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810100000005

第5章 1771年

莱斯特雷德牧师和他的妹妹每年都会放三次血。这是一种仪式,好比十月份做的草莓苗圃,或者五月份越发乏味的巴斯[6]之旅,就好像给一年时间加的标点符号,倘若疏忽了,偶尔会觉得空落落的。“放血这事对男人和马都有非常明显的效果。对讲究实效、当妈的女人来说也很有用。”如今,牧师自己也这样说,与其说他对这种事深信不疑,不如说他只是为了迎合父亲的观点。

他们习惯找索恩医生干这个,他是个出色的医生。但今年他的马被一个兔子洞绊了一跤,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肯定来不了了。

“为什么不叫詹姆斯·戴尔呢?”黛朵问,她合上书,将手伸向晚上生好的火炉上。

牧师用烟斗柄轻磕牙齿,“不行,妹妹,我觉得不妥。”

“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血。”

“他当然见过啦,”牧师说,“而且见过不少。”

“如果索恩来不了,你又不敢叫戴尔医生——尽管他是因为我们热情好客才能留在这里,我还是自己割开血管得了,要是不行,我可以叫塔比瑟。”

牧师装起糊涂来,问道:“戴尔医生会不会住得太久,让你也厌烦了?”

“当然不是。不是的。你误会我了,朱利叶斯,你可真烦。你成天烦我,所以我才要去放血。”

“我怎么烦你了,妹妹?”

“总是跟我对着干。”

“比如汤勺的事?”

“噢,胡扯吧,什么汤勺。对,还有汤勺的事,可眼下是这件事。”

“要不亲自去请他吧。”

“说不定我还真会去,说不定会到卡克斯顿酒馆,喝一大瓶朗姆酒。”黛朵站起来,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活物一般。

“晚安,哥哥。”

“好的,晚安,妹妹。”

她笔直地走出会客室。上一次在口舌之争中占到妹妹的便宜,估摸着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牧师心里想。

一轮弯月在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升上了天空。牧师进入了梦乡,梦见了自己的花园,从睡梦中醒来后,他穿上衣服,双膝跪着,睁着眼睛,望着十一月早上那轮金色的弯月祈祷。早餐吃熏肉和卷心菜,配以滚热的潘趣酒,然后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烟斗里面装着弗吉尼亚的烟草,然后检查礼拜天的布道。这时,他听见了狗吠声,声音像摇铃一般令他一阵紧张。他打开书房的窗户,探身出去。乔治·佩斯,他的男仆,正领着狗在外头。来自托特莱的亚斯提克先生从晨练中回来了,一边从酒瓶中小口抿着酒,一边跟佩斯讨论狗的事。

“早上好,亚斯提克。今天早上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不是吗?”

“天堂里有这样的早晨吗,牧师?”

“当然。狗饿了吗,乔治?”

“这群家伙挺爱闹腾的,但是很快会安静下来的。”

狗狗有着光滑的皮毛,不停地蹦跳着,轻轻地咬着对方的喉咙。牧师很高兴,仿佛回到了二十岁。

“我得跟医生说几句话,然后再来陪你们。”

牧师在房间里找到了詹姆斯,他正在穿衣服。“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你。”

詹姆斯说:“我听见狗叫声了,那些家伙似乎快活得很。”

“早上的天气这么好,它们这样闹腾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有件事求你帮忙。你知道我们的习惯。每年缴过什一税[7]吃完晚饭后,我们都会请索恩先生为我们放血。可这回那个可怜的家伙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把头撞破了,没办法过来了,我意思是你能不能帮帮我们,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错过一次放血的机会正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妹妹……”

詹姆斯扣着马裤裤腿上的纽扣,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时,窗下的狗突然叫起来,牧师很是不安,往门边退了几步,“没关系,没什么关系。”

詹姆斯说:“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你妹妹失望。”两人相视而笑,“祝你打猎的时候玩得开心。”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打猎的水平可不行,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我特别喜欢野兔。还有这条腿。”他说着拍拍右膝,“会拖你们后腿的。”

“那就随你吧,那咱们晚餐见了。”牧师两步并作一步匆匆走了。詹姆斯在房间听到那群人离开了,狗吠声响彻天空,声音渐弱。

他在一盆冰冷的水里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小疤痕,活像一个擦破皮的乳头,还流脓了。至于其他伤疤,估摸每只手有十五个还是二十个,除了有些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种事情不值得置气。

他拿起剃须刀,举在眼前,仔细检查着刀刃。他先是看到刀尖在微微颤动,但慢慢地不再抖动了,最后终于稳定下来。他对着那块小曲面镜刮起脸。他的短须比头发的颜色要黯淡一些,前面的胡须似乎更富有生气,像是从他身体更健康的部位生长出来的,似乎更契合他三十二岁的年纪,而不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在凛冬时节终于降临了。谁说我不会完全康复呢?

他戴上那双柔软的狗皮手套,保护好自己的双手,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他走进厨房,科尔太太、塔比瑟、玛丽和一个叫威妮弗雷德·达德的女孩正在准备什一税晚餐。

“哎呀,我们这里好多吃的!”一看到詹姆斯,科尔太太便说。她不再做馅饼,而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份冷肉,“医生,我们的蛋不错,要不要尝尝?这是威妮从家里带来的。”

“一点点素烤鹅再片一片面包就算是大餐了,谢谢你,科尔太太。早安,塔比瑟,威妮,玛丽。”女人的脸被火炉烤得通红。塔比瑟和威妮傻乎乎地互相看着对方,紧咬着嘴唇。詹姆斯没有瞧见。他打量着坐在大桌子旁切洋葱的玛丽。

“洋葱不会让你流泪吗?”他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打着手势解释一番。虽然他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英语,但他知道,不管他说话还是沉默,她都能听得懂。她将珍珠色的洋葱切成两个整齐的圈,算是回答他,她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将洋葱挑起,放在盘子里的冷肉旁边。他轻声道了声谢。

詹姆斯吃着东西,看着一群匆忙奔走的女人,感到很是满足。要是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们准会忘了他的存在,他可以观察这个完全都是女人的世界,仿佛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脑中会栩栩如生地出现母亲、妹妹,以及那个喜欢胡乱唱歌的女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这让他有些许感动。詹姆斯出神地看着她们展现厨艺。这些女人要是外科医生的话该会多么优秀!不过,他就不能成为一个差强人意的厨子吗?如果她们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肯定会乐意的,帮她们切蔬菜或者搅拌甜布丁,但这样做准会打扰到她们,她们也就没办法安心干活了。

他吃完后悄悄地离开厨房,手里拿着一小壶热水,进了花园。他停了下来,想听听有没有狗儿追捕猎物的声音,他觉得应该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听起来像是野兽叫唤的微弱声音。牧师宅邸的旁边是一个暖房,建筑物很小,进去的时候得猫着腰。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花盆,弥漫着天竺葵的臭味。他在这里有一小块地方用来做实验,他种的那些大麻上面盖着麦秆,很高兴看到它们能够熬过寒冷的夜晚。他看着板条架子上的海绵,拂掉上面刚结的蜘蛛网,拿下一小块海绵,塞进口袋里。他喜欢这些海绵,它们是他在痛觉缺失症研究上最大的收获——尽管他的研究远称不上完美。这项研究得追溯至半年前,当时他给多佛的杰克·卡佐特写了封信,这个名字还是他无意中想起来的,当年他在巴斯执业时曾跟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信写完的三个礼拜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装整齐、散发着香味的包裹,后来又陆续收到,里面都是些草药、种子、化合物之类的东西,附在包裹中的还有卡佐特的忠告,以及他用整齐的笔迹抄写的学术资料,那样的资料是詹姆斯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接触到的。于是,詹姆斯从普林尼[8]那里了解到曼陀罗草根的特性,学会了如何将这种东西泡在酒里。古时候,人们还用这种东西减轻受到酷刑的囚犯的痛苦,当然,至于其目的是出于怜悯还是讽刺就不得而知了。他还心血来潮地用醋和亚洲没药炮制出供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喝的药水,不过这只是玩笑之举。海绵泡药的制作方法来自征服者时代的一份手稿,他将每份海绵浸泡在鸦片、新鲜莨菪碱、未成熟的黑莓、莴苣种子、铁杉汁液、曼陀罗草和常青藤的混合液体中。海绵被这些珍贵的药材浸泡后,在阳光下晒干,使用时再进行水化处理。

