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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四季的秘密

春天

很快,就是我五岁的生日了。记忆又变得那么清晰,那每一天的细节,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进灵魂。因为它们都发生得太突然,于是记忆是不可磨灭的。为什么是春天的晚上?因为我趴在窗台上,看见一大片白色的雪花在天空中飞舞,甚至模糊了窗户前的盆景,弥漫在整个院子里,我大叫:陈妈,陈妈,下雪啦!

陈妈一把将我从窗台上抱下来,放进被窝,然后对我说:小傻瓜,都是春天了。都五月了,还会下雪吗?那是樱花。快睡觉,明天还要上幼儿园。

说完,陈妈回身问彩云:彭政委的衬衣烫过了吗?

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学着彩云的口气:烫好了。彭政委……

我哈哈大笑倒头睡下,陈妈给我窝紧了被头,假装生气地说:不许捣蛋。陈妈就是叫惯了,彭政委,叫错了?

姑,衣服放到彭政委的屋子里了。

彩云跟着陈妈一起这样称呼我的爸爸,但是她叫“姑”时,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她叫的是“鼓”。彩云是陈妈的侄女,还有半年时间,她才过十八岁的生日。陈妈把彩云从苏北老家带出来,因为彩云家生的都是女孩,家里没有劳动力,很穷。彩云这个年纪的姑娘,在乡下干不了什么事,不挣钱,还多一张吃饭的嘴。陈妈的丈夫当时已经是乡里的小干部了,他让陈妈把自己的侄女一起带到上海做保姆。陈妈怕彩云在大上海吃亏,就把她带在身边。那时候,家里就用了两个保姆,爸爸说:好啊,一起来吧。多一双筷子,能吃多少啊。

哪里是多一双筷子,彩云拿着和陈妈一样的工资,陈妈觉得爸爸手脚太大了,心里不大高兴,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侄女,肥水不流外人田,算了!陈妈是爸爸从苏北带来的,当初爸爸带部队攻打南京占领总统府的时候,他们的部队到了安徽和江苏的交界处,部队准备从夹江打过去。陈妈的丈夫配合部队,把村子里的渔船都组织起来,推到了河边,部队的战士在那里挖工事,准备抢渡夹江。夹江在河道的转弯处,河面变窄了,在这里,村里的船只要迅速搭出一条水路,好让战士冲过去,后续部队就这样打到南京去了。当时人马很多,陈妈跟着丈夫到部队帮忙烧饭。

战争结束后,陈妈留在部队里做后勤。等爸爸的部队开进上海的时候,陈妈跟着一起来了,妈妈怀着我,陈妈在我们家帮忙,就这样留下来了。她和爸爸妈妈一样,享受着供给制。直到父亲转业到地方的时候,她的供给制取消了,在我们家做保姆,拿着爸爸付给她的月薪。可她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有党籍的。

晚上,1955年5月的一个晚上,我们都睡下了。窗外的樱花依然在天空中飞舞着,洒满了我们家的小阳台,我追随着那美丽的樱花一起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我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那里没有樱花,只有枯枝败叶,然后就听见有人使劲砸门的声音,我喘着大气抱住了树干。天,大亮,屋子里的灯光耀眼地刺着我的眼睛。我看见陈妈从家门口往爸爸妈妈的卧室跑,她差点摔了一跤,大叫着:彭政委,出事啦……陈妈猛地推开了爸爸妈妈卧室的门大叫:警察,警察!门口站的全部都是警察,在我们家门口……

很快,彩云也穿好了衣服,但是她把被子给我捂着,不许我动,妈妈和陈妈走进房间,我透过妈妈正准备关闭的房门,看见冲进屋子的警察已经给爸爸戴上了手铐。隐隐约约听见那里争执的声音,爸爸的声音很大,警察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们的动作也很大,那里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用扫描器在搜查着我们家。妈妈一张苍白的脸,走进我们的屋子,她一边关上房门,一边在那里穿好衣服:你们在这里不要动,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

很快,我们的门被打开了,进来几个警察,妈妈走出了房间,警察对陈妈说:给孩子穿好衣服,这间屋子也要搜查。没有想到,陈妈很凶:小孩子有什么罪?半夜里,她穿了衣服到哪里去?

警察不搭理陈妈,走过来要拉我起床,我吓得抱紧了被子。陈妈一下推开警察:不许吓着小孩,走开!

陈妈回头跟彩云说:去衣柜里拿个大毯子。

于是陈妈用毯子裹紧了我,抱着我走出了房间;过道里,也站满了警察,通道变得拥挤,我看见爸爸被警察押着往客厅走,于是我贴着爸爸擦肩而过;看见我,爸爸迅速地把双手统进袖子里。长大以后我才明白,爸爸是不想让我看见他戴着的手铐。我从陈妈的背上朝爸爸伸过手去,想让爸爸抱我。我叫了起来:爸爸!

爸爸笑着对我说:不要调皮,听话。

陈妈抱着我,带着小阿姨彩云走进了厨房;哥哥已经穿好衣服背对着我们,站在厨房的窗前,他专注地看着黑暗的院子。彩云没有说话,匆匆忙忙用几个小方凳拼在一起,铺上了小被子,把我放在上面;厨房非常安静,那些搜查的声音渐渐的,变得有点遥远,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厨房的灯在我头上晃动着,恍恍惚惚,人头的影像飘远了,越来越模糊。很快,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我和陈妈、彩云。哥哥也上学去了,他比我大十岁,那会儿已经是初中生了,很少和我玩。我就是粘在陈妈身上,用陈妈的话说,她是看着我从小点点、那一团小肉身变成一个小人生下来的,一直把我带到现在。陈妈给我穿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她在跟彩云说:你不要害怕,彭政委是好人,我和你伯都看在眼里的,我和你伯会害你吗?我们都是共产党党员,不会带你到坏人家干活的。你就是要好好在这里做。

彩云不断地点头:姑,我就是有点害怕;我听你的!

怕什么?我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他们是好人坏人,我不知道,看不出来?

突然,陈妈不说话了,使劲地把我的裤子往上提,她低下头给我扣纽子的时候,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一把将我从床上放到床沿边上坐下,给我穿上鞋子,嘴里嘟嘟囔囔地继续说着: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唉,皇帝打了天下,都是要杀功臣的,彭政委那么好的人,他要出事了,这天下就太不义了!你,小把戏,(陈妈拍拍我的身体)不要害怕。饿不死你的,没饭吃,跟陈妈回老家,你那么小个肚子,我三片山芋干就把你塞饱了。

我不停地摇头:我不要跟陈妈到乡下去。

去不去,由不得你。没饭吃的时候,不去也得去。

陈妈把我从床上抱下来,就不再管我了。那一天,我没有去幼儿园,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往常要是不去幼儿园就是我的节日,那一天陈妈把我丢在墙角,不许我动,她和彩云不再搭理我,她们在一起整理着屋子。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我变得很懂事,坐在那个小凳子上,不吵不闹,手里拿着布娃娃,给她穿衣服,脱衣服,擦脸,和她说话,又把衣服给她穿上。有时候骂她,学着陈妈的口气。我很生气,布娃娃什么话都不说,我揪着她的小辫子,让她开口!那一天,陈妈心情也不好,她没有给我烧饭,更不要说做好吃的;她把隔夜的鱼汤拌着米饭,往小凳子上一放,让我自己吃。

那一天,变得特别特别漫长,黄昏的时候,陈妈抱着我,往院子外面走。院子里的樱花还在飞扬着,我伸出手接住了花瓣,把它们贴在陈妈的脸上,陈妈根本不搭理这些,就是朝大门外走去,她说:我们去接妈妈回家。可是,一打开院子的小门,突然发现那里站着两个便衣警察,陈妈问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朱同志上班还没回家呢。

便衣警察没有回答陈妈,却问道:你现在上哪里去?

陈妈说:我爱上哪里是哪里!

我学着陈妈的口气,说道:我们都是共产党党员。

陈妈和便衣都笑了。我没有笑,死死地抱住陈妈,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害怕。陈妈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唱起了他们的苏北儿歌,依然带着浓浓的苏北口音:这块那块啊,小把戏往山上跑;回家捡到一个大元宝。发财啰……来,跟我一起唱……

我不唱。陈妈说:不跟我学苏北话?

妈妈怎么还不回家?

急什么啊,人家都在家门口等妈妈呢,马上就回来了!

没有走多远,一辆黑色的小车,朝我家的小院门口开来。小车刚停下,我就看见里面坐着妈妈,我开始大喊大叫:妈妈!

陈妈把我从身上放下去,好让我跑到妈妈身边。但是,紧接着从车上先走下来一个警察,吓得陈妈赶紧冲过去一把揪住我:不许乱跑!

