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的身子颤抖起来,也许是因为害怕,又或许是欢喜,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组织了一会语言,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道:“我?我是常羊山的第九代弟子肖玉衡,还未请教姑娘你是?”
常羊山?那不是放刑天头颅的地方吗?怎么没看见那颗大脑袋,只有个自己?
陆殷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叫陆......洛阳。”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换了个名字,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改投换脸,索性也便舍弃自己的名字来落个清净。但为什么是洛阳?这么个历史上人人尽知的名号怎么可能不穿帮?
“洛阳?”那男子笑道,“好英气的名字。”
这人或许是觉得这么小的身子配不上这般的名字吧,不过好在并没有起疑。陆殷琢磨了一会称谓,想起了之前这男子所说的“常羊山”、“弟子”等字眼,随即开口道:“公子的名字也不差,玉衡......若我没记错罢,那是北斗七星的其一吧?”
肖玉衡道:“姑娘所知不差,先师为我们师兄弟七人起的名字正是应和这北辰七星。”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姑娘为什么困在此处。”
“我也不知,醒过来时便在这里了”陆殷无奈地说道。
她心里有无数的问题,但也心知自己的诡异所在,并不好一一说出来,她只能试探地问道:“。肖公子,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不知道你可否带点吃食给我。”
那肖玉衡点点头道:“这好办,马上为姑娘送来。”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空洞无神,不由好奇地问道:“姑娘的眼睛。”
陆殷低下了头,面露哀楚之色。
肖玉衡叹了口气:“是在下唐突了,我马上为姑娘寻些食物过来。”
陆殷抬起头,按着感觉“看”向肖玉衡,小声说道:“公子能救我出来吗?我已经被困好久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表示,方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成了这么一副又瞎又弱的模样,甚至连自由都没有,她一度抱怨上天的不公,但又为这抱怨自惭形秽,自感自己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而如今突然遇到了一个人,她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这种希望是向往着自由还是向往着生,她也说不上来,甚至开始利用自己现在的模样来扮可怜。只可惜她是个瞎子,看不分明自己的模样,如果自己是个丑八怪,再扮可怜也无用。
那肖玉衡显然也是被眼前小姑娘的可怜模样骗到了,面露同情之色。他思考了良久终于说道:“非是在下不愿,而是此地乃是宗门禁地,所关之人必......”肖玉衡看着面前那个女孩凄楚的模样,怎么也说不出那两个“可恨”的字,他斟酌了下用词,道,“回头我去请示掌门,查明姑娘于此的原因。”
当陆殷听到那个“禁地”的词时,她便已经有所明悟,自己一直不敢开口问男子此处何方,此为何地,就是隐隐之中有一层对所谓“地狱”的恐惧。此刻听到回答,她反而放松下来,轻声问道:“方才公子所说常羊山是?”