除了玛丽,谁也不知道这些实验有什么用。玛丽的鼻子很灵敏,发现了他的秘密。一天晚上,她来到詹姆斯的房间,在空气中嗅了嗅,轻轻扬起了眉毛,像是在说“莫非这就是你的平生所学?”牧师和他的妹妹尽管很好奇,但什么也没问,他对此心存感激。

他从暖房出来后往谷仓走去。谷仓的门是开着的。厄本·戴维斯坐在一块原木上吃奶酪。他刚才一直在打燕麦,空气中满是飞扬的谷壳。

“早上好,戴维斯。”

“早上好,戴尔医生。”戴维斯扬起手中的奶酪敬了个礼。

“我相信你肯定没用连枷[9]吓唬茜茜。”

“没有。我刚才偷瞄它一下,那家伙还挺安静的。”

“那就好。我去看看它。”

“茜茜?茜茜?”二层平台的尽头,谷仓顶梁的下面,有个舒适、干燥的地方,大约有个把人高,有个阴影在下面移动,发出半是警告半是哀求的声音。现在这家伙对他早就习惯了,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不过,它的身体太虚弱了,想逃也逃不了。

这是一只姜黄色的母猫,是在九月第二个礼拜被发现的。小家伙在牧师的忍冬丛里筑了个巢,当时在里面大口喘气。是萨姆最先发现的,然后便告知了詹姆斯。詹姆斯躺在灌木丛旁,轻声跟它说话,那只猫好奇地盯着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最后,詹姆斯的手臂都麻了。那是一只农场的老猫,平日里机警着呢,老是挥舞着爪子,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并不习惯被人当成宠物。詹姆斯很耐心,从厨房拿来好吃的讨好它。三天后,他就能抱起它了,那家伙可真轻,像是一只小猫钻进了大猫的皮囊里。他把猫拿到谷仓,放在一个装着破布和麦秆的盒子里,拿着提灯检查后发现猫的肝脏处长着一个肿瘤。它太老了,已经奄奄一息,正饱受痛苦的折磨。

现在怎么办?只有三个选择:不管它,杀了它,或者对它进行救治。看起来只有后面两种方法可行,毕竟,他已经介入它的生活,不能弃之不顾,必须负起责任。至于要不要将它杀死,让猫突然尽快死去似乎可以让它解脱。乔治·佩斯干这种活麻溜得很,他看起来跟那些黑暗之神相处得还算融洽,几拳下去就能解决问题,那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过,对于猫来说,它的生活不应该比人更加幸福吗?尽管它已经病入膏肓,那也应该比人过得幸福,不是吗?如果能显著地缓解它的痛苦,如果能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这难道不是他的义务吗?或者这只可怜的家伙只是他异想天开的实验对象?这样的想法让他心生厌恶,他一点儿不喜欢。

詹姆斯从口袋里拿出海绵,撕下一块,泡在茶壶温暖的水中。“好啦,茜茜,这是你喜欢的东西。”那只猫受尽了苦难,他必须这么做。他将吸了水而膨胀的海绵放在它的脸上,猫嗅了嗅,嘴里嚼着海绵,汁液挤压后渗入鼻孔和牙龈的敏感皮肤里。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又可怜又滑稽。身体里的肿瘤正在吞噬它,药量每天都在增加。詹姆斯每天来到谷仓都觉得猫可能已经死了。他每次都觉得猫是为了吃这药,才靠意志力活下去的。他抚摸着猫身上黯淡无光的皮毛,看着它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样子有些低能。

下方的厄本·戴维斯拿起连枷,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嘴里哼着小曲。是什么歌来着?原来是那首《来吧,未知的旅行者》,詹姆斯拿起东西,从楼梯走了下来。他用一只手套捂住脸,免得吸入灰尘。

牧师、他的妹妹、亚斯提克先生和詹姆斯一起围在会客室的桌旁吃午饭,平日里,牧师用这个会客室招待乡绅。按照平常的习惯,其他人会在厨房吃饭。主餐厅自从米迦勒节过后就没用了,因为冬天他们的壁炉得生两天火才能让整个房间热起来,而且对于他们几个来说,主餐厅显得太大,而对于那些乡绅来说又太雅致了,并不合适。

“要不要再来一块美味的肥羊肉,亚斯提克先生?”牧师在早上的打猎中收获颇丰,打了两只野兔,詹姆斯在厨房里看到伤痕累累的兔子了。

“医生,今天那只银色的母狗像头猎豹一样,简直疯了。回家的时候都走不动道了,双腿颤抖着,舌头都耷拉下来了。”

“我来帮你倒酒吧,医生。”坐在詹姆斯旁边的黛朵说。

“黛朵,你可别把医生灌醉了。”牧师说。他自己在午饭前就喝了潘趣酒,现在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今天下午,他还得给我们动刀呢。”

“我明白了,医生,”亚斯提克先生说,“动手术前医生想和病人喝得一样,两者都需要同样的勇气。”

“我知道。”詹姆斯一边说,一边拨动着盘子里的一块肉。

“戴尔医生可不是这样的人。”牧师说。

“我意思是说,”亚斯提克先生插话道,“动手术和接受手术需要同样的勇气,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这时,詹姆斯说:“我曾在一个大医院里见过一个非常出名的外科医生在进手术室之前吐了,还见过一个一年能赚一千英镑的医生在手术进行的时候跑出去了。”

“拜托了,诸位,”黛朵用刀叉轻轻地敲打着桌子说,“我们还没吃布丁呢。”

“没错,亲爱的,”牧师说,“吃过早餐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吃到科尔太太的布丁了,哈哈!”

“哥哥,照你这种吃法,迟早会出事的。”

“妹妹,你要是不吃的话,两份可就都归我了。医生,你什么时候帮我们放血?”

“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那咱们先玩玩卢牌戏,我要把你杀得片甲不留,迟些时候再放血。”牧师道。

这次就连黛朵都笑了。兴奋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塔比瑟前去叫他时,他正在会客室看书,看的是《罗德里克·兰登传》,同一个段落看了不下四五遍了。罗德里克在人老珠黄的斯巴克小姐面前调情,可他既没有办法领会里面的滑稽情节,也看不懂残酷的现实。直到现在,他都还在思考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这时,他听到楼上房间里响起了牧师凌乱的脚步声。炉火旁的牌桌上是他最后一手输掉的牌,纸牌旁边放着一个装着柳叶刀的玳瑁盒子。这个漂亮的盒子是牧师的,在此之前则是属于他父亲的。詹姆斯不知道他自己的那套刀具怎样了,现在应该在别人的口袋里。

塔比瑟进入会客室,“莱斯特雷德小姐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去找她了。”

“莱斯特雷德小姐?”

