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新变法过了二十多年,读书的不敌拿枪的,拿枪的又也不过说鸟语的,推开书房的门,来客正坐在背向门的沙发上,肩膀约1.5尺,方形立领西装,还可以看到的是金黄色梳的齐整的头发。听到开门声,坐在沙发上的人放下紫砂壶,转头对我微微颔首,笑容可掬,眼角的细纹似乎都刻在脸上了。
“嗨,二小姐,好久不见,容我问候一声,你找到那个穷书生了吗?”
来人是我出国留学时的室友,经常一起满大街找吃中国餐馆,是见证我因为一盘辣椒炒鸡蛋哭跪下的好友。
“你来了,吉星高照,找不到的也能自己送上门。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听说你哥哥杀了你姐夫,高兴你嫁不出去,就赶紧回来了。”
翻了个白眼,拿过紫砂壶试试水温,昂头就灌,完了抹抹嘴回答:“真是给您添麻烦了,一个小喜事还劳烦你从美国赶回来。”
“可不是,我追了七八年的人现在嫁都嫁不出,丢人的可不止你们沈家,连带着少爷我脸上也臊的慌。我就不明白了,让你榜大款你不榜,让你养情人你也不养,来来来,你让我看看你选了哪个尼姑庵。”
穿着规整西装的男人撸起袖子,渐渐收不住开始字正腔圆操着京腔数落我。
“你到美国时才十四岁,一个你偶然见到的一个人,还可能他压根都不知道你。现在你二十多了,那时候喜欢的人能算什么。”
因为声音太大,有下人来敲门询问,声音如孩童,带着奶音,林则凯也愣了问我爸是不是又给我生了妹妹。我摇摇头,然后回答他刚刚的话: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世上很难有人善终,于你看来,除他外才有善缘,可是我看来,这一生除尽为人该尽的责任,爱他至费尽心机才能侥幸有我的善终。我这个人认亏,就是看不进其他人。”
我定定看着他,直接的让他知道我没救了,让他赶紧走,别掺合进来。门被推开,小姑娘探出头,乌黑明亮的大眼睛。
“二小姐,大少爷回来了。”
大哥回来几日后我在绑大姐的房间里喝酒,黄色的洋酒一杯杯下肚,不加茶不加冰块,烧灼得嗓子疼,大姐骂我弄丢了照片,咬牙切齿,所有锁链都发着叮铃的声音。我只当她又发病了,哭了笑笑了哭,过一夜就又是我的好姐姐。她常因激动咬伤自己舌头,然后好长时间不能好好吃饭,身形消瘦。我喝完最后一口酒,把沾有红色指甲油的枪扔出窗外,用力掰开大姐的牙关,轻柔得安抚着仇视我的姐姐,变着法唱歌讲故事的哄她,然后把手臂塞进她嘴里,疼痛如约而至,我细心得擦着姐姐嘴边的血,别搞脏你的新裙子啊,不然你更讨厌我了怎么办!
