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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2年,死

刘纪允从办公卡位里起了身,径直朝窗户走去。他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一股寒风拂面而来,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却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身后感受到寒风的同事说道,“纪允,你这招用风杀人也太狠了点吧?”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风会这么冷。我是觉得太闷了,感觉空气里没有氧气似的透不过气。”他说完,抱歉地对着同事笑了笑,随即把窗户关上。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袖子不小心带翻了桌子上的茶杯。茶杯朝桌外滚去,他试图接住杯子,结果却让杯子被抛得更远。

茶杯落在地板上碎成了几片。

破碎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刘纪允不得不起身再次尴尬地向同事们道歉。等一众探出来的脑袋缩回各自的格子里后,他才慢慢地蹲下,将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捡到垃圾桶中。

怅若失魂的刘纪允回到座位里继续他未完的研究报告,手指落在MacBook Air银白色的键盘间时,他才发现红色的血迹已经快要凝固了。不知道是哪一块碎玻璃在何时划破了他右手的中指。他把受伤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再把脏血吐在纸巾上,然后把纸巾狠狠地丢进装着玻璃碎片的垃圾桶中。

他索性趴在办公桌上,试图安抚内心涌动着的无法平息的烦躁。

“曾祖母站在二楼,手扶着木栏杆。我站在逼仄的木楼梯的梯级上,仰望着她。她穿了一件红底绣黑色小花朵的旗袍。那件旗袍的绣工非常了得,绣面上的不知名小花朵,似乎是活的,缓缓地在曾祖母身上绽放,犹如生长在清晨的雨露中。曾祖母的一头银发整齐的盘在脑后,她的嘴唇上涂了口红,脸颊上也擦了胭脂。这样精心的修饰,在曾祖母身上并未因衰老而显得不伦不类,反而却因为年纪的原因多了一种让人心生尊敬的雅致。她微笑着说,‘小允,曾祖母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可是曾祖母有件心事未了,就是想看看我的孙媳妇。不看一眼她,我走都走的无法安宁,你把她带过来见我吧,在今晚七点前,好吗?’”

“纪允,下班了。吃中午饭去。”一个同事推了推刘纪允,让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哦。你先去吧,我这会儿没胃口。”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吧,可能是因为今天的暖气开得太足,有些喘不过气的憋闷而已。”

“那我先去吃饭了。身体不舒服的话,去看看医生吧。”

“谢谢。放心吧。”

同事走后,刘纪允又趴回桌子上,想起刚才的梦中曾祖母所说的话,胸口觉得更堵了。

他掏出手机给奶奶家打电话,电话通了好一阵子,可就是无人接听。

正在烦闷间,手机却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爸爸打来的。

电话接通,爸爸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刘纪允的耳朵,“纪允,你现在马上赶去仁济!你曾祖母病危!我们已经在去往仁济的救护车上了。你赶紧赶过去!”

小翠奶奶抢过电话补充道,“小允,你曾祖母刚才在迷糊的时候,嘴里还在叨念着让你把你媳妇带过来给她看看。要是不看到,她会死不瞑目。”

妈妈的声音响起,“小翠阿姨,我们家小允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老婆?小允,你自己快来就好,别听你小翠奶奶胡言乱语。”

爸爸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悲愤,“小允,现在是曾祖母的危机关头,你就算没老婆,也得给我带个孙媳妇给你曾祖母看看。更何况,这可能是你曾祖母最后的愿望。”

“你这不是胡扯么?你让小允哪儿给老不死的找个孙媳妇去?而且谁家好好的姑娘愿意陪人家见个要死的人?”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奶奶,不是你奶奶!”爸爸的愤怒俨然已经从七窍里迸出,即使刘纪允远在电话的另一端,都能感受到这火焰的炙热。

他把挂掉的电话甩在桌面上,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为别人解梦那么久,不知道应验了多少,而他刚才不愿意去解析的梦,居然却成了眼前的现实。

越是难过,意识就越加恍惚。

曾祖母的话让他无法安稳,一念升起,他在通讯录中翻出陈安妮的号码打了过去。

刘纪允小心翼翼地问道,“安妮,你今天能陪我去看看我曾祖母吗?”

“好啊。我早就想去看看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觉得她是个谜,像深湖一样的谜。表面上,她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宁静、优美,可是这湖下肯定是藏着什么的……”陈安妮显然没有察觉刘纪允语气的异样,对这场期待已久的会面显得格外的兴奋。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你愿意陪我去见她?”

“愿意。你忘了?我有她的照片,她瞬间的眼神告诉我的。我一直都想和她聊聊。”

“可是,她可能就要走了。你愿意陪我去见一位与你毫不相关的将死之人吗?”