“就在她的房间里。”她手指随便往上一指道。

他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她走过去,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上,是一个镀锡的瓷碗,“牧师说叫我把这个给你。”

“谢谢,塔比瑟。”

詹姆斯拿上碗和玳瑁盒,爬上楼梯,左转后停了下来,轻轻地敲了敲右边的门。

黛朵·莱斯特雷德坐在她房间那张靠窗的桌旁。吃过午饭后,她换了衣服,现在,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袍和一条白色的衬裙。她的脸被下午的阳光照亮——只有画家的笔才能描绘出这样的光线。詹姆斯认为她的年龄应该和自己一般大。她的眼睛充满了人情味,十分漂亮,不过,她把眉毛都拔光了。

詹姆斯从未进过她的房间。他感觉房间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应该好好欣赏一番才好。他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陈设着切尔西瓷器、孔雀羽毛扇、斜针绣屏障。床上装饰着印度棉帷幕,上面饰有“生命树”图案,还有一件满是褶边的装饰物。这是一间比教堂还古老的房间,适合摆放那种粗重、朴素的家具。那类家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散发着时间的味道,在其他房间里会格外显眼。黛朵借北德文郡腹地这间巴斯风格的闺房在无声地抗议、小心翼翼地反抗。詹姆斯有些感动,他希望以某种隐晦的方式安慰她。他觉得他终能找到一种方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却未能如愿。他问道:“你这有绑胳膊的布吗?”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沙哑。

她已经将布准备好了,那是一条染色过浓的丝巾。她穿着短袖长袍,但詹姆斯仍然把她的袖子往上撸,然后才绑上丝巾。他察觉到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贴近过她的身体,此刻,他正闻着她身上的气味,触摸着她皮肤的肌理。她肘弯处蓝色的血管和白色的皮肤令他意乱情迷。“不会太紧吧?”他问。

她的目光瞥向别处,摇摇头。他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玳瑁盒,揭开盖子,选了一把小刀片,拿了出来,却从手中脱落了。他手忙脚乱地在土耳其地毯上一番寻找,终于找到了,他清了清嗓子,抓着她冰凉的手臂,找到一条血管,把碗放好,扎破血管后,他看着血顺胳膊流到了碗里。最后,他估摸着碗里的血大概有六盎司后,便用大拇指摁住伤口,解下丝巾,呼吸。他将一团羊毛粘在伤口上。她弯曲着手臂,另一只手摁住手臂,横在胸前,那样子活像一束花,或是一只病怏怏的宠物。“索恩医生放的血是这的两倍。”她盯着那碗血说。

“对你来说,吸收的要比出来的东西更有用。”

“我父亲说放血对讲究实效的女人特别管用。”

“令堂也这么做吗?”

“应该是吧。现在轮到我了。”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詹姆斯说,生怕说错话了。

“我相信你是没那么想过。”

“你感觉怎样?”

“很好。谢谢。”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在你哥哥那儿。”

牧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花园,向上延伸的田野、树林。他向詹姆斯打招呼时并没有转身,此刻,他的心情十分阴郁,早上打猎的时候他很快活,现在突然却变得伤感起来。跟狗出去的头一个小时里,他感觉一下年轻了。他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坚实的工具,用起来十分称手。即便是在紧张刺激的追猎中,他也表现得相当冷静也相当敏锐,这是他在别的场合想竭力达成的目标……他肯定得为那一小时的时光心存感激。

牧师曾因为对詹姆斯非常信任,向他透露自己也曾写过诗——哪怕是将所有信奉基督教地区的波尔图葡萄酒都灌下去,他都未必会透露诗的内容,更不必说在人前透露自己的秘密了。詹姆斯既是为了找个话题,也是因为被牧师忧郁的神情打动,便问他是否在构思诗句。牧师很是窘迫,连忙回答道:“不是的,真的。并非那么回事。缪斯早就将我摒弃了。我是在想用一小块地种小麦和芜菁。你意下如何?你不是说过你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吗?我相信你肯定说过。”

“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没有研究。我对芜菁的全部认知是,我喜欢烤着吃。”

牧师道:“真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我是说,希望我能知道怎么做有益。我应该做个好榜样的。你知道吗,那些农夫还在嘲笑我呢?他们今晚就会笑话我,等着吧。你要在会客室吃晚饭吗?”

“我还是觉得在厨房吃饭自在些。去年还有人在里面唱歌呢。”

“那还是随便你吧。”

其实他当然是想跟玛丽在一起,但他在厨房吃饭的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真可惜,牧师思忖着,转而咧嘴笑起来,詹姆斯并没有对黛朵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们要是能成为一对那才有意思呢,结果反而让那个外国小女人捷足先登了,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了,不过从没见过他们触碰过对方。他们有肉欲吗?

他瞥了一眼詹姆斯手中的碗,“看来你已经为我妹妹放血了。”

“我本想把血倒掉的,”詹姆斯红着脸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忘了,抱歉。”

“没关系,医生。毕竟这玩意儿跟让我焕发活力的东西是一样的。尽管我的血液可能没她的浓。先生,要是你能在这里帮我开道口子,我会感激不尽。”他轻轻拍了拍右边的太阳穴,“以前索恩就是这么干的,我感觉能让我特别放松。”

詹姆斯望着他,想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血在整个身体内循环,无论在哪里放血,效果都一样。”

“我也知道在理论上的确如此。我只是感觉我的血太多了,怕是患了多血症,尤其是头部。”

“这样做太危险了。也没有必要。”

“不,伙计,这可是你擅长的事。”

“你搞混了……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

“好啦,好啦。我会一动不动坐在这儿。”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索性僵硬地坐在一张矮凳上,像是正准备让人画肖像画。詹姆斯想:我得拒绝才行。然后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动手呢?换作以前,就算眼睛被蒙上一块布我也干得了。死就死吧。我动手了。

他将一大块手帕放在牧师的肩膀上,选了一把柳叶刀,斜靠在牧师的头部,仔细检查牧师淡黄色短发下面的皮肤。那一瞬间,他丝毫没有犹豫,将柳叶刀的刀尖刺入皮肤中,同时又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他拽紧柳叶刀,刺得更深了。这时,他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响起,以为是牧师发出来的,结果发现是自己的呼吸。血随着牧师的面颊流了下来。牧师咬着牙说:“再深点,医生,再深点。”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乱子了,这样的乱子仿佛出现在梦中,意象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变成原始、可怕的东西,吓得睡眠的人只得逃离梦境。接着是一阵痉挛,他的手像是触电了,肌肉突然抽搐起来,天知道是什么情况。牧师的脸上突然全是血,柳叶刀顿时跌落在地,掉在地上的还有那只碗,溅得牧师的衬衫上全是血。牧师呻吟着,像被炮弹击中的船一样摇晃起来,同时手抱着头。他用十分冷静的声音说:“快帮帮我,詹姆斯。”詹姆斯跑了出去,从牧师的房间出去后,来到自己的房间。几秒钟过后,也许是过了数分钟,他才鼓起勇气重新回来。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挂在门后钉子上的外套。跟着,他把所有看得到的亚麻织物一股脑儿抓在手里:一件衬衫、一顶睡帽、一块用来擦干脸的方巾,随即才跑回牧师的房间。他的行为举止活像滑稽戏中的爱人。

牧师躺在床上,一只手摁住伤口,詹姆斯跪在床边,轻轻抬起牧师的手。由于头上全是血,起初他压根儿就找不到伤口。他想把血擦掉,先是用方巾压住流血的地方,再用帽子压在上面。他匆忙跑到楼梯顶端,大声喊道:“塔比瑟!”