我悬在半空,在那里使劲地蹬腿:我要下来,我要妈妈。陈妈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不许我吵闹。妈妈下车了,身后跟着两名警察。陈妈抱着我在马路上看着,可是他们一走进院子,陈妈又赶紧抱着我匆匆忙忙往家里跑。

客厅的门虚掩着,彩云在厨房端坐着,一脸的惧怕;警察和妈妈都坐在客厅里,陈妈丢下我,竟然就推门闯进了客厅。她站立在那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警察客气地对陈妈说:你过来,坐下一起谈。

陈妈转身找了张凳子,慢慢地坐下。

上年纪的警察对陈妈说:你是劳动人民,而且我们也了解到,你还是共产党员,组织上是相信你的,你要配合组织工作;从现在开始,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安排小徐——徐强根同志,住在这房子里面,监督朱明的行动。你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行为,以及朱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行动,都要及时向组织、向徐强根同志汇报!

陈妈:朱明从此就不去上班了?

警察看着陈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冷场了一会儿,陈妈又接着说道:她不上班,我也不要在他们家做了,让她自己做家务去,我要回老家了。

警察:她还是要去上班的。你暂时不必离开他们家,帮助组织一起监督。

陈妈:她去上班,我还跟到她单位去监督?

警察:单位里有革命群众,他们会监督她;回家就是由你和徐强根同志监督。

陈妈:她要是出去耍,我也跟得去?

警察:就是要这么做,要提高警惕。我们的党,从来就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对朱明的监督,就是为了更好地保卫我们得来不易,多少革命先烈用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国家,防止敌人的破坏,为了人民的幸福!现在,阶级敌人,已经打进我们内部来了……

陈妈突然打断了警察的话:我要烧晚饭了。每天早上,都是彩云送我去幼儿园,可是这次是陈妈亲自送我去。彩云跟在后面,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我跟陈妈说:陈妈,抱!

这么大的孩子了,哪里还要人家抱的?

陈妈一边说着却一边弯下腰,一下就把我抱起来。我知道陈妈什么都会顺着我。但是,陈妈不像过去那样,她一路走一路在叹气。我也学着她不停地叹气,陈妈不高兴了:好玩,是吗?

我不说话了,陈妈一生气,我就不敢调皮捣蛋了。陈妈严肃地跟我说:以后要听彩云的话。

听陈妈的话。

那要是陈妈走了呢?

你为什么要走?

陈妈要找另外的事去做,要挣钱啊!

陈妈,我会长大的,我长大会挣钱养你的!

陈妈一下紧紧地抱住我:算是没有白白地把你带大,陈妈的心肝,对陈妈真是好!你知道吗,家里钱不够了,不能用两个人了。

那让小阿姨走啊!

陈妈一下捂住了我的嘴:不许瞎说!彩云也是陈妈的心肝,我也不舍得她的。那么大个上海,你让她到哪里去?陈妈还会回家来看你的。

不要,不要你走!

我就是不要听这些话。陈妈抱着我,在那里默默淌着眼泪,抱着我走到了幼儿园。在门口放下以后,像往常一样让我独自往里面走去,当幼儿园老师要关门的时候,我看见陈妈和彩云一直站在那里。我进屋了,趴到窗户上,看见陈妈一路走一路回头看着我们的幼儿园,我拍了拍窗子,她没有发现我在那里看着她们,只看见她们走到转弯角上,人已经变得很小很小,陈妈还在回头张望着我们幼儿园的房子。

放学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由彩云接我回家。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冲进小院的铁门,撒腿就往小楼里跑,可是那里空空的,我从厨房跑到客厅,又查看了妈妈的卧室,还有厕所,一路跑一路叫喊着:陈妈,陈妈!没有一个人答应我,屋子里没有开灯,显得有点暗淡。我跑去打开壁橱的门,可是怎么拉都拉不开,一使劲,整个人就往后面摔倒下去。好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身后托住了我,一回头,看见是一个警察站在我的身后,我放开喉咙撕肝裂胆地大哭起来。警察小徐看了看我,什么都没有说,扶正了我,转身走进了哥哥的房间。彩云拉住我的手,我不搭理她,还是大声哭着。彩云问我:你怎么啦?

我要陈妈,我要陈妈!

陈妈会来看你的。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突然,小徐又从哥哥的房间走出来了,在狭窄的过道里,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双脚站着立在那里,就在我的面前,他非常严厉地对我说:不许乱说乱叫,你爸爸在接受审查,你现在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我不要你管!

我到你们家是有任务的,是来监督你妈妈的!不许你胡闹。

我想知道,什么叫“划清界限”,什么又是“监督”?可是彩云已经吓得拉着我往厨房间跑,我抽泣起来,喘着气。彩云一把将我拖到水池子前面,给我洗脸,真是有点哭不动了。

小把戏啊,以后就不能这样闹了,你要闯大祸的,哪里有这样跟警察说话的?

我连彩云都恨:我就是这样跟陈妈说话的。

现在没有陈妈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夏天

从此以后,我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看见驻家的警察,我要叫他“小徐叔叔”;在外面看见的警察,是叫“警察叔叔”;妈妈对我说的话,是不能跟其他人说的;家里说的话,出门是不能说的;幼儿园里说的话,总是和家里的不一样的,就认真听着,不要问为什么,因为妈妈也说不清楚;跟彩云说话,是可以问陈妈的事情,其他的人,她是搞不明白的;还有,跟哥哥也不要多说,他不喜欢我,从来也不搭理我,遇到他不高兴的时候和他说话,他是会打我的。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这是不能让小朋友知道的;爸爸早晚会回家,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都在等他。

那时候我多大?五岁多一点,脑子里全部是一团浆糊和空白,可是这些说不清的规矩,没有人认真教育过我的东西,却被我搞得一清二楚。童年,原来是一个人最强大的时期,孩子常常可以在搞不明白任何事情的状态下,把游戏规则排列清楚,承受着所有的痛苦。还可以在心里存放下所有的秘密。只有等你成年以后,才发现这都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东西,怎么童年就可以无所畏惧呢?

陈妈走了以后不久,我们家就搬离原来的花园洋房了。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上海看见过那么大的樱花树,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樱花树,飞扬着像雪花一样的花瓣,只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一次一次在我的梦中飘扬着,那都是一些噩梦,虽然樱花那么美丽,可是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陈妈一走,什么都变了,我们搬到了常熟路上的一个叫“瑞华公寓”的房子里,房子坐东朝西,我住在朝西的小房间里,和彩云挤在一张小床上,屋子的另一角,是妈妈的书桌和床。那房子是上海市委的机关宿舍大院,老式公寓,还有电梯。但是我们家住在二楼,电梯是不停的,所以每天我都自己走上楼去;一楼就是我的幼儿园。也是在陈妈走了以后,妈妈把我从私立幼儿园接出来,转到机关幼儿园上学,这里的费用要便宜很多。

陈妈是一个分水岭,她一走,我们的生活全都变了。哥哥已经和小徐叔叔住在一间屋子里,小徐叔叔的行军床白天是要收起来的。房子变得更小,厨房里开始弥漫出一股大蒜味道,渐渐地散发在每个角落,因为小徐叔叔常常掰开几头大蒜,手里拿着从食堂带回来的烙饼,就那么吃起来。有时候,厨房的桌子上,还有一些大葱,彩云说:这是他的,不能碰!彩云管小徐叔叔叫“他”,哥哥对他没有称呼,妈妈叫他“小徐”。彩云一如既往地管妈妈叫“朱同志”。家,变得很安静,窗户常常大开着,因为妈妈受不了那股大葱大蒜的味道,如果不让空气流通,我们的衣服上都会沾上气味。上海人最忌讳这股味道。妈妈有时在那里听一点评弹,要不是那一点点的琵琶弹得咣咣响,屋里就像死人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也不敢在家里大呼小叫,连说话都很少。彩云叫一声:吃晚饭了!然后,我们默默地走进厨房,自觉地在饭桌前坐下。那时候,小徐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看报纸,或者写着什么东西。只有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停止动作;妈妈不在家,彩云是不会去接电话的,如果正赶上小徐叔叔在家,那就是他接听电话;要是妈妈在家,她去接电话,说着说着,就会放下电话向小徐叔叔汇报。电话贴在过道的墙壁上,摘下话筒就看见哥哥的房间,小徐叔叔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认真注视着接电话的妈妈。她在问:明天我就在家里翻译了?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妈妈就答道:好的。明白了。