肖玉衡道:“自然是在下所侍之宗门啊。”
陆殷摇了摇头,道:“我是想问这常羊山又是居于何地,或者说在何方天地之中。”
肖玉衡奇怪地望了她一眼,道:“我常羊山乃是修行名宗,哪怕放于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派,所修所行皆持正道,要是细说,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尽。至于天地,这天地就是天地喽,姑娘何故发此疑问。”
“我久居此地,一直未出,这天下之事,一直不明。”
肖玉衡看了看她浑身褴褛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为姑娘取些食物吧,请等一会。”
陆殷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点了点头。
肖玉衡拍了拍腿上的泥土,抬头望了眼头顶上的塌洞,一个纵跃,人已出了洞外。出来后他回头望了眼,不觉叹息。
洞外山风徐徐,丛生松柏,有云雾缭绕,鸟兽跃鸣,原来这洞竟是在山腰之上,被树枝云雾所掩。而山之所在乃是群山后不起眼的一处,人迹罕至少有人来,若不是洞口上方偏生了一枚硕大的灵芝,怕也不容易暴露。
肖玉衡出洞后不做犹豫,捏了一个手决御风赶往山门宗前大殿
这常羊山乃是群山中的最高一峰,峰高千丈,有群山环伺,松林伴野,叠嶂拔峙,气势磅礴,乃是一方名山胜景。日出之时,初阳东照,金光照于云雾之上,好似仙人临界,因而又被称为金阳山。千百年间有无数宗门大派于此生根发展,而流传至今,仅剩如今常羊宗一门而已。
宗门大殿便位于常羊山峰顶,肖玉衡回到殿内便急冲冲地寻见掌门,但守殿童子告诉他掌门应好友之邀前去赴会,再归也得半个月以后了。
掌门不在,宗门内能说得上话的几位师叔师伯与他也不甚熟络,而亲近的几位师兄师姐也大都入世求道问知,没人能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于是肖玉衡便只得告退,回到自己所居的紫薇山,
后门禁地一事需得等掌门回来才能禀报,当值的师叔伯们要是得知后山禁地居然还关着这样的一个人,以他们的性情,必得能把后山翻个天不成。“可惜师傅去的早,不然以他老人家的资历,必能解其之惑。”肖玉衡无奈想到。
而那女子身份未明,他也不便细问。现在细细想来,束缚住那女子的,乃是难得一见的玄冰寒铁,若是放在天下,指头大小的一块也能令无数人垂涎欲滴,争起一片腥风血雨。如今竟然奢侈无比地做成锁镣控住那样的一个女孩,更何况那寒铁阴冷之气彻骨冰寒。那洞窟内壁上已经结成一层厚实的冰渣,甚至连自己也需运功才能逼退其寒,而那女子居然安处其间神态不变,实在匪夷所思。
肖玉衡从紫薇峰出来后,便手提着一只烧鸡和一壶山泉水前往后山。这后山禁地虽丛林密闭,幽静阴森,于他却如同龙归大海,鸟入山林,只因他少时太过顽劣,常惹师傅不喜,因此后山思过崖便成了他的久住之地,若不是师娘为他求情,恐怕连这常羊山都呆不下去。
想到这里他内心泛起一股悲哀,师傅当年与师叔抢夺掌门之位,力有不敌而退居其后,但师傅何其心高气傲之人,怎能忍受自己败于常年不如自己的师弟,更何况还是当全宗人之面击败。师傅心比天高,忍不下这口气,掌门继任后便云游东海,数年不归。没想到传回来的竟是一个噩耗,师娘悲郁之下一病不起,数月后黯然长息,这惹得众师兄弟们与掌门分庭画界,导致了宗门如今分派离支的无奈场面。可是自己自小和师叔关系交好,清楚他不是那种暗算的小人,师兄弟们因师傅师娘之事憎恶掌门一派,而掌门一派也因众师兄弟们后来的反击而冷视他们。自己夹在之中,好不为难,心灰意冷之下长居于思过崖之中,如今竟然发现了这样的所在,这让他莫名地生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陆殷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烧鸡,喝饱了泉水,又用剩下的泉水认认真真地洗了个脸和头发。最后披上了肖玉衡递过来的常羊宗弟子特有的青衫,遮住了各处裸露的肌肤。
肖玉衡看着她戴着锁镣吃食穿衣,锁镣相击碰撞哗啦作响,不由心生怜悯,此时看她洗过后头发粘连在一起,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梳,走到女孩的跟前,为她梳理杂乱的头发。
女孩身子一僵,下意思地挣扎两下,最后无奈地坐在那里,忍受着男子的动作。
陆殷轻声问道:“你那掌门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东西。”
肖玉衡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梳理起来,他回答道:“掌门不在,那些长老们于我也不是很熟,索性等掌门回来再说。”
梳洗后,肖玉衡低头看向了面前的女孩,那满脸的污垢已经洗尽,露出了其下白皙透亮的皮肤,那张薄薄的嘴唇微微发白,显然是因常年囚禁不见血色,脸颊凹瘦,鼻子小巧玲珑,弯眉如画,自有一番秀雅之气,只是一双眼睛黯然无神,失却了这张脸上最动人的神色,令人暗自惋惜。