塔比瑟那张沾满面粉的脸随即出现在了楼梯口。詹姆斯立即吩咐她打来热水,拿来红葡萄酒。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刚全速冲刺。这时,黛朵也来到了楼梯平台,仍然抓着弯曲的手臂,惊恐地盯着詹姆斯。“什么情况?”她问,“你受伤了吗?”

詹姆斯长大嘴巴望着她,并没有回答,然后才跑到房间,俯身对着平卧着的牧师,像是要为他遮雨一样。黛朵也跟了进来,不由得倒抽了几口凉气,愠怒地看着她哥哥,“天哪,哥哥……你这是开枪自尽了吗?”她听到牧师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液体流动发出的咕隆声,似有不祥的预兆。“他要死了吗?”黛朵问道,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但眼下她的举止还算淡定,倒是值得赞许。

“不会死的。”詹姆斯说。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牧师刚才弄出来的动静,转而又说:“我认为他正在笑呢。”

蜷缩在床上的牧师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音,他显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玩,“‘他这是开枪自尽了吗’……噢,可真有你的……可真有你的,妹妹……”

一分钟后,塔比瑟端着盘子,红酒和水来了。科尔太太跟在她身后,惊恐地看着塔比瑟描述医生站在楼梯口、像疯子一样挥手的样子。她们看到牧师坐在窗沿,面色苍白,却仍然在咧嘴笑,他头上的帽子被血水浸透了。黛朵坐在他旁边,闭合的嘴巴像贻贝一样,而医生坐在牧师的另一边,像孩子一样啜泣着——也许关于他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科尔太太,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牧师问道。他还真是了不起!是的,先生,今天下午真是出奇地顺利。

十一月的月光下,有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到户外去拿柴火。男人有点驼背,右腿还有点瘸,头像游泳的人一样上下晃动着。男孩将手放在肩膀下取暖,跟在男人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外头结着霜,在屋里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两人来到木柴堆旁。詹姆斯伸出手,让男孩将柴火放在他的胳膊上。原木散发着泥土、真菌和树皮腐烂的味道。

“拿后面的,萨姆。那里的柴火比较干吧?”

“都有点儿潮。”

“那就拿旁边的山毛榉木头。”

整个夏天非常闷热,秋天潮湿、温暖,收成不好。一夸脱麦子能卖五十先令八便士,比去年的价格要贵三先令。

“萨姆,有什么就拿什么吧,到时候再用火烘干就行了。”

他们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一只没有拴狗链的小狗焦躁不安,狂吠不已。这时,詹姆斯小声说道:“嘘,先生!”小狗钻进了阴影里,竖起耳朵听着乡村远处的动静和轻轻的呼唤声。

詹姆斯用手肘推开门闩,打开厨房的门。一群在桌旁坐定的男人突然心情愉悦地抱怨起寒冷的天气,直到萨姆用脚跟把门关上他们才停下来。两人把木头放下,拍掉外套上的尘土。桌旁一共有十二名胖瘦不等的男子,他们正在大吃特吃,决心把捐出去的什一税吃回来。这些人在那里吃吃喝喝,气氛煞是热闹。詹姆斯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大部分人也认识他,不过他们怎么看待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塔比瑟手中的一个大罐子突然掉到地上,“啪”的一声在她脚边炸开了,洒掉的苹果酒把她的袜子都弄湿了。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不过,她并不是害怕会客室服侍客人的科尔太太,而是因为实在太累了。乡绅们哈哈大笑。詹姆斯走到她身边,道:“去睡吧,塔比瑟。我和萨姆来照顾他们就行了。”

没人待见的什一税晚餐眼看就要接近尾声了。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杯子,油乎乎、有缺口的锡镴盘子,舔得一干二净的鸡、鸭、野兔骨头,还有变成棕色的牛碎骨以及锋利的羊骨。

“萨姆,在审判日那天,这些牲畜如何找得到它们各自的身体部位?”

“那个时候只会有人吗?”

“天哪,才不是呢!还会有鸡、猫、约拿的鲸鱼。”他低头看着萨姆,这是一个骨瘦如柴、丑得出奇的十一岁男孩,看起来还算机敏。等到十五岁时,他就跟那些红脸的农夫家孩子没什么区别了。到时候,他会系着一条带有斑点的围脖,穿着皮马裤,闹哄哄地在市场上玩耍,到了三十岁,他会跟这些人一样坐在桌旁,身体倒也健壮,但没完没了的活计和担忧会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只能借酒浇愁。

他们围在火炉旁的长凳上。詹姆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萨姆说:“你之前说要讲故事给我听的,詹姆斯医生。”只有萨姆会在公开的场合下称呼他詹姆斯医生,其他人只会在私下里这么叫他。

“什么故事,萨姆?”其实他完全清楚萨姆说的是什么。

“关于那场比赛的故事。”

“还有王后什么的。”

“是女皇,萨姆,可比王后厉害多了。”

“还有玛丽。”

“现在这么吵,你听得清吗?”

萨姆点点头。

在詹姆斯看来,这只是一个实验。他可以将他经历过的生活变成孩子的逸闻趣事,将一些琐事的小事串联起来,最后再引出某件惊天大事,这样就可以阻止他将这一系列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事告诉陌生人,或者他熟悉的人。萨姆是个很好的听众,能够容忍他对故事的改动,还能被故事情节牢牢吸引。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的朋友格默先生。”

他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格默先生的脸,确切地说只是眼睛,因为脸的其余部分被一条御寒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他可能把格默描绘成他的朋友吗?

詹姆斯喝着杯中的酒,取下一只手套,用手背揩了揩嘴,察觉到了手上斑斑点点的疤痕。

“你已经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遇见格默先生的情形了,婚礼那天,我从樱桃树上摔下来后,趴在古老山堡的草坪上,他偷偷地朝我走了过来。”

“你摔断了腿。”

“没错……”

“那个帮你接骨的家伙……”

“铁匠阿莫斯·盖特。没错,我的腿被接上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没好利索,后来,我们家族得了一种病,一种很厉害的病,我妈妈,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

“全死了吗?”

“是的,全死了。”他继续印证之前的谎言,“反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只能去布里斯托尔找格默先生,想到他以前对我挺有兴趣的,以为他会收留我,萨姆,当年我比你现在还小呢。但我全程可都是走路去的,我记得当时大部分时间还下着雨。你去过城里吗,萨姆?去过大城市吗?”