很快,妈妈挂掉电话对小徐叔叔说:厂里新来的苏联片子,要赶在国庆上映。要我在家工作,把对白赶紧翻译出来。

小徐叔叔说:知道了。

然后,小徐叔叔就会给他的领导打电话,明天不去上班了,在家里监督妈妈。小徐叔叔很年轻,刚从部队转业,妈妈说,他才二十岁不到。可是,他对妈妈像大人一样严厉。那时候,妈妈在译制片厂工作,主要是翻译苏联电影的剧本和对白。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在家里工作。彩云把我送到楼下的幼儿园,不到放学的时候,我从来都是自觉地呆在那里,没有一次往家里跑过。

夏天到了,我特别不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到了六点钟的时候,西晒的太阳咄咄逼人地穿过竹帘子晒在我和彩云的床上,竹帘子都褪色了,可是一点挡不住太阳光,屋子里的阳光还是很强烈。我坐在过道里,那里可以透过厨房的后门吹进来一点点的风,可是,哥哥把客厅的门关住了,将最后的一点穿堂风拦腰截断在过道上。

我热得难受,不停地擦汗。推开客厅的门,看见哥哥穿着汗背心,正聚精会神地在那里做他的矿石收音机,桌子上摊了很多小零件,我从来不敢碰它,因为少了什么东西,哥哥就像发了疯一样在家里跟人吵架,连彩云都不敢进客厅去收拾屋子。哥哥拿着像钢笔一样的东西,那后面拖着电线,他用这东西在焊接,冒出一缕一缕青烟,还有一股焦枯味道散发在屋子里,一会儿,他会拿起另外的零件在那里做着,他戴上了耳机认真听着。我拿起大芭蕉扇使劲扇着,热啊,那热气真是要把人烧焦,热得我连布娃娃都不能沾手,浑身的汗水,就从额头上直直地往下淌,连短裤都湿透了。哥哥看见我推开的门缝,不耐烦地把门给关上了。

突然,小徐叔叔猛地从哥哥的房间冲了出来,动作迅速地推开了客厅的大门,他一把揪住了哥哥,哥哥手上的零件散落下来,哥哥大声尖叫着,他们俩几乎是在那里打起来了。

小徐叔叔大喊着:你给我放老实点,我是警察!

哥哥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不许碰我的东西!

你给我放老实点,给我站在那里!

彩云从厨房里冲出来,赶紧把哥哥拉到边上:小弟,听话!

不许碰我的东西。哥哥依然对着大家在那里喊叫着。

小徐叔叔对彩云说:你在这里看住他,我给局里打电话。

我们全部都被吓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很快,来了两个警察,把哥哥押在屋角上坐着,妈妈立刻被通知叫回了家,所有的人和哥哥,都坐在客厅的大桌子前,妈妈让我依然坐在走廊的小板凳上。只看见桌面上放着矿石收音机的零件。小徐叔叔认真向领导汇报:是下午五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了发报机的嘀嘀声。

哥哥被吓住了,他想说什么,平时那么嚣张的哥哥,竟然结结巴巴什么都说不出了。一个警察显然是领导,他让哥哥给他示范收音机,让他听听那里的声音。可是,矿石收音机已经被撞坏了,刚焊接上的线路断裂了,根本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小徐叔叔:他在装死!

这一次,妈妈显得比谁都冷静,她坐在一边,听他们把话都说完以后,抬头对警察的领导说:发报靠这样一点小零件的东西,你们做公安的都是有经验的,这是发不出任何信号的。我在新四军的时候,担任《前锋报》总编……

你不要摆老资格。

不是我摆老资格,我是想告诉你们,那时候,我们每天要在报社接收很多前方发来的战事报道,都是通过发报机的。

警察一边听一边在那里认真地记录着。

妈妈拿起了耳机看了看,又把它放在警察面前:你看,这耳机那么简陋,收音能力很差;最关键的是,他必须有收报的对方,这才能发报。这都没有接上线路的矿石收音机……

他是想偷听敌台!小徐在那里纠正了刚才的说法。

妈妈很严肃地指正着小徐:你缺乏常识。敌台,他的矿石收音机都没有天线,这么几个小零件,上哪里去偷听?怎么个偷听法?不能随便给一个孩子栽赃。

警察的领导放下手上的钢笔,对妈妈说:你要加强教育,今天的事情,是小徐同志的误会,但是也说明他的警惕性很高,我们都要注意,小孩子不懂事,会被社会上的阶级敌人利用!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哥哥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天,很热很热,已经是黄昏时分,可是知了还是大声地叫着。突然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知了的声音像轰炸机似的,“嗡”的一声冲进了客厅,吵得所有人心烦意乱,大家都是满头大汗,可是不再有人发出什么声音。很快警察走了,妈妈让彩云去拿簸箕,她突然一挥手,把桌子上所有的零件都扫了进去。哥哥一下冲过去,却被妈妈拉住了。

不许动!家里已经够不太平了!你父亲不在家,你做老大的,像个老大吗?尽给我惹事!

我的矿石收音机!

那又怎么样了?

这是我们兴趣小组,大家一起做的。

我会去跟你们班主任谈的,以后不做矿石收音机,改做航模。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可是仇恨在静谧中增长,像夏天的野草,疯狂极了!只是,我们依然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大家都很不开心。特别是到了晚上,小徐叔叔在厕所里洗澡,他一进去就是半天半天不出来,连彩云都不敢去敲门,只好拿着我的小痰盂,躲在屋子里撒尿。等到厕所门打开的时候,彩云就火气很大,每天每天,那里都是水漫金山,像下了一场大暴雨一样。她蹲在地上,先用抹布把水吸在布上,再拧到脸盆里,几乎可以拧出一脸盆的水,然后,开始拖地。那是瓷砖地,老半天都不干,擦完地以后,彩云会用干拖把再拖一遍。她一边拖一边对我说:小把戏不要进来,要摔跤的!

有一天彩云终于忍不住了,看见小徐到厨房来拿大蒜,就跟他说:你怎么每天要在厕所里翻江倒海一场?那水,在城里是要付钱的。跟我们乡下不一样。

没有想到,小徐叔叔非常客气,几乎是很不好意思地对彩云说话:我笨。

有这么笨的?你把水倒在地上,在厕所里种地啊?

我不会洗衣服,过去衣服都在单位洗。现在夏天,裤头汗衫的,我不好意思拿到单位去洗了。再加上每天都要洗。

每天洗!你还晓得干净哦。

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就那点小东西,要洗那么半天。

我说了,我笨啊。

说完,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彩云把这事告诉妈妈,妈妈也笑了。妈妈跟彩云说:你顺手,就帮他一起洗了吧。

不洗,男同志的裤头,恶心死了。

那你不是也帮——帮孩子爸爸洗的吗?不要想那么多嘛。

妈妈在说到爸爸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她没有学陈妈的说法叫“彭政委”,她改口叫“孩子爸爸”。彩云还是很不愿意的样子。妈妈又开始劝导她:

我们也要跟他搞好关系,省得今天汇报明天汇报,屁大个事也汇报,日子不好过啊!

彩云抬头看着妈妈,妈妈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彩云,她们在那里对视着,彩云低下头说:晓得了。

隔日,小徐叔叔走进厨房倒白开水,彩云一边择菜一边跟他说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哎,我跟你说,以后,洗完澡,把你的衣服扔在盆里,我顺手给你洗了。

不要,我自己会洗的,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以后,以后到哪一天算头啊?我没有那么大力气天天拖厕所。

我,一定注意。

我说了,给你洗衣服,就是洗衣服。又不收你钱,还啰嗦什么啊。

那,那真是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

彩云把菜往水池里一扔,整理干净桌子以后,打开水龙头就在那里哗哗洗菜,完全不搭理小徐。小徐怯怯地站在一边,手里端着杯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回屋子去啊,这厨房那么小,水,不是倒好了吗?