陈安妮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兴奋是多么的失礼,面对陡然而转的剧情,她除了安慰电话另一端的刘纪允可能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之外,能做的只有陪他去完成老人的心愿。

虽然,她坚定地认为,死亡是自然规律。

刘纪允的妈妈坐在椅子上,远远的就望见了携陈安妮前来的儿子,只等他们走近了,便立即起身,迎了上去。纪允爸爸眉头紧锁,低着头使劲地搓着双手,在急救室外来回踱着步子。小翠奶奶斜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擦着从眼角流出的泪水。

刘纪允对迎上来的妈妈小声问道,“曾祖母怎么样了?”

“她人还在急救室呢。”刘纪允的妈妈嘴上回答着刘纪允的问题,心思却全放在他带来的这个姑娘身上。她仔细上下打量几圈陈安妮,用责怪的语气对刘纪允说,“小允,这是你女朋友啊?你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妈?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自己藏着……真不错……不错……”

陈安妮没有解释,只是礼貌地笑着对纪允妈点头问候道,“阿姨好。”

“好,好,真是好姑娘。等周末的时候,让纪允带你来我们家吃饭。阿姨可是烧了一手好菜的。”

“妈,安妮和我只是朋友。曾祖母没事吧?”刘纪允拦下去拉陈安妮手的妈妈说。

不等纪允妈妈回答,急救室的房门已被医生推开,刘纪允、纪允爸爸和小翠奶奶,一呼拉急忙围了上去。

医生说:“请家属放心,老人已暂时脱离危险。”

“医生。我奶奶是什么病?”

“具体的病因,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诊。”医生说。

刘纪允爸爸这时才看到跟在纪允身旁的陈安妮,他朝她笑着点了下头,然后拍着刘纪允的肩膀说:“你曾祖母脱险了!儿子,你这事情办得漂亮!”

一行人随着护士,拥进了病房。

护士安顿好刘纪允曾祖母后,对大家说:“你们家属商量一下,留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着病人就可以,病房里不能吵闹,病人需要休息。”

刘纪允爸爸随即转身和大家说道,“那你们都先出去吧,这里我看着。有事再叫你们。”

大家都依次静悄悄地出了病房,只有小翠奶奶依旧站在床边不远的地方,像游魂一般,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愿离开。

“小翠阿姨。你也出去休息会吧。”刘纪允爸爸对她说。

小翠奶奶似乎还是没听到,依然站在那儿,直直地看着曾祖母。

没等纪允爸爸再开口,奶奶便醒了,一睁眼第一句话就嘟囔着:“小允和他老婆来了没有?”

小翠奶奶这才从恍惚中醒过来,急忙说道,“来了,都来了。都在外面侯着呢。”

爸爸把刘纪允和陈安妮叫进来,刘纪允一进病房就立刻直奔曾祖母的床边,俯身握住曾祖母的手。

“曾祖母。我是纪允。你睁开眼看看我。”

奶奶没有睁眼,弱弱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你老婆呢?”

陈安妮走了过去,挨着刘纪允俯下身,把手放在刘纪允手上。她眼睛的余光瞟到曾祖母身上的旗袍,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刘纪允怀着万分感激之情看了眼安妮,把两人握住的双手放在了曾祖母的手里。

“曾祖母,她来了。”

曾祖母的眼睛先是缓缓地睁开,又突然一下子瞪圆了双眼直盯盯地看着安妮,她的眼神先是惶恐、惊讶,转而又变成仇视、无奈。

曾祖母的双眼最终还是虚弱地闭上了,最后的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仅存的生气,“没想到,连在梦里,我都输给了你。”

曾祖母的手从刘纪允二人的手中滑出,心脏监护仪响起了蜂鸣的长音。

刘纪允扑在曾祖母身上失声痛哭。

刘纪允曾祖母的遗体被护士送往太平间时,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小翠奶奶,忽然拉住推车的护士,用不容拂逆的态度嘱咐道,“不要给她擦身、化妆,不要再给她换新衣服。她临终前和我强调过很多次,她要穿着这身衣服去很远的地方,而且她只有穿着这身衣服,那边的人才好认得出她!”

小翠奶奶转身紧紧地拉住纪允爸爸的手,继续说道,“我之前以为那只是她的梦话,可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她这么说的原因。一切都是注定的,必须按她说的去做!”