萨姆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城里人可真多啊!有士兵、水手、大胖子商人、拉起长裙跨过脏物的时髦女子。当时还是我第一次瞧见黑人和中国人呢。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一艘接一艘,好像畜棚里的动物一样。萨姆,到处都是商铺,灯火通明的街道就像过圣诞节一样,人啊,牲畜啊,来来往往,不胜其数。人实在太多了,找到格默先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还是凭着我那灵敏的鼻子把他找出来了,他也很吃惊,看到我的时候他好像还挺高兴的,不过,我得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善茬,所以,我们两个算是同一类人吧,就在这时……”

“喂,快点!有人差点渴死了!”好几个人正挥舞着马克杯,证明他们真的渴了,还有些人用拳头将桌子捶得山响。这群家伙越来越起劲儿了,像一群士兵咚咚咚地走过。

“走吧,萨姆。”詹姆斯微笑着站起来,微微鞠了个躬,向乡绅表示歉意。他一只手拿起两个罐子,走进厨房后面的门,进入一间凉飕飕的房间,那里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口酿酒锅、一个捣浆桶和几个大桶,牧师每三个月就会在这里监督他酿造佐餐啤酒,科尔太太则会在这里酿造葡萄酒,酒瓶靠着两面墙堆起来。尽管屋子里很冷,玛丽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一张麦秆坐垫的椅子上,也瞧不出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双脚并拢,像猫一样规矩,一支蜡烛在她脚边燃烧,詹姆斯将啤酒装入罐中,待他装好后他说:“这里太冷了,我估计就连你也受不了。”

她看着他,眼睛像两枚被吮吸过的黑鹅卵石。

“他们只是些不起眼的农民,”他说,“阵势吓人,但没有恶意。”他抬起酒罐,“进来吧,坐在我和萨姆旁边烤烤火。”

詹姆斯拿着啤酒进了厨房,坐在桌旁。他很希望玛丽是快乐的,至少要感到满意。

“啊!医生,你的长生不老药终于来了,这样,我们进坟墓的时候至少不是渴死的。”

“各位,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不跟我们一起喝吗?”

“你们开心就好。”

“说得好,伙计!”

酒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每次倒酒的时候,啤酒都会洒在桌子上。

“干杯,伙计们!”

“为国王干杯!”

“为农夫乔治和‘老鼻烟’干杯。”

“为基督世界里最棒的婊子干杯!”

“别呀,兄弟们,”说话者是温恩·图尔,“为戴尔医生干杯,我跟你们说,虽然这个名字让人不快[10]……”大家不由得为他机智的言论喝起彩来,“但是,因为他也没给人家专利,也没有拿刀给人家动手术,而是用刀来切面包,所以他在这个国家救的人比任何人都多!”

大家干完杯后,詹姆斯说:“各位,你们真是太豪爽了。”

这时,一个声音大声说:“威尔·卡格肖特在哪儿?唱首歌吧,威尔。就唱那首《萨莉·索尔兹伯里》!”

卡格肖特在凳子上扭动着,“是《可怜的萨莉·索尔兹伯里的墓志铭》吗?”

众人向快乐的学童一样盯着他。卡格肖特清了清嗓子。

“她仰面躺在这里,终于不再动弹,

可怜的萨莉死得那么悲惨,

她在邪恶的道路上一路飞奔,

难怪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努力往快乐的地方奔跑,

但跑到半路的时候居然跌倒,

虽然每个人都幻想她的生活……”

他止声,张大嘴,望过众人的头顶,看着酿酒室的门。其余人也从座位上扭过身子往那边看。詹姆斯从炉灶边的长凳上站起来,张开手臂,像是希望再次将这群人拢到一块,“各位,这是玛丽,尽管继续唱就行了。”

“医生,我们知道这人是谁。”卡格肖特坐下来。那些乡绅的目光都落在桌子中央。詹姆斯耸耸肩,走向玛丽,扶着她挨着萨姆坐在长凳上。大家又继续慢慢地说开了,那情形就像一个暂时被堵住的旧水泵。他们继续喝着酒,酒杯又被重新倒满。玛丽被遗忘在一旁,卡格肖特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首比一首淫荡。温恩的兄弟伊恩·图尔怕是这群人中最蠢的一个,这会儿高声叫道:“让这个女人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咋样?”

伊恩的要求得到了大家的附和,詹姆斯很快明白,伊恩只是把大伙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样的发展,詹姆斯不是没担忧过,但他又觉得,他们能因为尊敬他为“医生”,把他当成牧师的朋友、当成玛丽的保护者而避免做出这种事。这种明显的背叛行为深深刺痛着他。但这件事情错在他,是他把她带到众人面前。詹姆斯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这里可不能搞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演。”

房间里没有一人(包括玛丽)知道詹姆斯·戴尔是那个1767年前往俄国的完美无瑕的年轻人。谁也没见过他身穿华丽衣服、威风凛凛的样子,没人见过他跟帝国的大使握手、对方因此觉得无上光荣的样子。兴许除了萨姆,谁也不曾想象过这些场景,萨姆想象着詹姆斯操控那些华丽木偶时的鲜活历史,此时此刻,那些乡绅怎是他的对手。

这时,一种犹如大雨初下的声响打破了这种沉静。玛丽走到桌子前面,手规规矩矩地叉在腰间,像是准备为他们唱歌。她等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度,表演即将开始——她张大嘴吧,做嘶吼状,露出了两排锉得尖尖的牙齿,连牙龈都露出来了。坐在桌旁的人不由得低声赞叹着。这种表演比乡村集市里臭烘烘的棚子里的双头羊或是会算术的鱼要精彩多了。观众的表情格外滑稽,有的人还出人意料地模仿起了玛丽咆哮的样子,本来正在生气的詹姆斯也开始哈哈大笑,一下把情绪都释放出来了。要是当时牧师没有进入厨房,这样的笑声可能会让他吐出几句恶狠狠的话来。牧师尽管被放了血,但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不是跟大伙一起吃吃喝喝,就是玩牌,此时此刻,脸涨得通红,仿佛熟到要坏。他狐疑地看着詹姆斯,然后对那些农夫说道:

“各位,我现在怕是不能留你们了。我清楚你们这些庄稼人的习惯,知道你们急着回家。”

这位长者的出现,即便他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教区牧师,也令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冷,惹人不快。那群人弹掉烟斗里的烟灰,马克杯里的最后一点儿啤酒也被一饮而尽。他们的表情像是已经预感到了第二天清晨会带来凉飕飕的感觉,或是重新跟难以驾驭的野兽搏斗,仿佛他们就是这世界最初抑或最后的人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过寂静、幽暗的田野。

詹姆斯拿出他们的帽子、大衣、围巾和长手套,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院子里走动的声音,人和马脚步拖曳、踩踏的声响此起彼伏。一只狗刚看到他们便一通狂吠,牧师二话不说对着它的鼻子就是狠狠一下,狗立马老实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犹如不停碰撞打火石弄出的动静。农夫终于离开了,他们的马沿着小径往马路上走去,最后只剩下詹姆斯、萨姆和牧师,他们没有吭声,若明若暗地围在牧师的提灯旁边。

男孩哆嗦着。牧师低头看着他,像是看到他在那里觉得十分惊讶似的。

“你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应该跟我们其中一位客人骑马回去。”

詹姆斯说:“我陪他走回去得了,就是因为我跟他讲以前的故事,他才待得这么晚的。”

“啊,故事……”牧师自顾地点点头,像是这个字眼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你还有故事可讲。”

“我们会互相讲讲各自的事情。”

一丝笑容从牧师的脸上掠过,“的确如此,”他在空气中嗅了嗅,“医生,在结冰的地方行走可得当心点儿,你要把提灯拿走吗?”

“不用了,我和萨姆在学习辨认星星。没有提灯,天上的星星会看得更清楚。”

萨姆已经跑回屋里,拿来了他们的外套以及詹姆斯的手杖。詹姆斯在院子里等着,眼睛盯着从牧师假发下冒出来的包扎物边缘。他本想问问牧师的伤势怎么样了,但一想到放血那档子事,他很是不安。见牧师的头朝打开的门努了努,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他能从开着的门里看到残余的灯火,萨姆站在玛丽旁边,正在跟她道别。

“他喜欢她。”牧师说。

“是啊。他们之间似乎有事。”

“她跟他说过话吗?”