“旧宸,是季泽诺,季泽诺把照片偷给报社的。”
大哥匆匆跑来救下我,他让我别自责让我别担心让我继续当金枝玉叶沈家二小姐。
我已经动不了那只被大姐咬得见肉的手臂,这样才好,这样才不会盖住那双眼,泄露了沈家二小姐不会有的心思。
移子送将,如今,她的姐姐吸毒坠子,人人皆知。
伏在大哥怀里,我慢慢看清这被三十五级浮屠压死的败局,可惜雷峰塔压不死蛇妖,混乱人群中我又看到了季泽诺,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只是戴的帽子遮住了额头的疤,那些被我父亲压迫苟且偷生的岁月不是从我结束,是他自己一点点爬起来,为了摧毁沈家。
我对他说我不去阎王处,蛇妖才不会死,我说的伤心决定咬牙再活一活,可惜这个念想刚有就破灭了,我发现了谎言,这个季泽诺是假的,眼睛里全是担忧怎么会是真人,大哥扯着嗓子让我坚持一下,伤个手臂而已,何至于死,小题大做,是我懒得活了。
我爱他恐门当户对,恐女大当嫁,恐哥哥不杀妹夫,让我遇不到你,让你不敢娶我,你这个穷书生。
这话吼完我再没力气看他,十几岁喜欢他什么?如何就喜欢上了?这十几年记忆成了习惯接着慢慢模糊,看到他举着那个红包指甲油的手枪对着我,为何喜欢他成了件我也想不清楚的事,唯一深刻的都是我自己,我自己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时间,刻下的都是他的痕迹。
沈二小姐二十三岁留学归家,大好年华,美貌无双,卖布的卖油的,赶着天亮就去拉沈老爷下馆子,明里暗里的暗示,这姑娘旺夫和我家小子是绝配。沈老爷迷瞪着眼,喝得七荤八素,把一个个南方老爷的脸踹个遍,撂下话,手下没有一千个兵都不能踏进沈家大门。
沈二小姐二十五岁时,家里的姐姐出嫁,做伴娘的沈二小姐在晚宴被人嘲笑,当伴娘后六个月不嫁就要再等六年,吃酒的人还没晕头,就被沈大少爷扔进粪坑,酒劲上来时,一边吐一边吃,这事被当笑话传出去,皖南再没人敢议论沈二小姐。
年纪一点点长着,快到三十,第一次大肚子的沈家大小姐回娘家养胎,问家里一直不出嫁的小妹,你等什么呢?这时的沈二小姐已经是街头巷尾母亲恐吓孩子的怪物,小孩子不睡觉不吃饭,母亲都要搬出沈二小姐:不吃饭沈二小姐就把你抓去,她没有孩子就把你抱走,让你再也回不了家。小孩子哭哭啼啼,从还不会走路就怕极了这个不结婚的老女人。
沈大小姐年初检查出怀了孕,大家都高兴,一直愁心二女儿婚嫁的沈家大夫人也露出笑颜,急忙请人接女儿回家养胎,顺便让怀孕的大女儿劝解一下仍不结婚的小女儿。哪个母亲到了六十岁还要操心女儿婚嫁,真是上辈子仇人来寻仇才会快三十都不嫁。沈家大夫人哭得一年比一年声大,大着肚子的沈大小姐赶紧拖着肚子就去找小妹。
摸着姐姐肚皮的沈二小姐只兴奋自己外甥蹬脚,专心趴在肚皮上听动静,其他一概当耳旁风。
孕妇恼了,拍桌子,到底谁你才嫁?
就要熬到三十岁的沈二小姐抬起头,命下人把门外偷听的母亲请进来,然后在孕妇耳边说了一个名字。沈大夫早上刚吃了颗静心丸,这时火急火燎蹬着高跟鞋跑进来问大女儿,人是谁。孕妇听过名字,惊慌失措,手抚着肚子盯自家小妹。
请母亲先劝爹爹放过季泽诺。
关他什么事?
母亲,小妹要嫁的,要嫁的从来就是他。
从来就是个穷书生。几年前孕妇是新娘时,问小妹穿上婚纱想给谁看,抱着捧花的沈二小姐说了一个名字,宾客中一位爱慕者怒气冲冲扬言,沈二小姐没眼光,门不当户不对,六年肯定嫁不出去。这件事后的三年,沈大小姐又听到这个名字。刚体会母爱的孕妇摇摇头,挺着肚子把小妹拉在身后。
母亲,求您让爹爹放过季泽诺,求您许小妹出嫁。
一桩迷终于解开,沈家二小姐等一个穷书生,等得沈家越来越富,等得良人越来越少,等得沈家老老少少低下头,终于肯看穷书生。
一月后,解除禁闭的沈二小姐拿着一包鸽子蛋奔到出版社门口,她这时二十七,第一次和季泽诺见面,那些因为偷偷摸摸看他一眼而被街巷传为偷小孩的故事,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