刘纪允的悲伤被小翠奶奶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他这才发现病床上曾祖母的模样、装扮竟与他上午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盘在脑后的银发、唇上的口红、面颊上的腮红,还有那件他从未见曾祖母穿过的黑底刺绣小花朵的真丝旗袍……

护士诧异地望着小翠奶奶,因为从来不会有家属提出这样的要求。

纪允爸爸拍了拍小翠奶奶紧握自己的手,对护士说道,“就按小翠阿姨说的办吧,钱我会按正常程序支付,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你们把要求告诉殡仪馆吧,我只负责把她推到太平间。”护士说道。

“这会不会对家里不吉利?按习俗,可都需要擦身、化妆的,再换上新衣、新鞋才能送她去那边。”纪允妈妈担心地说。

纪允爸爸转身打量着自己奶奶的尸体说道,“你瞧见了吗?奶奶是自己准备好了的。她今天的打扮已经足够干净、妥贴。没人能比这做得更好。”

小翠奶奶的眼里噙着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今天早上5点左右,她就叫我起床,给她梳洗、化妆。还从衣柜最底层的布包里拿出现在她身上穿的这件旗袍。这件旗袍,她每年会当宝贝一样拿出来晒洗几次,而且从来都是她自己洗、自己晒、自己叠,从不让我插手。只是,从没见她穿过,从没见她穿过……”小翠奶奶对纪允爸爸说。

“是啊,您妈妈陪了我奶奶五十多年,她走了,您又陪了她十几年,真是辛苦你们母女了。阿姨……”纪允爸爸忍不住哽咽起来。

小翠奶奶踉跄着扶住放着纪允曾祖母尸体的病床,轻声呢喃,“阿姨走了,我也快了,我也快了……”

“阿姨,您别这样讲,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

……

遗体告别会非常简单,简单得就只像一位好友要远游前的告别。

灵堂紧邻焚烧炉,由简易的铁棚搭就。铁棚被人为地分割成几个相邻的区域,隔着那薄薄的墙体,红色的小木棺一字排开。那木棺显得相当小且脆弱,小得似乎装不下尸体,脆弱到似乎一个不小心的碰触都会让它跌落在地上碎掉。几个花圈靠在红色木棺旁的墙壁上。棺材前方是一个简陋的破木桌子,桌子上摆着标配的祭品。

刘纪允的爸爸捧着遗像,失魂地站在红色的小木棺前,面朝前来送行的十几个亲朋好友。众人在司仪小姐地指示下,绕棺一圈,鞠躬,然后敬香。再由作为长孙的刘纪允上前为已去的奶奶斟酒、洒酒。

旁边一家为死者送行的仪式几乎是与刘纪允家同时进行的。双方的司仪此起彼伏地按各自的台词念着各自的流程,墙体薄薄的隔挡,与趋同的形式让本该肃静的事情变得闹哄哄的。没人在意这样的干扰,因为凌乱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不足二十分钟,与人一生的长度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待众人散去,陈安妮跟在郝胖子的后面,走到刚刚结束了送客的刘纪允身边。

郝胖子的手落在刘纪允的肩头,沉沉的,“还有什么需要兄弟跑腿的,你尽管说。墓地那边,我已经找好熟人打过招呼了。”

“嗯。你先回去吧,暂时也应该没什么事情了。”刘纪允的眼睛被眼眶里不能流出的泪水憋得通红。

陈安妮的泪水再次落下来,砸在她黑色的皮鞋上溅开,声音微弱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对不起。我帮了倒忙。”

刘纪允赶忙回答道,“没有,真没有。安妮,是我要谢谢你肯帮我这个忙,谢谢你来送我奶奶。其实,我之所以打电话向你求助,就是因为她过世前的那天中午,她老人家就来梦里和我道别了。”

“梦里?”陈安妮惊讶地抬起头盯着刘纪允,正欲追问,郝胖子暗暗扯了下她的衣袖,说道,“安妮。我们该走了,纪允还要忙后面的事情。”

陈安妮意识到此情此地,并不是为了解答自己疑惑而该追问细节的时候,便依了郝胖子,与刘纪允一家道别。

刘纪允看着工人推着装着曾祖母遗体的木棺送向那熊熊烈火中,看火舌爬上木棺变成火团,再崩塌,终将曾祖母与脆弱的木棺一起焚成灰烬。然后被铲出来的灰白色固体,又被装进他亲自为曾祖母挑选的骨灰盒里。

这是刘纪允第一次参加遗体告别会。

他爷爷、奶奶在他未出生前便死于意外。

他怎么都没想到,过程竟是如此的简单、仓促、冷清。没有电影里肃穆的礼堂,没有满屋子的花圈与挽联,没有铺满鲜花的玻璃棺,甚至连哀乐都没有。

也许这就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大人物的遗体告别会真实的样子?而那些功名显赫、奋斗终生的大人物,他们穷极一生所努力的终极目的,是否是为了让身后的遗体告别会更隆重些、更体面些?

