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人类为什么会消失？
脱下航行甲的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思考也想不通原因。
明明活在一个资源丰富，生活无忧，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城市里，为何人类会消失？
尘侧过头看着床边舷窗外的星空，试图在那条将星空一分为二的星环上寻找答案。
鸢在大厅里分析着白天采集的生物样本，不时传出轻微且清脆的机械运转声。
这个房间原本也是鸢给她自己准备的吧？只是此时铺上了崭新且柔软的纤维织物，大概是专门为尘更换的。
尘毫无睡意，空气中淡淡的金属气味惹得他思绪反复起伏，胡思乱想。
对于鸢来说，我是什么？嗯，是个实验品，或者是个造物吧。就像自己亲手拼装的塑料模型？
不知道是哪个世界的尘，很喜欢自己拼装的塑料模型。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塑料零件在手中组合成帅气威猛的机器人战士，就好像自己亲手创造出了一个生命一样欣喜。
鸢会像我一样欣喜吗？
她是机器人，应该不会吧。
只可惜那些塑料模型，早就迎来了属于它们的末日，只能活在尘的回忆里。
如果我老去，会留在鸢的回忆里吗？
她是机器人，应该忘不掉吧。
“还没睡着吗？”鸢走进房间，昏暗的床头灯亮了起来。
“唔...没有，可能是来到地球上太激动了吧，根本睡不着。”尘说着从被子里坐了起来，“生物样本都解析完了？”
“解析完了。”鸢走到床边脱下了航行甲，“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异现象。地球环境稳定后，生物的基因形态也稳定下来了。”
“基因形态？”
鸢点了点头：“嗯。这是对地球生物基因组变化的持续监测，分为十批采样点，每批次采样点每十年采集一次，和星环的建造一样持续几千年了。”
“喔...”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十年的话，够植物的好几代，动物的两三代了吧？”
“植物差不多就是十代，动物的寿命不同，传代速度也不同，有的十年已经变换了几百代，有的甚至二、三十年都还是那一代。传代越快，基因变异也越快，也越能反映地球环境的微妙变化。”
鸢面对着舷窗，背对着尘坐在床沿上，后颈的呼吸灯有节奏地明灭起伏。
“那...最后那些搬上月球的人类，为什么会灭绝呢？我想不通。”
鸢的呼吸灯熄灭了一下。
“人类彷徨在星河之间，流离着、寻找着自己能居住、能传承文明的第二家园，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小部分死者的记忆被装进芯片里回到了月球，成为了他们的电子墓碑；更多的探索者连记忆都没能留下，永远迷失在了浩瀚的星河中。”
“迷失在宇宙中的那些人类，他们也有家人、有爱人、有朋友，甚至大多数都在月球城市里，徒劳地等待他们回来。一次次的失望，和月球的低引力带来的软骨病，让剩下的人类渐渐躺倒在代行舱，失去了激情也失去了欲望，即便有新生儿出生，也很快就离不开代行舱。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新生的人类越来越少，原先的人类却不会因此停止老去。”
“所以...最后他们都老死了。”
“不全是。还有一部分人类在青年时期就死于第一世代机械智能的实验，是他们献出生命成就了我们。”
“实验？”
“记忆和意识转移实验，作为第一世代机械智能的启动实验。人类想试着通过这样的方式永远地活下去，而结果就像探索另一个家园一样，失败得很彻底。”
“人类并没能成功地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械智能里。对吧。”
鸢点了点头。“只有意识没成功，记忆倒是成功了。那个世代的人类远远未接触到跨维信息传输的领域，无法解决自我意识转移的问题，于是诞生了一批拥有人类记忆，又和人类本体冲突存在的机械智能。”
“...这么说，你会不会曾经也是人类？”
鸢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机械智能在千年来的迭代中，独立意识数据虽然代代传递，但记忆数据是有极限的，无法超过我们存储容量的有效限度。也就是说，每当我获得一些新的记忆，最古老的一些记忆就会被自动清除掉。”
“遗忘？”
“或许算是。人类具有的那种选择性的高级遗忘也是我的研究内容之一，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尘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有些困了，便把身子缩进被子里，看着鸢的背影打了个哈欠。
“感觉就像在给我讲睡前故事。以前可没有人给我讲过睡前故事，就算是我父母也没有。”
“是吗。”鸢轻轻地笑着，转身躺进了尘的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蓝光格外幽森。
尘感觉有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胸口，带着冰凉的触感——尽管他此时并没有脱下那套鸢最初给的贴身衣服。
“尘，你觉得导致人类最后消沉着灭亡，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尘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心跳和呼吸都骤然加速，一时间困意全无。
“不...不知道。”
“人类的情感、热情和爱，都像探索星河的人类一样，彷徨在星间，迷失，然后消散，幸存的人类也只剩下一具会衰老的空壳。”
尘渐渐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映着幽幽蓝光的鸢的脸庞，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见到你之后我更坚信了我的想法，我们和人类最大的差距就是情感。人类的喜怒哀乐，使得人类会享受当前的快乐，回避悲伤的过去，对世界充满热情和爱。我的解析逻辑单元分毫不差的解析了来自你的情感，应用于我自身的运算，我认为那是真实的，是有价值的...”