哦,知道了……

这以后,彩云就会在下午收下晒干的汗衫、裤头和外衣,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小徐的床头。有一次彩云在那里擦窗子,小徐赶紧帮着彩云搓抹布,还帮着她换水。彩云连谢都不谢他。可是,不久彩云不光是洗他夏天的衣服,连他的警服和外裤,都是帮忙洗掉了。洗完以后,彩云使劲在那里拉,一直拉到笔挺的样子,再挂在衣架上晒出去。

家里,变得安静太平。但是,哥哥每天晚上,从他的床上拉下席子,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他说,那里有穿堂风,房间里太热了。妈妈不说话,但是,小徐叔叔常常会在半夜的时候起床,站在客厅门口看一眼睡在地上的哥哥。自从哥哥改做航模以后,再也没有和小徐叔叔说过一句话,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地走过,互相对视着,也不打招呼不说话。倒是妈妈出门,还是会跟小徐说声再见。

夏天终于要结束了,我要上幼儿园的大班了。那天,我跪在凳子上看窗外的景色,突然彩云叫起来:我说你的袜子怎么天天那么黑啊。

我回头看见彩云脱下了我脚上的布鞋,鞋底已经磨破,一个大洞贴在我的脏袜子上,彩云又脱下我的袜子,我光着脚站在地上。彩云说:要开学了,都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这鞋底都磨得那么薄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打掌子啊。要么,把给你妈纳好的鞋底剪小了,赶紧做个鞋面,绱双布鞋给你。

妈妈说:纳双鞋底多不容易,剪小,就可惜了。

妈妈在家里的大橱里翻箱倒柜,最后从箱子底下,拿出爸爸的公文包,妈妈一边用手摸着光滑的皮面一边说:明天,我带你去鞋匠那里,用这公文包给你改一双高帮的小皮鞋吧。这包,还是多好的小牛皮啊。

那时候,我天天盼着开学,就为了可以穿上这双小皮鞋。但是,彩云开始努力给我纳鞋底,她赶在我开学前,为我做了一双新布鞋,还没穿,就去马路对面的鞋摊上打了橡胶底的掌子,她说:那么好的皮鞋,留着过节穿吧。

妈妈喜欢彩云,说她贴心。不要看她年纪轻轻,考虑问题很周到。拿到小皮鞋的那天,我是一路哭回家的。彩云走在前面,手上拎着小皮鞋,我在后面抽抽泣泣地哭着,没有人搭理我。虽然开学那天让我穿着小皮鞋上学了,但是第二天,彩云就把鞋子擦干净收了起来。

秋天

秋天,梧桐树的叶子渐渐发枯了,飘得满街都是;可是沿街的桂花树就在那个时候开花了,只要彩云一打开窗户,就有一阵一阵的香味飘进屋子。秋天的记忆,就是闻到桂花的香味。好像,彩云身上都沾满了这香味,因为她开始上夜校了,在读扫盲班;每天晚上回家,都带着一股香味跑进屋子。妈妈替彩云交了全部的书杂费,学费是政府免去的。每周三个晚上有课。学校很近,只要走过两三条马路,在华亭路的尽头,一个三岔路口的拐角上就是东湖路小学,那是一个资本家留下的法式花园洋房,现在改成了小学。白天是一个六年制的小学,晚上就借助他们的教室开办扫盲班。每天下午,彩云做完家务,就在厨房里做功课,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然后就在本子上写着,有时候又拿橡皮在本子上使劲地擦。总之,她做作业比她做家务还使劲。小徐叔叔走进厨房,看了看彩云,彩云没好气地跟他说:看什么看?我在班上也不算是最差的。

小徐叔叔看见彩云好像有点怕她,跟我们说话都凶得很,惟独不敢这样对待彩云。即使彩云冲他几句,他也就缩一下脑袋,像没有听见似的走掉,有时候彩云话说重了,小徐叔叔会喃喃地说道:不要这么凶呀。

彩云的铅笔已经写成一个小铅笔头了,捏在指尖头上,一使劲笔芯又断了。那笔实在不能用,彩云把笔扔掉,捏着铅笔芯子,还在那里写字。小徐叔叔经过厨房看了看,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把一支用两分钱买的铅笔,放在彩云的面前。彩云抬头看了看他。小徐叔叔说:我用钢笔,这铅笔不好使,你拿去用。彩云冲着小徐叔叔莞尔一笑,嗷哟,那个甜美啊,西下的阳光从窗子里软软地照进来,把彩云的脸都照红了。倒是小徐叔叔像没事似的,掉头回到哥哥的房间里去了。

夏天结束最明确的象征,就是一到晚上,马路上不再有人搭着床板睡在露天。特别是小孩子大叫着“光明抓强盗”的喊声消失了。偶尔有孩子的叫声传来,也会划过天际,扩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院子里,变得很安静,看不见太多的人影。妈妈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公园里走走,好吗?

我突然从房间里冲出去,从客厅窜到厨房,又从厨房窜进自己的房间:去公园、去公园啦!妈妈根本不阻止我,她走到哥哥的房间,向小徐叔叔汇报说:我带孩子出去走一圈可以吗?

走到哪里去?

就在襄阳公园走走,我很久没有带小孩出去玩了。今天的东西翻译完了。

彩云去吗?

只听见彩云在厨房大叫:我不去,我还要做功课,明天考试了。

小徐叔叔看了看我们,生气地说:那就早点回来。

我们一出门,妈妈就在楼底下的墙角边上,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跟我说:我们去黄逸峰伯伯家里,不准说出去!

我使劲地点头,我们家从来就是有很多秘密,我不会说的。但是,妈妈还是不放心地跟我加了一句:跟小阿姨彩云也不要说哦?

那哥哥呢?

也不要说,跟任何人都不说,不然妈妈不带你出去了。

你跟我说过的事,我都没有跟人说过。

好孩子!你跟着妈妈小跑步,一口气跑过去,好吗?

我又是使劲地点头,于是,就在院子里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们从三号楼一下就跑到了一号楼。往那里跑的时候,妈妈一直回头张望着家里的窗户,肯定那里没有人在偷看时,她拉着我的手,一下窜进了一号楼。她还是跟我说:我们勇敢点,自己走上楼。

其实,我长大以后才明白,妈妈不想让开电梯的人看见我们。那个时候,我不懂,我说走不动了,妈妈会弯下腰抱我上楼。我又会说:不要,我自己走吧。到了黄伯伯家里,我就在客厅里跟黄伯伯家的孩子玩耍,他们都在上高中了,他们跟我做游戏,还给我讲故事,大姐姐还剥了橘子给我吃。那会儿,妈妈就跟着黄伯伯走进他的书房,然后黄伯母立刻就关上了门,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什么。整个晚上,我可以在那里疯玩,玩得我满头大汗,开心啊,我甚至放声唱歌,把大哥哥大姐姐都逗得开心得很。唱完了,我就开始跳舞!

过了很久,妈妈从黄伯伯的书房出来了,妈妈说:我们回家吧。

让我再玩一会儿吧。

回家了,大哥哥大姐姐要做功课啦。

那我坐在边上不吵他们!

我们下次还会来的。上个厕所,我们就走。

说着,妈妈带着我走进厕所,她打开电灯,那灯光不像客厅里的光线,老觉得特别暗淡,我坐在马桶上,一抬头看见妈妈在黑暗中,拿了一张草纸捂着嘴,一直在那里憋着,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动,只看见眼泪不停地往下淌,一会儿,妈妈几乎要哭出声音。我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到黄伯伯家?

你不喜欢来吗?

喜欢。可是,一到黄伯伯家,你就哭了。

妈妈没有回答我,自己又在那里哭了起来。

黄伯伯说,爸爸,可能还要等一些时间回家。

为什么还要等啊?

黄伯伯说,爸爸出差的地方很远很远,回家不方便。

为什么黄伯伯知道爸爸的事情?

黄伯伯过去是你爸爸的领导。

哦。

我答应着,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去黄伯伯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妈妈不再哭泣,可是她的两颊已经哭得红红的,皮肤绷得很紧,锃亮锃亮。妈妈打开洗手池子上面的小镜子,在那背后是一个小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粉盒子,她打开盒盖,拿起里面的粉扑子,在脸上扑上了点粉。看着妈妈,我又忍不住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要扑粉啊?

妈妈要好看啊。哭多了,脸上不好看了。

你不是说好孩子不哭,可是你怎么一直哭啊?

不哭了,妈妈不哭了。

可是,我只要跟着妈妈去黄伯伯家,每次都会经历这样的场面,真的不知道他们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为什么总是这样哭着离开那里。当我们一进门,小徐叔叔就会问我:回家了?

我早就知道怎么回答:襄阳公园关门了,他们关门前,会摇铃的。妈妈和我跟在摇铃人的后面,所以我们又可以走一圈。

妈妈微笑地看着我,后来妈妈问我: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得意地看着妈妈:我自己教自己的。

以后你这聪明的小脑瓜,要用在学习上啊!你爸爸会开心死的。

晚上,只要彩云去上夜校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去黄伯伯家,妈妈在屋角的那一头,埋头翻译,我会早早就睡觉了。等到深秋的季节,西北风开始刮起来了,那些枯叶打在玻璃窗上,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彩云很晚还没有回家,妈妈有点着急,她走到客厅对哥哥说:小弟,你去东湖路小学看看,彩云他们怎么那么晚还没有下课?