按照习俗,亡人未入土前,需点长明灯,以指引亡魂找到她在阴间的家。纪允的奶奶走得太突然,安葬她的墓地尚未谈妥,安葬的日子自然也就没有着落。

刘纪允的爸爸、妈妈因为曾祖母的骨灰盒暂时的存放地发生了分歧。爸爸认为应该放在他们现在所居住的家里,以方便照看长明灯,妈妈则认为这样的做法会带来晦气。双方的僵持最终被小翠奶奶的建议打破,曾祖母的骨灰盒,暂时安置在石库门的老房子里,小翠奶奶则会在那里守着长明灯,陪着她的阿姨走完最后那一段不归的黄泉之路。小翠奶奶强调说,这是她妈妈临终时一再嘱咐的遗愿。

只是,刘纪允父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升起了一份心照不宣的担心,石库门的老房子毕竟还是他们的资产,在事情结束之后,如何把小翠奶奶打发回老家,成了一个尴尬而现实的问题。

看着停止争执的刘纪允父母,面露难色的沉默,小翠奶奶轻轻地笑了,“我也只能送我的阿姨这最后一程了,这几年阿姨身子弱,江苏老家儿女那边催了几次让我回去,都被我回绝掉了。阿姨离不开我,可她如今去了,而我也该走了。”

“阿姨,您别说丧气话,您身体还硬朗着呢。”纪允妈妈赶忙说道,“等纪允奶奶一下葬,我就让他爸给您买票送您回去,辛苦了这么多年,您也该回乡下享享清福了。”

刘纪允收拾了些被褥、衣服,来到老房子里。

他知道,爸爸在妈妈的压力下,晚上定然是不会过去的。而且他也想和小翠奶奶一起,陪着曾祖母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妈妈对曾祖母的怨气由来已久,在她眼里,曾祖母不但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一丝的奉献,而且还是个只会添麻烦的负担。用纪允妈妈生气时的话说,她就是一条寄生于家里的吸血虫,是一具能吃能喝能花销的尸体。

曾祖母在刘纪允的生命中并不是别人家祖辈一般无条件的慈祥和宠爱,和对所有人一样,曾祖母的态度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的无法琢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曾祖母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也没有别人祖孙之间那份甜腻的依赖。可是,曾祖母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在他内心突然升出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悲伤与留恋。

石库门的老房子里像冰窖般涌动着寒气,坐在小翠奶奶旁边的刘纪允不停地搓着手、打着寒战。小翠奶奶见状起身,又拿了些木炭添在面前的火盆里。

木炭散发出的红光让房间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舒服日子过多了。这天气其实也并没有多冷。如果在以前,哪有这么多木炭给你用来烤火呀。”小翠奶奶一边拨着火盆里的木炭,一边说。

“我爸不是早就说,要给你们装上空调吗?”纪允显得有些尴尬。

“我和你曾祖母都不喜欢那东西。”小翠奶奶望着纪允曾祖母的遗像,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过,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哎——你妈妈恨你曾祖母,也是情有可原。”

“啊?为什么?”和曾祖母最为亲近的小翠奶奶的话,让刘纪允瞪大了双眼。

“看来是没人告诉过你?我还是听我妈说的。”小翠奶奶看着纪允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时候,你还很小很小,小的还需要每天抱在怀里,而你曾祖母差点把你摔死。”小翠奶奶顿了顿,“那天,她本来在二楼抱着你,走来走去的哄你睡觉,可忽然就没有征兆地走到栏杆边,把你往楼下一扔。幸好你命大,落在了楼下的棉被上。”

“曾祖母她精神不正常,这个我知道。”刘纪允对曾祖母的举动有些释然,仿佛那个险些被摔死的孩子并不是自己。

“是啊。她把你扔下楼后,就径直回到房间坐回床边,还对我说,这不过是个梦而已。在梦里死去的,等梦醒了就会复活。我妈说,她服侍你曾祖母第一天,她就神秘兮兮地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梦境,就连我和我妈都只不过是她在梦里缔造出来照顾她的而已。她面前所呈现的一切,也都是梦境。因为她早就已经死了。”小翠奶奶再次抬起头望向曾祖母的遗照,似乎是在和照片中的曾祖母确认,“好像是说,你曾祖母是死在了1942年的某一天……那时还是抗日战争时期。”

“那您的妈妈是哪一年来照顾我曾祖母的呢?”这样的旧事刘纪允还是头一次听到,说不清的情感夹杂着好奇心涌了出来。

小翠奶奶回答道,“1942年的冬天啊。那时,你爷爷还在你曾祖母肚子里。至于她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那样,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妈来了之后,你爷爷的奶奶,让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她怎么都不同意,坚持说自己已经结过婚,还说你爷爷是刘家最后的血脉。她不顾众人的反对,拼了命的把你爷爷生下来,也不同意你爷爷的奶奶让你爷爷跟母姓王的建议,坚持姓刘。这才有了你家的后来。在那个年代,没有结婚就生小孩是会被人戳碎脊梁骨的……”