詹姆斯耸耸肩,“她想对他说什么,他都明白。”

萨姆接过他的外套,那是一件紧身长外套,怪沉的,口袋很深,书、苹果、素描纸放在里面都不是问题。

“那就这样吧。”

“一路平安。”

“晚安。”

“萨姆,晚安。”

他们分开走了。牧师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在狗耳朵后面挠了挠,然后叹了口气,沉重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他的身体知晓某种尚未进入意识的知识。他的太阳穴悸动着,便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真是奇怪,詹姆斯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个人居然能变成这样,还真奇怪。当然,他恐怕再也当不成医生了。真是浪费天赋!没错,他以前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谁也不喜欢他,却很有用,这点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是需要一个闪亮平庸的人,还是一个卓群绝伦却心如铁石的人?这个问题太难了。这只狗太瘦了,得给它打打虫才行。该睡觉了。希望做个好梦。

从这幢房子出发,约莫走过一英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便能来到一座桥和一条前往村子的上坡路。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高大的树篱灌木的遮掩下,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加幽暗。不过,他们可以一直跟着月光走,月光照在深深的车辙印里,白霜犹如闪亮晶片镶嵌于中,蜿蜒的枝头越过漫射的光带,起点与终点皆隐匿不可见。他们发现天上没有云朵时,便会停下来,萨姆会顺着詹姆斯手的弧度望过去,说出星星的名字。两人仰头望着星空的深处,直到感觉脚下的地开始翻滚,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低头看一眼脚下,要不准会踉踉跄跄。他们走路的声响惊动了一只动物。动物在阴影里盯着他们,一闪而过,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从树篱里逃走了。萨姆说是一只狐狸,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乔治·佩斯,他就能赚一便士。

走着走着,詹姆斯便说服萨姆为他唱歌了。萨姆安静地走着,心里想着该唱些什么,然后便以《老约翰·巴雷库恩》作为开场歌曲。一开始,他的声音很小,突然间,他提高了嗓门,激昂、高亢地唱了起来,声音颇为轻快,唱到高音处,声音又变得沙哑了。

“有三个人从西部过来,

想碰碰运气,三人庄严地发誓,

希望约翰·巴雷库恩去死……”

有那么三四分钟,詹姆斯觉得萨姆的歌比在大教堂、音乐厅,或是疯人院里听到的歌声还要抑郁。

“他们驾车驮着他穿过田野,

驶到一个谷仓里,

在那里把可怜的约翰·巴雷库恩,

做成了一个庄严的草堆……”

他们终于来到桥上,桥面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两边则是低矮的围栏。他们爬上山坡,来到牛村。坡顶上一幢房子发出微弱的光,那便是卡克斯顿酒馆。经过那里时,他们从半掩的窗户往里面瞅了瞅,看到一群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喝酒。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阴暗的地方,蜿蜒走过一排排门窗紧闭、似在沉睡的农舍,房子是石头墙面,周围是幽暗的花园,还能听到动物的呼吸和移动的声响。远处,一只猫头鹰叫唤着,声音格外清晰,另一声同样清晰的回应也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楼下一扇窗玻璃透出光亮,那是教堂司事的房子。他们往那边走去,灯光也随之移动。还没等他们敲门,门便开了。男孩的母亲拿着蜡烛站在入口处。

“他应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医生,”跟着,她又对男孩说,“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麻烦人家陪你走回家呢?”听声音是明显松了口气,少了一丝生气的意味。

这时,詹姆斯道:“希望你不要对他太苛刻。怪我,走夜路不算什么。萨姆还为我唱歌了呢。他有一副好嗓子,我想他应该参加合唱队。那里歌唱得好的没几个,你家那位虔诚的丈夫是个例外。”

“你也太会说话了。”她说着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在烛光下几乎看不清她是在行礼。尽管医生目前的处境并不好——已经沦为牧师家中的食客,但他过往的名声隐约还在,还有一定的绅士气质。在她看来,医生还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他对儿子很好,这让她颇为感动。他对萨姆有积极的影响,是儿子的好榜样。

“夜晚空气这么冷,你要进来喝点东西吗?”

“这个时候就不便打扰了,克拉克太太……”但在说话间他已经跟随烛光进了屋子。教堂司事早已入睡,他的帽子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经过那片阴影进入厨房时,司事的鼾声传了进来。厨房里,余烬仍然散发着阵阵热气。

这幢房子只比詹姆斯小时候在布兰德约住的房子小一点,但他对里面的东西如同对自己的脸一样熟悉,都是些朴素、干净的东西,房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擦得锃亮的物体表面光芒闪动。

克拉克太太拿来了丈夫的马克杯,里面装满了麦芽酒。她将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她自己喝的则是一小杯姜汁甜酒。挨着詹姆斯肩膀站立的萨姆则像一个男仆,正从一只木杯里喝着牛奶。

“你丈夫还好吗?”

“谢谢你,先生,他还好。但眼下他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他说他跟那么多永远安睡的人打过交道,让他对睡觉也有了欲望。”

“对什么有了欲望,夫人?”从冰冷的空气中突然进入温暖的地方令他昏昏欲睡。克拉克太太的脸也红了。

“是睡眠的欲望,医生,只是对睡眠的欲望。”她瞥了一眼儿子,出人意料地笑了,“他是开玩笑的,医生。”

詹姆斯说:“世界上每个行业的人都有其独特的幽默,遗憾的是,医生这个行业的幽默怕是最粗俗的。因为医生能够切身体会他人的痛苦,所以他们身上会产生一种残酷多于幽默的诙谐感。而这种幽默感源于对恐怖的防备,而且很快就会变成应对恐怖的方法。”

“我相信你肯定不是这样。”克拉克太太说,医生时不时会说些实话,意在安慰他人。

“的确不是,夫人,因为那时候,别人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会困扰我。我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减轻疼痛的费用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说这话的时候,詹姆斯望着桌子,而现在,他已经抬起头,想知道他的这段自白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转眼便消失了。她得让对方看出来她决心好好待他。

“你肯定最了解你这个行当,医生。”

“的确是这样的,夫人。不是我吹牛,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外科医生中,我绝对是最名副其实的一位。大多数医生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夸夸其谈,但真想治好的话,你还不如去找只鹅来。那些人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他不再说了,笑了笑,让不自觉变得愤怒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你也知道,我对那些老同行是多么残忍。这一行的确有不少好人。那些人在人们无望的情况下倒会安慰人,也不会夸大效果。事实上,我们几乎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这代人生得太迟,也可以说生得太早,夹在古老世界的神秘技术和未来的新发现之间。夫人,我也算是拥有某种天赋,动手术的天赋吧。但我从来不具备那种特质……”他的手在麦芽酒上方的空气中随便挥了挥,“……不会关心病患,这才是医生真正该具备的特质。”

“啊,我想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医生。”

詹姆斯摇摇头,“不是的,夫人,我只是道出了实情。我这个好医生是最廉价的,虽然我在做手术时有着娴熟的技巧,却不会怜悯他人。”

他的话显得很沉重,语气也透着一丝强硬的意味,让人不知如何回应他最后那句话,接下来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克拉克太太说:“你好像有个姐姐吧?”