鸢顿了一下，眨着眼睛观察着尘的反应。
尘点了点头，无力思考的他此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自己的胸中蓄积着，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我或许是爱上你了，尘。”
当听到鸢说出这句话时，尘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像在早已过热的水中投入了一颗沸石，一瞬间里，所有的思维都化作名为激动的情绪，砰然绽放。
“我....我我我我我...我...”
尘的嘴唇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鸢伸出一根食指，竖着放在尘的嘴唇上。“不用多说...我感受得到你的想法。我对你的爱，或许也是来自于你对我产生的相同的情感。”
“你...不是说不再读我的想法了吗，怎么...”
“你贴身穿着的衣物和我的外壳——或者说皮肤，来自同样的材质。它相当于是我的一部分，时刻接收着来自你身体的每一份数据，我对你情感的解析才能如此顺利。”鸢微笑着，又把手放回了尘的胸口上。
尘一动也不敢动。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确，对鸢产生了非常了不得的情感，就像自己曾说过的“鱼着迷于水”那样的感情，但他最深处的意志仍在抗拒，在试图诉说着什么...
但尘此时听不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只听得到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也无所谓。这就是人类的爱吗...我正在变得盲目且无畏。”
尘不知道自己嘈杂的内心里究竟在思考什么，只有一个巨大的“爱”从凌乱的线条中脱颖而出，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可以的话，我也想！”尘激动地说着，一把将鸢搂进了怀里，鸢也顺势抱住了尘。
鸢的力量很大，但使出了恰到好处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尘。
......
[无效时间]
[无效坐标]
“精彩绝伦！若说这是个绝妙的爱情剧，我愿称之为：完美的爱人！为何完美？天生完美！”
“可惜可惜，命运命运~”
......
“明天一早，我们就逃往土星吧。”鸢把头埋进尘的怀里，轻声说着。
“土星？为什么是土星...”
“土星厚重的大气层下，有一颗类似地球的内核，那里也有生命，有属于土星的生物圈。虽然不适宜人类长期生存，但非常适合用来做我们逃往其他星系的中转站。”
尘感到奇怪。
“为什么...要逃？我们可以在地球，也可以在星环，这些你我熟悉的、都能生存的地方...”
鸢在尘的怀里摇了摇头，拥抱得更紧了些。
“我们...要逃离星环，逃离主机。我...不想失去你，不仅是因为爱你...也因为我看见了人类的情感，和那些情感带来的可能性与生机...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主机也是。”
尘有些疑惑，皱起了眉头，心里的杂音也渐渐降低了下来。“主机...和你的目的不一样？”
“是的...我没有最初就告诉你，是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懂人类的情感，只是在遵照指令。而在习得人类情感之后，我更觉得不应该突然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没关系的，说吧！”尘扶着鸢的肩膀，推开到自己能与她四目相对的距离。
“主机指令中的[造物计划]，从来都不是[复苏人类]。”鸢的眼睛闪烁着，蓝光忽明忽暗。
尘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嘈杂的内心世界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心底的呐喊声也终于清晰可闻。
那呐喊声混杂着许多个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言，不断重复着一个词，直到这个词在尘的脑海中清晰、成型。
“毁灭/破滅/Destroy。”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