“曾祖母的这一辈子也真是可怜。”

“可怜,当然可怜……可是,你爷爷也可怜!他从小就总是被小伙伴们嘲笑是个没爹的野种。这个苦,也只有你爷爷心里清楚。”

“我爷爷就没问过曾祖母关于曾祖父的事?也没自己去找过?”刘纪允追问。

“当然问过,也找过。不过,没任何线索,因为你曾祖母不肯说。我妈说,她听人说,当年你曾祖母为了躲避战乱去了江西某个乡下,一两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挺着个肚子回到了上海。人也不是当初的人了……虽然你曾祖母坚持说她已经成亲,但因为她不肯说出你曾祖父的具体情况,也拿不出任何已婚的文书证据,整个人又是不正常的……”小翠奶奶盯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仿佛她说的那些事都是火苗里写着的。

刘纪允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那个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那个年头,人命贱若蚁虫。”

忽然一股寒风袭入。

风吹开了贴在窗户上的报纸,钻进了刘纪允的衣领,惹来一阵寒战。刘纪允急忙起身用报纸重新捂住了风口,这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早就破了一个洞。

骨灰盒前长明灯的火焰摇晃了几下,又重新变直了。

尽管床边燃着炭火,寒冷还是让刘纪允难以入眠。

他曾经住在这个屋子里点点滴滴的过往,清晰地向他扑来,不过记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更多是碎片。就像断断续续播放的幻灯片,无法像电影那般连贯。

上小学前一年,父母便带着他搬离了这里,那年,他五岁。

他对此地并无留恋之情,因为新居比这儿更舒适。

新居没有这儿满巷子的煤烟味,也不用帮大人每天清晨倒马桶。

当然还有和马桶相连的郝胖子。他永远记得,那个敦实的胖小子,曾让他有过把对方杀掉的念头,并且那个念头曾盘踞着他脑海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个念头的起因,正是那该死的马桶。在那个遥远夏天的早晨,郝胖子偷偷绊倒了提着马桶奔跑的他。马桶被抛在他跌倒的前方的陡坡上,顺着斜坡奔流而来的屎、尿,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面颊,他的衣服……那个早晨在他身上留下的臭味整整熏了他半年多,直到他搬离这条有着斜坡和郝胖子的该死巷子。

在仇恨最为强烈的时期,他曾经把家里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磨刀石上重新磨得铮亮。他觉得,当锋利的刀刃刺入郝胖子身体,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染刀锋之时,那深刻的仇恨也许会随着喷涌消失。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谁知道,时机未等来,等来的却是郝胖子一家搬离巷子的消息。当时,他是多么痛恨自己为何不早下手。

若干年后的刘纪允每当回想起当初的计划,都感到非常后怕。如果郝胖子没搬走,那结果又会如何呢?

……

他努力地想要回忆,却发现自己和曾祖母相处的记忆,非常的稀薄。最清晰的,似乎就是和陈安妮偶遇的那个下午,她坐在街边的椅子上晒着和她同样虚弱的太阳。与儿时的记忆相比,奶奶只是头发白了、脸上多了皱纹,又或者她一直就是陈安妮所拍照片上的模样——白头发、满脸皱纹。

困意袭来,他躺在这个二十年前睡过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地,慢慢地减弱直到消失。他终于睡着了。

风起了,吹响树叶。

匕首上夕阳的金色余辉,不差丝毫地插入那人的心脏。

刘纪允直直地站在原地,对手颓然地趴倒在他的肩膀上。

那人说,你赢了,她归你。

刘纪允看到自己缓慢而有力地转动插入那人心脏的匕首,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二人的衣衫。

如何处理尸体而不被发现?这真是个难题。

他背起尸体,朝山林深处走去。山林中没有明显的路径,但他走得飞快。不知走了多远,他在一个山洞边停下,把尸体放了下来。他面朝山洞前的池塘,深深吸了口气。硕大、明亮的圆月挂在一块没有水草覆盖的水面上。一只小虫子,跳到月亮上,月亮便摇晃起来。

他蹲下来,从怀中取出绳索,把一块沉重的红色大石头绑在了尸体上。一声巨响,月亮碎了。

他在水中将双手洗净正准备下山,却发现绑着红色大石头的尸体浮了上来。他有些惊慌,池塘边草丛中的虫子越叫越欢。

也许是水草浮起了尸体?