我不去,我明天有中考,复习题还没有做完呢。

妈妈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走进厨房,打开后阳台的门,在那里往街道上张望。枯叶又刮进房间,风声呼呼地叫着,昏暗的路灯下,什么都没有看见。妈妈在厨房坐着,不安地看着后阳台,后门就这么打开着,也不管那风直直地往屋子里吹,似乎开着门,会看见彩云似的。突然,她站立起来,走到哥哥的房间,对小徐叔叔说:你可以去东湖路小学看看吗?

小徐叔叔警惕地看着妈妈,妈妈还在继续说着:她一个大姑娘,那么晚。我还是不放心,她来上海才一年多。

小徐叔叔犹豫了一会儿,放下手上的书,然后走到门背后,取下挂在门后的警帽。他还没有把帽子戴正的时候,妈妈又说话了:你可以换一件便装去吗?

小徐叔叔还是什么都不说,又把帽子挂回到原位,脱下了身上的警服,才出门。妈妈走到我的床边,靠在我的床头,我说: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好!

妈妈很少会给我讲故事,她一回家就是趴在那里翻译,那天晚上,她心神不定,我就乘虚而入了。妈妈那天不是给我讲故事,她给我唱了一首歌《小麻雀》,唱一只老麻雀,白天出去给她的孩子寻食,等她嘴里叼着小虫回家的时候,发现鸟巢里面,她的小麻雀不见了,所以最后就是一直唱着“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你到哪里去,你的妈妈回到家里,你到哪里去了”。

我听了觉得好伤心,我问妈妈:小麻雀到哪里去啦?

妈妈摇头,她说:不知道啊,所以老麻雀就一直在问。

妈妈站起身,又走到窗户前往外看,突然她在那里敲窗户,我从床上爬起来,妈妈赶紧把毯子给我裹上:不要着凉了。我和妈妈一起敲窗户,因为我们看见梧桐树下,被风刮秃的树枝下,远远的地方,是小徐叔叔推着自行车,车子的另一侧走着彩云。他们俩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走着。彩云手上还捧着她的课本。我说:妈妈,我们开窗叫小阿姨啊。

不要叫,那么晚了,马路上人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好,睡觉去了。

我还是趴在那里看着,妈妈把我抱上床,为我掖好被角,回到桌前翻译去了。

彩云一进门就到妈妈那里:朱同志,你急死了?没事啊,今天考试,大家都考不出来。老师说不考了,又跟我们讲了一课,所以晚了。

没事就好,家里不能再出事啊!

朱同志,你放心啦,我不会出事的。

以后我们讲好了,哪天要晚回家,就让小徐接你去。

不要的,我这么大的人了,出什么事啊!上海的马路,很安全的。

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等彩云去上学的时候,天早就黑成一团了。晚上,小徐叔叔常常去学校接她回家。有一天晚上,哥哥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看见小徐叔叔是用自行车把彩云载回家的,彩云坐在小徐叔叔的书包架后面,侧身坐在那里,她靠着小徐叔叔的身体,两条腿还在那里晃来晃去;后来小徐叔叔下车晃动了一下,吓住了彩云,她一把在身后拦腰抱住了他。小徐叔叔右腿从前面的车杠子上跨下来,稳稳地跳下车,一把拉住了彩云,彩云在那里揉眼睛,一会儿看见小徐叔叔为彩云翻开眼皮,对着眼睛吹了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以看见他们都在那里咯咯地笑着,笑得非常开心。哥哥恶狠狠地说道:叛徒!

后来哥哥跟我说:以后,不许跟小阿姨说话。

为什么?

她是叛徒。

什么叫“叛徒”。

跟那个警察说话的人,就是叛徒。

妈妈不是也和小徐叔叔说话的。

你少跟我啰嗦,什么小徐叔叔,小徐叔叔的,他跟我们家没有关系。你要是跟小阿姨话多,我就揍你!

我不喜欢我的家,那里每天都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发生,然后就是跟你说:不许出去说。有一天晚上,彩云在厨房里不出来,妈妈走过去问她:彩云,今天怎么不去上夜校啊?

没有想到,彩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把妈妈吓住了。

好好说,你们老家出什么事啦?

彩云在那里摇头,可是就是不停地哭,手上捏着她的新毛衣。

那哭什么啊,你说话呀。

朱同志,朱同志,你看啊……

彩云摊开那件新毛衣,上面全是洞眼,妈妈惊着了。

出什么事情了。

肯定是小弟,他把我的新毛衣剪了……剪了那么多洞。

不会是老鼠咬的吧,小弟为什么要剪你的毛衣。

绝对不是老鼠咬的,你看呀,老鼠哪里会咬得这么整齐?

妈妈接过毛衣认真看着。彩云看了看客厅说:你说是谁剪的?

妈妈掉头朝客厅走去,哥哥在那里做功课,妈妈敲了敲敞开在那里的房门。

你跟我说实话,是你干的吗?

哥哥低着头根本不搭理妈妈,还在那里写作业。

你给我说话!

剪了又怎么样?

妈妈完全没有想到,气得手都在那里发抖,突然从门背后抽起了扫帚,对着哥哥的头就劈了过去。这时候,在一旁一直观察着妈妈的小徐叔叔冲了出来,一把扯掉了妈妈手上的扫帚:有话好好说,打孩子是不对的!

你不要管。

不能打孩子!

妈妈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冲着哥哥大叫着:你是存心要气死我?你惟恐家里太平是吗?你还要给我惹什么事情?给你好吃好穿,你还要怎么样?你要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

没有想到哥哥突然站起来,夺门而出。妈妈气得瘫坐在椅子上。彩云拉着小徐:你快,快出去追小弟啊。

让他走,他有本事就走。譬如我没有生这个儿子!

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把他叫回来啊!

彩云打开了大门,一把将小徐推了出去。那一晚,家里的灯一直亮着,到很晚很晚,穿着警服的小徐叔叔才把哥哥带回家。妈妈坐在客厅里,看见他们进门的时候,根本不理睬哥哥,倒是非常客气地对小徐叔叔说:谢谢,辛苦你了。哥哥低头走在前面,小徐叔叔像押着一个犯人,他们走进哥哥的房间。

后来在厨房里,彩云一边把那件被哥哥剪坏掉的新毛衣拆了,一边对小徐说:这家人家,看来是做不长了,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把我这么好的毛衣剪了那么多洞。

我吓坏了,我去问妈妈:小阿姨要走啦?

为什么?

我把听见的话告诉了妈妈,妈妈非常生气,她猛地从书桌前站立起来,大步走进厨房,看见小徐叔叔还坐在边上,她对彩云说:你到客厅里来一次,我有话跟你说。

彩云坐在妈妈的对面,妈妈问她:彩云,你凭良心说一句话,你到我们家来,我待错过你吗?你的新毛衣,我是双倍赔你的。你还问我,朱同志,这旧的就给我,断掉的毛线结起来,还好给小把戏结条绒线裤。我说,不要了,你留着自己用。你还要我怎么待你?

我又没有说你不好。

那你怎么去跟小徐说,这家人家,看来是做不长了?

彩云瞟了我一眼,我低着头。彩云嘟嘟囔囔地说道:刁什么嘴啊。

你不要这样跟我小孩说话,家里的事情,她不跟我说跟谁说,总是要有一个当家的。

你不要我做就不要我做算了,我明天就走。

随便你。彩云,我跟你说,我们家的人,都是正正派派的人。你是劳动人民,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家人,没有怠慢过你……

说完,妈妈走到我的身边,拉上我的手,转身走进我们自己的房间。彩云跑到厕所里,关上门在那里大哭起来。小徐从哥哥的房间走出来,对妈妈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劳动人民。

你跟组织汇报去好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都是看见的。

我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敢走出房间,我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就因为我多话!家里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我怎么就忘了呢?很多话很多事情,都是要保密的,妈妈一直说,烂在肚子里,是不会死人的,但是祸会从口出的啊!我,就是把握不好分寸,常常在不该我说话的时候,说得太多。等我意识到错误的时候,话已经说出来了。怎么办啊!好不容易安静了几天的家,又开始吵架,而且这次是所有的人都加入了,打成了一团。黄昏接近了,晚秋的阳光,软塌塌地投在窗下,家,终于安静下来,可是在这样疲惫的光线里,让人感觉到更加地紧张,似乎马上还会发生什么,我看了看妈妈,她呆呆地坐在写字桌前,也不在那里翻译。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叽里呱啦地叫起来,我想该吃晚饭了。于是喃喃地问道:我去叫小阿姨,好吗?

妈妈把头朝厕所方向冲了一下,像给了我一个许可。于是,我跑去敲厕所的门,轻轻地叫着:小阿姨,吃晚饭了。

不吃!