“有两个。”

“两个……”

“是的,漂亮的那个叫萨拉,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跟我哥哥一起死掉的,我相信另一个还活着,她叫莉莎。我没听说过她已经过世了。不过,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她。”

“你之前跟我说过他们全都死了,”萨姆说,“你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别出声。”他母亲说,害怕打扰本已经脆弱的心灵。

“我说过吗,萨姆?好吧,那也跟事实差不多了。”他陷入了沉默中。

克拉克夫人等了等,然后鼓起勇气说:“也许你应该再见见她。”

“我想她会不高兴的。她已经没有爱我的理由了。”

“医生,姐姐爱弟弟哪里需要什么理由,这是她的责任。”

“跟责任挨不上边。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男孩子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没什么打紧的。天哪,我也想起了自家兄弟,现在我们的关系可好了。”

詹姆斯摇摇头,“我没脸见她。”

“那也许她想见你呢,你们可是骨肉相连的亲人。”

“不可能。”

“宽恕是件伟大的事情,”她说,“只要有这个心思就行了。”

詹姆斯将一只手放在萨姆的肩膀上,慢慢从桌旁起身,轻声说:“她是瞎子,老早就瞎了。她得过天花。”

萨姆被吩咐去睡了。克拉克太太跟之前一样,手里拿着蜡烛,领着詹姆斯来到门口。詹姆斯走出屋外,道:“我说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永远都欢迎你,医生。”

“谢谢。我感觉到了。替我向你的丈夫问好。”他再次留意到了女人笨拙的屈膝礼。门关了,门栓也插上了。女人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屋里。詹姆斯一路朝小径走去,眨了眨眼睛,抹去了蜡烛残存在眼里的那点火光。凉意袭来,他觉得更冷了,脚下的石头像玻璃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他来到大路时,屋里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嘘”声。

“你还会给我讲那些故事的,对吗,詹姆斯医生?”声音从屋檐下的小窗扉里传了出来,他却瞧不见萨姆本人。

“会的。”

“是女皇的故事吗?”

“是的,萨姆。”

“对了,玛丽为什么会长着一副尖牙啊?”

“睡吧,萨姆。”他扬了扬胳膊,挥挥手。

教堂司事家的麦芽酒虽然清冽、有益健康,却无法抵御像手指一般进入外套褶边的冰霜。在和克拉克太太谈过后,他不想拖着沉重的脚步直接回家,回到牧师屋里那个冰冷、极有可能空荡荡的床上。他需要半个小时跟其他人待在一起,来杯朗姆酒,再加点水,跟人漫无边际地聊一聊,这样的举动让他再度安定下来。他为什么要以那样的状态去克拉克太太的家?

他来到卡克斯顿酒馆,弯腰从低矮的门里走了进去,站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呼吸着空气里散发的刺鼻味道。前厅不大,炉火也很小,长凳被无数马裤擦得又黑又亮。四张桌子上各自点着一根蜡烛,蜡烛油流出一道污浊的痕迹。卡克斯顿本人站在炉火旁,双手叉腰,从六个先前从牧师家中出来的客人肩头望过去,这些人正在玩骨牌,人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又喝了酒,几乎变成了低能儿。看到詹姆斯,卡克斯顿假意挤出一丝欢迎的表情,然后互致了问候。詹姆斯已经几个月没来这家酒馆了,已经忘了他有多讨厌卡克斯顿,不是因为这酒馆老板跟当地的偷猎者勾搭——大抵来说,那些偷猎者反而是些高尚的人,也不是因为那些被坐实了的谣言——他把证据卖给了警察,指控一名少年偷了一位先生的怀表,少年因而被辞退了。他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卡克斯顿的女儿十分担心。她怀有身孕,咬着指甲上的肉,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离她父亲也就一臂之距。她感觉詹姆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结果却只露出极其尴尬的表情。这时,卡克斯顿喊道:“医生,你要喝点什么?想要这位姑娘拿点什么给你?”

詹姆斯点了朗姆酒,有人邀请他一起玩骨牌,被他谢绝了。他独自坐在另一张桌旁。女孩尽管怀着身孕,却只有十四五岁,除了“女孩”,怕是再也找不到别的称呼了——她给医生拿来了一个玻璃杯,然后用一张被啤酒浸湿的布擦桌子。詹姆斯问她近况如何,她瞥了一眼自己似乎快被撑破的肚皮,避开他的目光道:“挺好的。”

“萨莉,你就快要生了,不怕吗?”

“能够摆脱这玩意儿,我挺高兴的,先生。”

“到时候谁来照顾你?”

“格蕾莱婆婆。”

“她很有经验。”詹姆斯道,心里却暗暗打了个寒战。那个女人嗜酒如命,许多婴儿都死在她手里,除了魔鬼会叫她来之外,恐怕不会再有人请她了,想必是卡克斯顿的主意。

“简简单单最好。萨莉,你还年轻。没必要用什么秘方之类的药。”

女孩轻声道了声谢,便匆匆走了。詹姆斯拿起杯子喝酒。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詹姆斯的脑海里:跟萨莉简短地聊天,看到她那位既滑头又粗俗不堪的父亲,那些农夫趴在小小的长方形牌桌上,还有桌子中央一堆脏兮兮的钱,这一切让他无比压抑。这里没有真正的快乐,甚至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女孩的脆弱和男人的铁石心肠里有着同样的痛苦,虽然有些痛苦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有的毫无疑问是报应。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聊以慰藉、让人满意之事?对于经历过痛苦的人而言,所有的苦痛都是那样真实,统统需要怜悯,上帝知道他也同样需要被人垂怜。

这时门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是两个成年人大的男子,那人皮肤黝黑——要么是棕色,或者其实只是灰色,是如同雪地上夜空的那种颜色吗?来人进了小酒馆,就像一个成年人进入了一间满是小孩的屋子里。他在横梁下弓着身子,拖曳着那双破烂的红色拖鞋朝卡克斯顿走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奶油罐,以一种像是在拨弄煤炭的声音小声嘣出四个字:

“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

黑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朝罐子指了指,卡克斯顿接过罐子,交到女儿手里,她拿着罐子回到里头的房间去盛酒。黑人将手伸进短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袋,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甩在他张开的手掌里。詹姆斯心想:这只大手估摸着能藏得下一颗板球。他的手指是那样坚硬,像老人的手,但看上去却很有力。

黑人从萨莉手中接过罐子,向她道了谢,然后等着卡克斯顿给他找零钱,结果发现并没有找给他,他疲惫地点点头,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门关上后,估摸着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炉火飘忽不定地跳动着,然后农夫又开始兴奋地说开了,相互说着他们的见闻,像是每个人都是这件不同寻常之事的唯一目击者。他们还向卡克斯顿道贺,说他骗了那个陌生人。一名农夫还提醒他,到时候那个黑人会把他炖着吃了。人群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人转身问詹姆斯,打听黑人的构造是否跟白人一样,他们的骨头是否跟皮肤一样黑。“不是的。”詹姆斯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的构造跟我们一模一样。”

“我听说他们的精子也是黑色的,对不起,萨莉。”

“不是吧。”

“他们的心脏呢,”卡克斯顿问道,“也是黑色的吗?”