他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棍。这根木棍的长度非常合适。他用力将木棍送入水中,搅动着尸体下的水底,木棍传来的感觉告诉他,水下空荡荡的,并无水草。

他愤怒的用木棍按住尸体,让它往下沉。可木棍一松开,尸体又自己浮了上来。往复多次,结果都一样,尸体还如最初一样,脸朝下浮在映着圆月的水面上。

他变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朝山下望去,已有火把的光芒朝这儿逼近。

他开始颤抖,嘴里叨念着,“我不想坐牢,我不想死去。”

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尸体上,却发现尸体不知道何时已经翻了过来。月光下那张脸上诡异的笑容带给他的恐惧,远不及看清那张脸来得无法接受。

那张脸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刘纪允猛地从梦中惊醒,直直的在床上坐了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发际滑过脸颊,在下巴处滴落。

不远处的长明灯正平静地燃烧着,发出柔和的光。照片上的曾祖母,恬静地微笑着。

不知为什么,此刻的刘纪允却感觉那恬静笑容的背后,有血腥与残忍在涌动。

刘纪允再次踏入陈安妮的“释压会所”,是在他曾祖母离世的半个月后。

这半个月里,他都在帮着父亲四处张罗着曾祖母的后事。曾祖母终于能在几天前安葬妥当,还多亏了郝胖子。在短时间内找块大小合适、价格公道的墓地并不简单。

在墓地推销员的游说下,一向精明的刘纪允妈妈以比买房子还果断的方式交了再买一块墓地的定金。也许她不想将来为了块墓地,还得凌晨起床排队拿号。也许她不想将来死去住在火葬场的格子里,因为墓地资源也越来越稀缺了。犹如城里人一样,绝大多数人都住在高楼里某个盒子里,而不能拥有一栋别墅。更可悲的是,大多数人为了那小盒子,省吃俭用、倾其一生之努力,结果,过不了多久又要去另外一个世界,继续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曾祖母的葬礼同遗体告别会一样简陋、寒酸,这次去的人不足十个。

这就是现实,普罗大众的生之喜悦、死之哀伤,能影响的永远也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韩薇薇把刘纪允带到客厅,从他手里接过他带来的水果篮和鲜花放好,便让他稍等片刻,因为,他来的时候安妮还在午睡。

坐在沙发上的刘纪允,一边喝着韩薇薇倒来的咖啡,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

当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办公台上时,桌子上的一套旗袍和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他的兴趣。照片上,是个剪着短发的青年女子。他指着办公台问韩薇薇:“你老板对民国时期感兴趣?”

韩薇薇抱歉地摇摇头,“这个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张照片是她从网上下载后打印出来的。”

“真没想到,她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也会对这些感兴趣。”刘纪允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

“不知道,只是她最近似乎睡眠不好,早上起来的时候经常有黑眼圈。”韩薇薇说。

“薇薇啊,如果你就这么没心没肺地对别人讲我没睡好,可是会坏了我们‘释压会所’的招牌哦。幸好纪允他不是外人。”陈安妮站在二楼向下望着客厅里的人说道。

韩薇薇吐吐舌头,对陈安妮做了个鬼脸,便转身出了客厅。

潜藏在刘纪允心里的内疚更加沉重起来,或许是曾祖母咽气时那句无法解释的话影响了当时在场的陈安妮。他不希望曾祖母的过世再带给其他人伤害或是困惑,这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管有没有用,他都想试着解释清楚。

刘纪允站起来对正在下楼的陈安妮说:“真对不起,安妮。我曾祖母吓到你了吧?原谅我的唐突,当时的情况,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那天中午我做梦梦到曾祖母,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必须带我女朋友去见她最后一面。一时间,我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因为怕你拒绝,我事先没敢向你坦白,真对不起。”

“我只当是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才惹得你曾祖母生气而去世,这不是我陪你去的本意,我也需要向你道歉。”陈安妮微微低头,认真的冲着刘纪允抱拳说道,“不过,你另一半的道歉我也收下了,你说我那天是代替你女朋友去的,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是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的!”陈安妮假愠着说。

刘纪允尴尬地站着,不知如何继续解释。

陈安妮转愠而笑着继续说:“其实,我倒是希望能早些日子遇见你曾祖母,走进她的世界。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或许我能用我所学到的知识,帮助她解决她的精神病症,因为按胖子所说,她的这种精神病症实属罕见。”陈安妮的目光与不知所措的刘纪允交汇,又闪到他手里的咖啡杯上,“不瞒你说,能遇到这样的病例患者,对一名心理医生来说实属万幸。如果我能把她的病理分析透彻,并且将她治好,那我帮她走出困境的另一面则是,我可能会因为与她的相遇震惊整个精神医学界。”