肖玉衡端详了许久,甚觉可爱,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能吸噬人的心神,但毕竟模样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更何况还盲了双眼。
陆殷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低声问道:“在看什么。”
“在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瞎子。”
肖玉衡摇了摇头,说道:“不,姑娘你长得真的很......”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字眼,思索半天,也就憋出一个“漂亮”二字。
陆殷笑了笑:“我看不见,公子莫不是哄我。”
肖玉衡很坚定的说道:“在下不说谎的,姑娘你长得很有一番灵秀气,只是看样子苦了太久,补一补就好多了。”
陆殷轻“唔”了一声,开始幻想自己的外貌,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笑话,说要是赞美一个姑娘,如果人家长得真的好看,不用去赞美,因为赞的人太多了,你再夸也夸不出什么花样来,只需赞其衣着打扮;若是某个部位长得好,便赞其这方面,比如鼻子好看夸鼻子,嘴唇好看夸嘴唇;要是实在没得夸,就说她气质好,很秀气。
大概这家伙可怜我是个瞎子,在安慰我吧,陆殷默默想到。
这时她警觉起来,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此呢,自己可是从来未曾在意过自己的相貌的,难道是换了种身份,心态也随之变了吗?自己可是个男的啊。
这时回想起方才那人的举动,无论是梳头还是什么,都让她倍感尴尬,她越想越偏,觉得自己的委屈真的无处安说。
肖玉衡见她默不作声,头也越来越低,以为她只是羞涩,便笑了起来。
陆殷抬起头来,问道:“你笑什么?”
“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来我的小师妹小时候的样子。”
小师妹?陆殷想到,大概他看自己样子把她当作妹妹来看了吧,随后又紧张起来,她想起以前看《笑傲江湖》的时候,那令狐冲也是这般心心念念自己小师妹的。
肖玉衡看她的神情,猜到了什么,不由好笑说道:“想什么呢,我一直把他当妹妹看的,我们师兄弟七人,她就是我们六个哥哥手心的宝贝。”
陆殷放松下来,也笑着问道:“你那小师妹不会是你师傅师娘的女儿吧。”
“那倒不是,大师兄才是,小师妹是山下一户富商的女儿,自小便送到山上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一起玩到大的,虽然不是亲兄妹,胜做亲兄妹。”
肖玉衡在后山居住多年,师兄弟们早已下山历练,不知所踪,而他那口中的小师妹也早已嫁做人妇,云来风往,早已物是人非。但肖玉衡不断述说着众人儿时的笑事,一切似乎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陆殷坐在其旁,听着故事,也丝毫没有察觉到面前的男子并不像她所看到的那般年轻。而肖玉衡性子本就洒脱好动,多年的独居生活也让他的心态添加了几分浮躁,如今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孩,他不必像面对师傅师娘一般恭敬拘束,也不必像面对师兄师妹时所表现的那般有所保留,因此行为之间下意识地带上了几分随意,这让他多年来胸中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而面前的女孩不知为何也颇理解他,几番谈话下来,他居然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这感觉的对象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姑娘,让人啼笑皆非。
日落西山,大地如金,肖玉衡抬头瞧了一眼黄昏暮下的夕光,只好坐起身来像女孩告别,并约定明日再来看望她。最后他留下了几瓶丹药,言道对疗伤有好处,这让陆殷倍感惊异。
男子离开以后,陆殷对着那几瓶丹药的方向微微出神,想到了今日那男子和她说的那些话,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面询问,她终于确信,自己并没有来到所谓的地狱,而是来到了另一番天地之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陆殷的心中忽然生起了一阵悲感,自己并没有死成,反而获得了新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已经告别了过去的生活,但如今的生活甚至还不如前世。她瞎了眼,手脚被锁,控在一个叫常羊山的禁地之中,为什么自己被囚禁在这里,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那人也不知道。她看不见阳光,也感受不到阳光,一如既往的,只有那刚醒时的山风作响。
一片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