随便她,不吃拉倒。

晚饭,小阿姨没有吃,哥哥低着头猛吃,妈妈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吃,实在是害怕!

第二天,到幼儿园来接我的是陈妈,陈妈站在门口,张开她粗糙的大手掌,把我的小手捏在里面,我一触摸到那温暖大手的肌肤,一下扑倒在陈妈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陈妈也默默地在那里淌眼泪,就一层楼,她牵着我的手往楼梯上走。

陈妈,你不要走啊。我恳求着,哭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陈妈来看你,吃了晚饭就走。

我紧紧地抱着陈妈:不要,就是不要走啊!

我不停地哭,陈妈跪在楼梯转弯的大理石地上,给我一点一点的擦眼泪。

小阿姨也要走,那谁接我回家啊?

彩云不会走的,她有什么本事?她走到哪里去?陈妈在这里,陈妈说了算!

小阿姨说我是小刁嘴,她不喜欢我。

她在说气话,你这么聪明的小把戏,谁不喜欢你?

你一走,彩云就不喜欢我了。

听陈妈话,彩云这次是犯糊涂了。你不能和她一样犯糊涂哦?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停地点头。

冬天

在上海,晚秋的时候,就觉得是冬天了。那种潮湿里的寒冷,总也晒不干的衣服,穿在身上都觉得冷冷的。特别是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就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心往身上蹿,一直贴到背心上,你都不敢一下子躺下。晚上,朝西的房间,听着风呼呼地刮过,就像是有人在吹口哨,甚至会有一种闹鬼的感觉。实在冷得厉害,彩云会把医院里吊针的盐水瓶装满热水,然后用布包上,让我在被窝里取暖。彩云还在上夜校,小徐叔叔有时还会去接她。

冬天,似乎是把所有的人都留在家里的日子,大家窝在一起,很少出门了。

彩云就是呆在厨房里度过一天,她已经会自己记账了,妈妈说她记得很不错。哥哥在准备转学读住宿学校,所以,整天在复习功课,怕自己去了会跟不上,因为那是一所重点学校;妈妈趴在我们卧室的一角,靠着面对窗户的小桌子,从早写到晚,一直在那里翻译。她不仅翻译着电影剧本的台词,私下里还偷偷翻译着俄文小说,用稿费贴补着家用。

屋子还是那么冷,妈妈抱着热水袋;彩云用小火,一直在烧热水,从厨房里飘出一股暖暖的热气;连小徐叔叔也常常呆在厨房里。彩云剥毛豆,他会在边上帮忙;彩云拣豆芽,小徐叔叔有同样的耐心,把根一点一点摘去;彩云把洗干净的毛线套在小徐叔叔的手上,他就帮着彩云一起绕绒线。他们从来不管我,就让我一个人跪在凳子上,趴在厨房的饭桌上,乱涂乱画。他们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事情,我假装在那里画图,其实我听得很认真。大人都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想说什么说什么,实际上我都听懂了。但是,我再也不会跟妈妈说任何事情了,彩云知道我现在嘴很紧,所以,她和小徐叔叔说话的时候,从来就不忌讳我呆在一边。

小徐叔叔说:老家的人说我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村里像我这把年纪的年轻人,娃都有好几个了。我又不是家里老大,关键是我哥哥生了两个都是女娃,所以家里有点着急。

急什么呀,女娃贴心。我们家都是女娃,还不是靠我给家里寄钱啊。

我也寄钱回家。我妈说了,留着给讨媳妇用,彩礼就要送一大笔钱呢。

给你说对象了?

说了,让我赶紧回家去看看……

彩云手上的毛线一下拉断了,她看着小徐叔叔,他也那么注视着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彩云把手上的线球往竹筐子里一扔:不绕了。

我,没有回去看。

看不看管我什么事啊。

是,我就是不想回去,也没那心情回去。上海那么多事情。请假,组织上也不批。说是,我一走,这里的监督任务谁能接替啊。

监督什么呀,人家朱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她又没有问题。

我不知道呀。

你要知道什么啊?

介绍的那姑娘,我也没见过。家里人都见了,都说她好。去了,我大姨带去的。一去,他们大人在那里说话,她就帮着我妈在那里干活,收拾猪圈,那么脏的活都不嫌弃,一直在那里干着。

说得那么好,那你就赶紧回去定亲吧。

说完,彩云拿着东西走出了厨房,把我和小徐叔叔扔在那里不管了。我抬头看着小徐叔叔,他也愣愣地看着我。

小阿姨生气啦?

不知道啊!

这以后有好几天,彩云都独自一人在厨房里算账、干活,不搭理小徐叔叔。只要小徐叔叔一进厨房,她就走了出去。终于小徐叔叔忍不住了,他在过道上拦住了彩云,递给她一包南瓜子。

我不吃这东西。

你骗人,上次我给你,你还说特别喜欢呢。

不要跟我烦,我账都算不清了。

彩云掉头又坐回了厨房的饭桌前,小徐叔叔跟在彩云身后,在另一边坐下,跟彩云靠得很近。

生我气了?

彩云瞪了他一眼,继续算账,小徐叔叔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想到彩云火气很大,撩起手,狠狠地打了小徐叔叔一巴掌,小徐叔叔非但不生气,还把手伸上去说:让你打,让你打个够。

彩云低下头咯咯地笑了。小徐叔叔长久地看着彩云,彩云低头不再说话,她把笔也放下来了。就是那么默默地坐着。

我终于忍不住了,走进厨房:小阿姨,你们两个人怎么坐在那里不说话的?

小徐叔叔立刻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啊?

骗人!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跟妈妈说任何事情,因为我搞不清楚有什么可以跟妈妈说的,说不清啊。我看见,彩云把家里写给她的信,拿给小徐叔叔看,小徐叔叔也在问她:那你回去吗?

彩云非常坚决地说:我不会回老家了。我姑,已经帮我把户口迁到上海了。

落在哪里?

就在朱同志家里。家里人说,在乡下看见合适的对象,等我结婚的时候,再迁回去。

那是什么时候?

我才不回去呢,我不要在乡下结婚,我姑也同意了。她说,我将来可以在上海找个工人,我自己不做保姆,也可以去做临时工,或者到里弄的街道生产组去干活的。

那还是在朱同志家做好,工资好,又管吃管住的。

嗷哟,你也叫朱同志啦。

小徐叔叔有点紧张,用手拍拍自己的嘴巴:都是让你害的。

我害了你什么?我又不要监督人家的。

那我要监督你。

你敢?

说着,彩云在小徐叔叔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两个人又在那里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一点看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们俩竟然笑得都透不过气来。我问彩云:你们笑什么?

彩云看了看小徐叔叔,两个人笑得更加开心。

彩云说:小把戏,我们在笑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这时候,我就会觉得大人是很坏的,他们都不会跟你说实话,但是他们要求你对他们必须什么都要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元旦到了,幼儿园老师让我在新年晚会上担任小主席。彩云都知道了,我一进门,就看见她拿出我的小皮鞋,帮我擦得铮亮铮亮,还帮我找出一条灯芯绒的裤子,是咖啡色的,配着小皮鞋,神气极了。我穿着它走进教室,小琳老师拉住我的手说:嗷哟,穿得那么好看,是妈妈给你打扮的?

不是,是我们家小阿姨。

嗯,真好。小阿姨真好。这样,我们的小主席,就更加神气了。

小琳老师带我走到椅子边上,我们是围成圆圈坐在一起的,突然小朋友霞霞举起了小手,小琳老师向举手的霞霞点点头,让她说话。霞霞站起来大声地说道:

小琳老师,她爸爸是反革命!

不是的,我爸爸不是反革命。

是的,你爸爸给抓走了。

你瞎说,我爸爸出差去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

小琳老师走到霞霞的身边,拉着她一起坐下,然后对着围成一圈的所有小朋友说:你们知道吗,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可了不起啦,她妈妈是苏联电影的翻译,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苏联电影,都是她妈妈翻译的。什么叫翻译呢,就是他们原来说的是苏联话,现在就让他们说中国话,你们说,这有多了不起啊!是吗?

大家都应声说道:是的。

那一次,我还是作为小主席在元旦晚会上讲话、报幕了。

但是,我已经知道,妈妈在骗我,爸爸没有出差,他是被警察抓走的。爸爸是坏人吗?一定不是坏人,因为陈妈说过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她说过的!陈妈是共产党员,是劳动人民,她说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

我非常恨霞霞,她一直说我坏话,说我们家的坏话!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拿着一把剪刀,她伸手来抢我的剪刀,我冲上去,在她脸上剪下了一块肉,我自己都被吓住了,大叫起来,彩云一把抱住我:又做噩梦了。

我喘着粗气:霞霞说爸爸是反革命,我就用剪刀剪她的脸了。

哎呀,你的心思不能变得那么坏啊。小朋友都是随便说的。

我恨她!