陈安妮的直接与释怀让绷着的刘纪允松了一口气,“我听我爸爸说,他自己都曾经带着曾祖母去过很多有名的医院,也看过很多号称是权威的医生。然而,却没一个人能缓解她的病情。她始终认为,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都是她梦境中的幻象,所有人和事都是她的大脑通过梦境缔造出来的。”

“嗯,我想,她精神失常之前,应该是受了非常大的刺激。而她因为不愿意面对这些刺激,从而通过潜意识屏蔽了她对外界一切的判断。从她看到我时的眼神变化来看,应该是把我误认为了别人,而且似乎是她的情敌。”安妮说道。

刘纪允眼中一亮,“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你还记得你在巷子里为曾祖母拍下照片的那天吗?就是那次,她管我叫什么玉允,从她说话的内容和神情来看,似乎把我当成了我曾祖父。她说,曾祖父抛弃了她和别人好了,而自己则一直在等着他。”

陈安妮隐隐觉得,仅仅是负心而导致了她曾祖母症状的解释太过牵强,可是,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便顺着刘纪允说道,“看来,你曾祖父便是元凶了,可惜这个原因太普通,因为几乎所有痴心等待的女子背后,都有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你曾祖父是伤了她的负心汉,而你偷梁换柱的用我去骗曾祖母,难道你也是……”

“我?我连女朋友都没有,谈何负心汉?”刘纪允急忙解释。

“哦?你是不是对未婚漂亮女生都这么说?”陈安妮调侃道。

刘继允急红了脸,解释道,“真没骗你。我要是骗你,我要是骗你就是……”

看着刘纪允慌张的样子,陈安妮强忍笑意打断刘继允的话说:“干嘛发誓呢?不是有句老话说得清楚,‘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嘴。’更何况,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也只是你用来完成曾祖母心愿的道具,你是不是负心汉,关我什么事。”

“我真的没骗你!”刘继允继续一脸认真地说。

“哈哈哈……”陈安妮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笑声停下来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布满了笑意,“好了,不逗你了。你曾祖母的过往,其实我很感兴趣。只可惜,你对她的了解似乎也只有道听途说的凤毛麟角,少的可怜。”

“道听途说不假,凤毛麟角也是真。不过,曾祖母是我的亲曾祖母,血脉相连。而且,我已经连续莫名其妙地做了三次相同的梦,我总觉得,那个梦似乎和曾祖母有关。而且,直到第三次重复之后,我才意识到,做梦的时间实在是蹊跷,不能用仅仅是巧合来解释。第一次是曾祖母去世那晚,我住在曾祖母生前居住的房子里守灵,第二次是她的头七,第三次则是她二七。”刘纪允说完,把自己噩梦的经过对陈安妮说了一遍。

“三次相同的梦?”陈安妮听完追问道。

“嗯。完全相同,没丝毫差别。而且,梦境中的地方是一个我从没去过的陌生地点。”刘纪允补充道。

陈安妮联想到自己的梦,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的身体微微倾向刘纪允,缓缓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买旗袍,打印那张黑白女照片干什么吗?”她的脸上浮起神秘的颜色,“其实,那是因为我的一个噩梦,那些噩梦和你遇见的情况相同,都在重复,而且梦中所去的地方也是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一边说,一边走向放着衣帽的办公台。

刘纪允跟着走了过去,拿起那张照片突然恍然大悟地问道:“你是不是把你的梦在释梦论坛里发过?”

陈安妮再次诧异地看着刘纪允问:“这个……你怎么会知道?”

刘纪允轻轻一笑,放下手中的照片,说道,“我是那个论坛的首席版主。你那个帖子,我曾经看过,并且回复过一次,最近因为在忙曾祖母的事,所以有一段时间没登录论坛了。”

“想不到,这个世界真小!可是,你作为释梦论坛的大神,居然没能分析出自己的梦预示着什么?”

“大概是因为医者无法自医吧。你这位心理名医不也无法在梦境中自由来往吗?当局者迷,你、我大概都不能例外。”刘纪允拿起桌上的旗袍,冲着陈安妮问,“怎么?你后来又做了和之前同样的梦吗?而且,看清了那件旗袍上的花朵是什么花?”刘纪允问。

“看清楚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品种稀奇的黑色梅花。然而等我把那花画在纸上,拍好照片,发给我一个植物学家的朋友看过后,他却说,这根本不是梅花,可能是一种未被发现的新物种。”陈安妮摇摇头说。

“那你还看清楚其他细节了吗?”

“没有。最近只做过一次。”陈安妮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如果你后面还会继续那个梦的话,你试着仔细看一下站在竹林以及树上的是什么鸟?”

