贾长歌盯着陶思年的眉心看了一会儿,又拿拇指给他揩了一下,瞅了一眼,冷冷地说道:脸没洗干净。说完又望着陶思年狡黠地笑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保持着这份狡黠又温柔的笑容。
陶思年还是紧紧抓住贾长歌的臂膀,生怕自己一松手,贾长歌便转过身去与杨季卿对面而视,贾长歌也不挣脱,他就那么站着,背对着杨季卿,望着陶思年眼睛里的身影,心满意足地笑着。
赖春雷看着师傅几乎将师弟拥之入怀,而师弟也笑脸相望的样子,又想起他童年时撞到的舅舅与私塾教师含情脉脉的场面,他暗自骂自己:为什么老是把师傅和师弟往这种方面想呢,真是变态。
杨季卿看到了穿着道袍的贾长歌的背影,猜测此人必然是道观主人贾真人无疑了,便拱手对着那个背影说道:在下杨季卿不知道贾真人今日有客人到访,惊扰了真人,请真人恕罪。
贾长歌稍微回了一点点头,杨季卿也只能看到他小半张脸和一点儿眼角而已,贾长歌莞尔一笑道:不知者不怪,杨公子今日送我一副丹青,贫道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我怎么可能会怪罪杨公子。
陈至谦把画轴送到师傅手上,贾长歌打开来看,确实是他十分熟悉的笔触,端详了片刻,递给陈至谦,吩咐他收起来。
杨季卿觉得贾真人的背影和声音十分耳熟,巴巴地等着贾真人转过身来想一睹其真容,却见贾真人对面的男子一直抓着贾真人的臂膀,不让他转身,故而关切地询问:贾真人可有需要杨某效劳之处。
贾长歌推开陶思年的手,走出杨季卿的视线范围,边走边吟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哈哈......
陶思年松了一口气,对杨季卿拱手说道:杨公子莫怪,我们是贾道长的朋友,他为人比较孤僻,我们玩我们的,您请自便。
杨季卿扶着篱笆墙,默默地重复贾真人吟哦过的宋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