赶快睡觉睡觉,你这个小脑子每天都在胡乱想些什么东西啊?

妈妈在等爸爸回家?

我们都在等爸爸回家!

我拉着彩云的手,贴在她的身上,感受着她身上的体温,这时候觉得踏实极了。彩云悄悄地跟我说:好好睡一觉,听话!

那时候,那份寒冷会把你和家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份幸福是可以闻到的,那就是彩云身上的体味,温暖的、带着一点点雪花膏的味道。还在糊里糊涂睡着的时候,彩云就在使劲地推我:下雪啦下雪啦,赶快起来,我们去堆雪人。

她把一双冰冷的手,捂住我的脸颊,把我冻醒了。睁眼一看,天呐,白雪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彩云赶紧把我的小棉裤拿出来,我穿得像一个大狗熊似的往厨房后面的阳台上跑。小徐叔叔在捏着雪球。彩云问他:你礼拜天也不出去耍啊。

不能,我要在家里监督……嘛。

那你一年四季就没有假期了?

领导说,干革命是不能斤斤计较的。

那你也没有监督出什么东西,连星期天都没有了,多亏啊!

是哦。要么,要么我打个报告算了。

打报告干什么吗?

不要在这里住了。

那怎么说呢?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嘛,实事求是啊。

说的是,小弟跟你又搞不好,住在一个房间里,那张行军床,睡得多硌人啊。

唉,这个不能说。

那说什么?

就说,没有发现朱明任何反党反革命的言行。

那你得写上,朱明同志!人家,到现在也是共产党员啊。

小徐叔叔在那里点头,我发现他什么都听彩云的。彩云拿出一根胡萝卜,横插在雪人的脸上,看上去红红的,像是雪人的嘴唇。

雪还没有化尽的时候,院子已经变得有点肮脏了,院子里的雪黑黑的,融化的雪下面裸露出一些垃圾。我们的雪人开始哭了,一点一点往下塌。我说:小阿姨,把雪人再捏一捏吧。

今天没有时间。

只看见小徐叔叔在那里收拾行李,彩云过去帮着他扎行军床,突然妈妈开门回家了,她径直地走到哥哥的房间,看见他们在那里收拾东西,妈妈对小徐叔叔说:组织上刚通知我,说你今天就回单位宿舍去住了。我赶回来送送你。这些日子,你也是辛苦了。

小徐叔叔客气得很:哪里哪里。

然后,他从自己的小玻璃瓶子里,倒出两颗拌砂糖的糖果要放在我的手上,我看了看妈妈,她向我点了点头,我摊开手掌,接下了糖果:谢谢小徐叔叔!

家里充满了喜气,我一手捏着糖果,一手拉着彩云,跟在小徐叔叔的身后,送他下楼,行李扎扎实实地放在他的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妈妈站在客厅的窗户边上看着他。糖,在我手里融化了。我赶紧放进嘴里,不停地舔着留在手心里的砂糖,因为那是没有纸头包装的赤膊糖。

你们上去吧。

彩云跟他说:回去以后,自己也要多保重!

回去,回去啦。

我和彩云一直站在楼下,看着小徐叔叔的影子消失在大院的拐角处,可是我一直咂着嘴,体验着糖果的甜味。早就忘了脚指头冻得疼痛,地上湿湿的,连鞋子都湿透了。要是过去,彩云早就拽着我回家了,可是这次,她却把我完全忘记了,就那么一直愣愣地站着,看着小徐叔叔骑车远去。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特别兴奋,她说:看来,你父亲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小徐都走了,组织上说了,小徐向领导汇报,说没有发现我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行为!他还是很诚实的一个人。

妈妈,是小阿姨……

彩云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腿,我立刻知道,我又要犯错误了,赶紧低头吃饭。还好,妈妈没有发现破绽,她只顾自己在说话:你父亲的问题,其实黄逸峰伯伯早就说过了,上海是不能做决定的,要等中央的态度,所以就需要时间嘛。

哥哥问妈妈:为什么要等中央的态度?

爸爸的级别在那里。

我们都像明白了很多问题,虽然是什么都没有搞懂,但是一说中央,就觉得自己的身份不一样了,有了一点自信感。实际上,等我长大以后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升级是多么可怕啊,只有黄逸峰伯伯是看透的。但是,妈妈还是充满了希望在那里等待。冬天变得温暖了。这是这一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家里少了一个人,突然宽敞了许多,我甚至可以在那里叫喊,大声唱歌,在走道里奔跑,拿着乒乓球拍对着墙壁打球,我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人会批评我。怎么日子可以这样过的?周末的时候,彩云早早地把晚饭烧好了,她对妈妈说:我下午和小同乡去看电影了,回家晚,你们先吃吧。

看什么电影?

《梁山伯与祝英台》。

绍兴戏啊,你听得懂吗?

不是有字幕的吗?

哎呀,我们家的彩云了不起啊,现在已经可以看字幕了。快去快去。

彩云低着头脸都红了,脸上洋溢着幸福,妈妈从口袋里摸出一毛五分钱,她拉着彩云的手,摊开她的手掌,把钱放在上面:我请客,够了吗?

够了。周末票便宜,就一毛钱。

彩云把五分钱还给妈妈:谢谢朱同志,那我就走了。

她转过身,我们看见她把两条大辫子扎成了一条,在背后晃来晃去,粗粗的辫子的尾端,扎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妈妈笑了:真是看着彩云长大的,现在成大姑娘了。

冬天就要过去了,组织上通知我们搬家,说我们不适合住在那里。其实,领导说得一点不错,我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从空气里,大家都会闻到“革命”的气息,人们在那里进进出出,都是很革命的,不然怎么小朋友都会说我爸爸是反革命呢?彩云从来不许我下楼和邻居来往,妈妈也关照我,不要随便和任何小朋友玩。我们住在这里,还没有把东西都整理好,领导上就通知我们搬家,离开瑞华!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人物”要搬进这个房子。这是革命的需要,为了革命,就是一切,我们不要问任何原因。当我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什么都搞不清的时候,最会说的就“革命”两个字,一说“革命”,以革命的名义,事情就变得伟大和神圣,我们就会无条件地服从。

彩云开始在家里收拾东西,可是她似乎病了,常常做着做着就开始喘气,然后坐下来歇着,不一会又会跑到厕所里去呕吐。突然有一天,陈妈来了,她神色紧张,严肃地走进家门,她有我们家的钥匙,所以她径直地打开门就进来了,我叫喊着去和陈妈打招呼,她从来没有这样对我,一脸的严肃,根本就没有搭理我,进门就朝厨房走,接着把厨房门关上,和彩云在那里谈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妈妈回家,她们还在那里谈着。推开厨房的门,妈妈都吃了一惊:陈妈,你今天怎么来啦?接着,是妈妈和陈妈、彩云又关在我们的卧室里,谈了很久很久。我打开房门,妈妈也是一脸严肃:大人说话,小孩不要进来捣乱,自己出去玩。

我知道,家里又出事了,是什么事情,我一点都搞不明白。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次是和彩云有关系的。半天过去了,天完全黑了。连晚饭都没有吃,还是不见她们走出屋子。突然,彩云走去上厕所,我赶紧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妈妈在黄逸峰伯伯家的厕所里。彩云也在洗手池子前洗脸,然后打开了镜子后面的小橱柜,拿出雪花膏,在脸上涂了一点。

小阿姨,你为什么哭啊。

没什么,身体不好。小阿姨要回乡下去了。

不要啊!你回去就不来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知道。听话,陈妈说,我回去以后,她会替我到你们家先做着的。

哦。

我假装很伤心的样子,低下头不再说话,可是真想放声大笑,陈妈要回来了。

又是一个冬天

冬天又来了,我不喜欢冬天,因为上海的冬天是潮湿的,越来越看不见下雪的日子,只有滴滴答答下不完的雨,在冬天的日子里,潮湿伴随着寒风充满在我的日子里。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那是坐落在离开瑞华不远的街面上,一个老式的花园洋房。房子里住着七十二家房客,各色人等,不再像瑞华那样,清一色的市委干部。小楼里有资本家、小业主,也有一家是儿童医院的院长,底层的汽车间住着工程师,楼顶上住着房管所的工人。这一座四层的小楼,十间屋子,住了整整十户人家。二楼小业主家的三个男孩,一直欺负我们三楼的男孩,陈妈看不过去,她会冲进院子,一把将三楼家的男孩拉出来:不要理他们!不跟他们玩!资本家的人喜欢陈妈,说她厉害归厉害,是那种老式保姆,把家!但是,陈妈不喜欢人家说她是什么保姆,她告诉楼里的人:我当初是吃供给制的,因为朱同志要生小孩,我才来帮她的。我不是他们家的保姆。陈妈对大家都好,买菜的时候,只要有人托她顺便帮着带回五分钱咸菜,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她从不拒绝。