“为什么?”陈安妮对刘纪允的建议并不明白。

“天机不可泄露。”刘纪允故意卖了个关子,继而又非常严肃地说,“你试试看,等你看清了就告诉我,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原因。不然,可能会影响你的梦境。”

“嗯。有道理。”陈安妮点头认同,又抬头求证,“因为人会因个人喜好而改变记忆?把想记起的记住,不想记起的屏蔽?”

“陈士元说,梦,知往来之境也。往为过往、曾经,来指将来、未知。所以,解梦是一项非常繁杂的工程。信或不信,真实或是虚假,其实谁又能说得清呢?”刘纪允说道。

“解梦?不管真假,梦作为一种独特而普遍的精神存在方式,还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之前你说过,你曾祖母在去世之前,曾经托梦给你,并且告诉你她即将要离开?”陈安妮反问。

“是的。我也觉得那个梦很奇怪。在那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梦到过我的曾祖母,更没有见过曾祖母身上的那件黑色真丝旗袍。”

“亲人在遇到死亡、意外、喜事等重要事件的时候,与他至亲的人会在梦中得到相应或类似的消息,这样的情形被称之为——托梦,而且从案例数量上来看,这种现象是非常普遍的。至亲之人之间往往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无法解释的无形纽带,这种关联在双胞胎之间尤甚,有时,就连一方得了感冒,另外一方都能感觉到,至于原因,除了血缘关系的影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对了,你刚才说你噩梦重复的时间时,讲到了头七、二七,这又是什么意思?”陈安妮再次追问。

显然,刘纪允忽略了陈安妮是在美国长大的现实,忘记了给特定的俗语加上注释。

“在中国传统习俗里,亲人死去之后,家里的生者要给死者每隔七天做一次法事,仪式以七天为一个单位,总共进行至第七七四十九天时结束。按佛教中的说法,非成佛脱离轮回之苦,以及在世作恶太多堕入恶鬼道者,死后每隔七天,便会有道耀眼的光亮在某时突然将死者的灵魂包裹,在那光亮中死者前世今生的片段会犹如电影一般播放。在那亮光熄灭之后,一切又会归零。那道光最多照耀七次,而且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会被照耀七次。而每一次照耀之时,都被称之为回魂之夜,据说每一次的回魂,死者都有机会和生者进行某种形式下的沟通。当七七四十九天结束,死者的灵魂将忘记一切,进入轮回之道,开始排队投胎。”

陈安妮睁大眼睛,听得出神,这样的说法勾起了她的好奇,“我不懂佛经,也不知道它当中的典故。不过,按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亡者的脑电波每隔七天便会聚拢或加强一次,而聚拢或加强的次数每个人并不相同,最多的人会经过七次,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才会停止。而你想说的是,你的噩梦所发生的时间恰巧都与这个说法相符,都在‘七’,也就是,你觉得那时你曾祖母的脑电波对你产生了影响,从而认定你的梦是跟你曾祖母有关的。可是,你的梦里并没有你曾祖母出现啊?”陈安妮问。

“嗯。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按中国的古老说法,梦在绝大多数时候,所呈现的仅仅是暗示。所以,读懂梦并不容易,需具备专业知识的专业人士进行解析。远在几千年前的商周时期,中国的皇帝便设有占梦官一职。”刘纪允作为证券分析师的一面慢慢显现了出来,让对方相信自己,这才是所有谈话的正确结局。

只可惜,当分析师遇到精神科医生,谈话的结局必然会出现不是一边倒的复杂。对解梦的理论陈安妮并不清楚,可是西医的精神理论却是她的专长,她笑着回应刘纪允,“古代皇帝把不能解释的事情都交给了各种神官处理,是因为他们缺乏科学的论证和仪器的证明。按现代精神学分析来说,你的这个梦并不难解。你杀死情敌,是因为你没女朋友,潜意识中渴望有个女朋友。于是,你便在梦中赢得了他。这叫梦之意愿的满足。由于情敌是不存在的虚无,所以你看到了自己,而你杀死你自己,是说明你不满意现在的自己,潜意识里,你希望改变自己。”

刘纪允没有再次反驳,并在沉默片刻之后点头默认。可是,他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娶了安妮这样老婆,生活实在是太可怕了。”

陈安妮见刘纪允点头默认,嘴角扬起了胜利的弧度。

刘纪允静静地喝着杯子里已经冷掉的咖啡,和坐在对面沙发里的陈安妮陷入沉默。作为接受过高等现代教育的他,可以接受陈安妮关于精神分析的逻辑,可是作为研究多年古老解梦之术的他,总觉得这些重复的梦境,远不是用“没有女朋友”的逻辑,就那么简单的可以解释干净的。

刘纪允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回手边的桌子上,抬头盯着同样若有所思的陈安妮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我重复的这些梦,跟我曾祖母是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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