我们家住在三楼,因为是外国人的洋房,所以三楼是卧室,每一间就会有一个独用的厕所连着洗澡的浴缸,楼里的人,管这叫大卫生;一楼原先只是一个餐厅和客厅,所以靠近客厅的房间,那里的厕所没有浴缸,是给客人用的,大家管那叫小卫生;顶楼是佣人的卧室,那里的房子也没有厕所,要到一楼合用那小卫生。全楼就只有一个厨房,于是那十五平方的厨房里面,隔出一块一块,每家都占据一个空间在那里烧饭、洗菜。

刚搬进来不久,就听见楼下小业主老婆跟人家说:这份人家是“反革命”。很快,这话立刻在里弄里传到陈妈这里,厨房贴着小业主家门,于是在做饭的时候,陈妈会一边在那里炒菜,一边用锅铲把铁锅敲得乓乓响:日你妈妈,谁说的站出来!我们到里弄去评理去,说我和朱同志反革命,谁说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日你妈妈的,我就在这里骂人了,你怎么不站出来啊!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里格东西!

我和妈妈都缩在屋子里,我们听见陈妈的大嗓门,依然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那声音一直从楼下传到楼上,又害怕又高兴。有陈妈在,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除了这个坏邻居,我喜欢这里的房子,虽然只有一间屋子,但是整个房间是朝南的,阳台被玻璃全部罩着,妈妈就在那里工作、睡觉。冬天的时候,太阳早早的,从七点就晒进了屋子,一直到太阳落山,把房间照得满壁生辉;面对着阳台窗户,是一个大大的院子,草都被人踩成光秃秃的,整个院子也是乱七八糟,几百年的陈旧破烂,都堆在树底下;但是那些大树一直升到天空,特别是两株硕大的石榴树,在秋天的时候,花开得满院子通红。我依然是一下课就回家,一回家,就再也不出门和任何人说话,玩耍。哥哥上住宿学校去了,只有我和妈妈、陈妈三个人住在一起。

晚上,妈妈在那里整理东西,陈妈帮着一起搬箱子,妈妈拿出了我那双小皮鞋,鞋子还是崭新的,可是我已经穿不下了。妈妈说:早知道你的脚长那么快,就该让你天天穿。可惜了……

妈妈又继续在那里找衣服,把我不穿的旧衣服拿出了好几件,陈妈一一看过,有些还比较新的,陈妈就会重新收起来。

给彩云吧。

不要,我有空拆了,给小把戏改成夏天的方领衫,还是蛮好的。

陈妈,彩云要来啊?

想她吗?

想!

小把戏就是有感情!彩云看见你长这么大了,一定会吓一跳。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在那里期待着见到彩云。彩云来了,她完全变了,最明显的是两条大辫子剪掉了,像妈妈和陈妈一样,剪了一个短头发,但是,她在头上夹了一个彩色的小发夹,她一手拿着乡下带来的土特产,一手牵着一个一点点大的小男孩。彩云跟他说:叫奶奶。

妈妈一下就急了:怎么叫我奶奶呢。

陈妈说:你不做奶奶,叫你姐啊!

大家都笑了。彩云放下手上的东西,就过来拉我的手,那个小男孩依然紧紧拉着彩云,我走过去使劲掰开他的手。小男孩怕我,他躲到彩云的背后,又拉住她的衣角,我把衣角也从他手上拽开。陈妈看见了,一把将我拉到边上:这是他娘!

彩云是我的!说完,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委屈极了。

彩云笑得像一朵花一样:是的,彩云是小把戏的!

彩云抱住了我,掏出带来的山芋干放在我的手上;妈妈在边上拿出一盒饼干交给小男孩,还有我的那双几乎是全新的小皮鞋。

孩子长得真健康,和小徐一模一样!

听大人说话,我吓呆了,妈妈在说什么?怎么和小徐叔叔联系在一起了?晚上,拉着陈妈的手睡觉的时候,她告诉我,彩云和小徐叔叔结婚了。

结婚就会有小孩的?

那当然啦!

怎么算是结婚?

他们现在住在一起了!

那时候,小徐叔叔不是和我们都住在一起,怎么我们没有小孩,妈妈也没有啊。

哎呀,你这个小把戏,说你聪明真是白白的,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话来?睡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你会结婚的,你也会有小孩子的。

可是小徐叔叔是坏人!

谁给你说的?

哥哥说的,妈妈让我什么事情都不能跟小徐叔叔说。哥哥还说,跟小徐叔叔好,就是叛徒!

那是那个时候,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一样了呢?

他都和彩云结婚啦。他人好,为了和彩云结婚,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都把他从公安部门调离了,调到纺织厂工作,当保卫干事。条件差了很多。不过也好,彩云就去他们厂的食堂烧饭,也算有了一份正当的工作,娃也有地方去了,放在厂里的职工幼儿园里。

为什么和彩云好,就要吃苦呢?

唉,他们是在你们家好上的嘛。组织上还去我们乡下调查了彩云的出身,幸亏她家成分好,不然这个婚都结不成!彩云的肚子也争气啊。

肚子怎么能争气呢。

争气啊,彩云给徐家生了个儿子!

我不说话了,我管他儿子女儿的,反正我知道,再说妈妈是共产党党员也没有用,我们家就是有问题的,和我们家沾上,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越来越没有人到我们家来玩了,只有很少的爸爸的朋友,他们还会来看望妈妈,我还是和妈妈一起在盼望着爸爸回家;陈妈像一堵大墙,让我靠在那里,心定定地去上学。有时候下午出门的时候,陈妈会说:等等,我跟你一起走。她腋下夹着纳到一半的鞋底,手指上戴着像戒指一样的顶针箍,拉着我的手出门了。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陈妈还是会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她是去里弄开党员学习的小组会。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妈妈依然趴在那里翻译,偶尔还是会带我去黄逸峰伯伯家,每次去,妈妈又会哭得很伤心。但我和陈妈都像妈妈一样,坚信爸爸是好人,早晚是要回家的!我们在习惯着一切,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日子过好的。可是有一天放学,刚推开院子的破门,就看见陈妈几乎搀扶着妈妈走下石台阶,台阶上一步一个血脚印,妈妈一张苍白的脸,像一张白纸画的面具套在头上。我一下就被吓住了,好在陈妈站在那里,我知道天——不会塌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

小把戏赶快,快去楼上拿床棉絮,要垫在下面。

垫在哪里?

我一边往楼上跑一边还在问,什么都没有搞清楚,我看见凳子上放着棉絮,立刻抱上它就冲下楼去。院子外面停着黄鱼车,那是陈妈从菜场里借来的,我把棉絮垫在车上,陈妈将妈妈扶上车,让她靠稳了在车斗里坐下,然后陈妈跑到前面,拖着车把子开始往前走,我在后面帮忙推着。陈妈的步子很快,我几乎跟着黄鱼车在小跑。陈妈说:你妈来月经,突然血崩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去哪个医院?

就在前面,长乐路上的妇婴保健医院。

妈妈,你不要怕,有我和陈妈在这里呢。

我看见妈妈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我,可是她疲惫地低下头,嘴角露出了笑容,一个苍白的微笑,笑得那么由衷和快乐。我伸出自己的小手,妈妈慢慢地把它捏在自己手里,她的手是冰冷的,渗着冷汗,潮腻腻的;但是我感觉到妈妈的力量,她使劲地捏了捏我的小手。

妈妈,你真的不要怕啊。

妈妈还是在那里微笑,又点了点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不断地说着,是因为我已经怕得束手无策了。

陈妈说:小把戏,就冲你这两句话,你妈就不会出事!

陈妈几乎是抱着妈妈进了急诊室,妈妈的裤子后面一直淌血,大大的血块从裤裆里滑落在街面上,陈妈走过去用脚拖着,似乎想把它擦干净,结果在路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子,还有红色的脚印;黄鱼车上的破棉絮已经被鲜血浸得湿透湿透,满是红色,我在街道上守着车子,走过的路人都会瞟一眼沾满鲜血的破棉絮,我赶紧把棉絮团在一起,不让别人看见,我抱住了书包用身体挡住棉絮,我这才发现,回家都没有放下书包。风很大,我背对着刮来的冷风,呆呆地坐在黄鱼车的边沿上,我在那里守着车子,也在那里守着我的秘密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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