詹姆斯说:“跟你我的没什么两样。”

令詹姆斯懊恼的是,他的这番评论被人误解成了幽默的言论,他只得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道别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结着冰的地面上,一直在想,我甚至没办法表达我的轻蔑之情。

他深深吸了十几口冰冷的空气,厘清自己的思绪。他想起了明天,相信肯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空气的气味如同香槟酒一样。他咧嘴笑了,想起了牧师早上活力十足的样子。人还真得经历一些这样的早上,这样才能应付更绝望的日子。如果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会拿出纸和墨,前往哈勒姆夫人的府邸,在水边画那座小庙。

装有防滑铁箍的车轮在他身后颠簸,让他跳到了草皮上,这时,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小庙的样子。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马车的存在只是那丁零当啷的声响,车轴像是在呻吟,嘎吱作响,车上锅碗瓢盆发出的各种声响,像极了疯狂敲打定音鼓时发出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醉酒之人的刺耳歌声。最后,他终于辨认出了马车的形状,那是一辆单马拉的篷车,从牛村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山。马车赶上詹姆斯后,那个声音不再唱歌了,而是大声问道:“你是谁?是基督徒还是什么人?”

詹姆斯道:“你用不着怕我。”

现在,借着柔和的星光,他看出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得跟小孩无异,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以及满嘴杜松子酒的味道可以判断,她显然不是小孩。另一个则是卡克斯顿酒馆的那个黑人。

“这可不好,三更半夜的在树篱旁边鬼鬼祟祟,”女人说。不一会儿,她的呼吸中夹杂上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看来你是没地方可去咯?可怜的人,他能暂时跟我们待一块儿吗,约翰?想来他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嘘。”黑人终于说话了。

詹姆斯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能回到住处睡觉了。”

“呃,那就好。走吧,咱们走吧,约翰。”

约翰的舌头发出咯咯的声响,马儿绷紧缰绳,继续往前走去,后面拖着一串长长的歌声。

“你是否想品尝夜晚的空气……去到那芳香四溢的树荫处……在那里,白杨的枝条缠绕着你……藤蔓会是你庇护之地……”

詹姆斯并没有拿蜡烛,而是摸索着进入了自己的房间,发现玛丽躺在他的被窝下,便跟她一起睡了。他从她背后爬上床,胸口贴着她的后背。他的腿痛得要命,可他并不担心。他知道他准会睡着的,这会儿,他闻着她皮肤的味道,仿佛那是具有麻醉作用的海绵。他吻着她的肩膀,既是问候,也是道别,因为她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那时候屋里的人还在熟睡。

隔壁房间里,牧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陪哈勒姆夫人打牌,两人相处得极好。黛朵梦见了一个男人,温柔地吮吸着她手肘上的血。詹姆斯则梦见了一棵有屋子那么大的樱桃树,梦见绿油油的叶子纷纷掉落,他低头一看,那位穿着樱桃色丝绸衣服的黑人举起手臂,抓住了他。

同类推荐
  • 焦躁

    焦躁

    脑子够使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智力中等的家伙在外企里混日子,脑细胞明显不足的人只能在国营单位里猫着。这句话得罪了很多朋友,但我不怕。还是那句话,咱不上班,谁也不放在眼里。其实自由职业者可能是社会的润滑剂,也可能是垃圾桶,但某些自由职业者却扮演着未来战士的角色,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大多数人都会成为自由职业者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 人之初

    人之初

    我属于七十年代的产物,那个年代同时还盛产口号。我就是在浩浩荡荡的口号中诞生的,那时候,我的母亲在流水村插队,早上还在田里插秧,晚上就把我生在露天的茅坑里,后来,母亲告诉我,若不是她机灵,你这个人就没有了,你不可能活到现在,你一出生就死了,那叫夭折。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件事了。母亲说话总是带着说教和炫耀的口吻,她是光荣的人民教师,这并不奇怪,职业使然耳。这种狠话在流水村叫破口。现在,母亲早已说不出这样的狠话来了。母亲只会唱歌,唱儿歌。
  • 城市的起源

    城市的起源

    凯特挨板砖之前,老莫弯腰驼背地在古城墙上用木柄铁挠钩挖来刨去的像寻宝。老城墙外皮砌砖、内为夯土,老莫费了老劲埋在地下的“宝贝”才露出那么一小点点,顾不得松松垮垮的裤子,甩掉木柄铁钩,扬起手揪下头上那顶拉了圈的草帽,拽下瓶子底一样的近视眼镜擦了又擦,再戴上更模糊了。老莫干脆薅下眼镜扔到一边,差不多狗一样趴在地上觑着眼用手抠。古城墙经历了战火留下的也只能是残垣断壁,挂着“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表明有关部门予以了足够的重视。又终究难于抵御岁月的腐蚀,牌子旧了,城墙也渐渐不堪入目,也就是几百米的样子吧,有的地方出现了裂痕,摇摇欲坠一副不可救药的模样。
  • 落日总是令人不安

    落日总是令人不安

    身后有个影子。这不是幻觉,它就在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只要我转身,它就躲起来,隐藏在了一垛墙后,或是一个房子的拐角,幻觉中的影子一定脸色煞白,慌乱地喘着气。自从鄂桃花出事后,我的脑子总是出现幻觉,疑神疑鬼的,总觉得身后有个逼仄的影子形影不离。每次我转过身看时,身后空空荡荡的,除了清白的光,什么都没有。我能感觉它的存在,它等待着我的转身,只要我一转过身,它会继续跟着我。三个月前,我们小镇出了件大事,一个女税官用绳子勒死了新丰水泥厂的会计,然后弃尸在河里,当这个会计的尸体被泡成小水牛那么大后,顺流而下,卡在桥洞里,才被人发现。
  • 福尔摩斯探案集2:最后一案

    福尔摩斯探案集2:最后一案

    本书收录了《海军的协议》《黄脸人》《“格罗利亚司各特”号三桅帆船》《马尔斯格瑞夫礼典》《最后一案》等11篇著名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书中故事惊险刺激,情节引人入胜。11篇故事各有风格,或神秘诡异,或曲折离奇。在充满异域风情的英伦背景下,由福尔摩斯带领读者拨开迷雾,直击真相。可以说,这是一本推理小说迷不可不读的推理佳作。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老书店(民国趣读)

    老书店(民国趣读)

    本书是“民国趣读”系列丛书之一种。《民国趣读老书店》是追忆民国时期出版业之动态的文字集纳,作者皆为民国之大家,如章锡琛、胡愈之、陈子谷、章元善、章乃器、张恨水等,这些民国大家讲述了当时那些老书店、老书局、老书社、老刊物的相关动态及重要人物的故事……片段小文、三言两语,生动鲜活地再现了民国时期出版行业的那些逝去的过往。咀嚼这些富有特色和活力的文字,彼情彼景历历在目,那段旧时光也显得华丽而有光彩。
  • 感谢折磨你的人和事大全集(超值金版)

    感谢折磨你的人和事大全集(超值金版)

    本书分上下两篇“感谢折磨你的人”、“感谢折磨你的事”,分别讲述了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令人受折磨的人和事,也从另一个角度让读者用感恩之心的态度去面对,因为顺境中的人不容易成长,反倒是那些令人受刺激、不平衡、被折磨的状态更能锻炼和造就一个人。
  • 灵寂

    灵寂

    灵寂世界,万物有灵,身世尊贵,背景显赫的家族少爷凌阳腾宇走上一条巅峰之路,自己创建势力,收神兽为坐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九天玄琴在手,天下何惧?
  • 仙医宠妃:腹黑太子是我的

    仙医宠妃:腹黑太子是我的

    那一世,青屿山上的她生来便是仙,却被凡身蕴育,法力被封印;太白虚上已飞升上神的他,闻见了她初临世时被取下的一撮婴发,从此梦中便有了她的音容。隔世再见时,受师尊之命下凡替她历飞升天劫……从此,太白虚上,再添一位“师叔”,已位列上神的他,默默守护师尊的隐世关门弟子,小师叔?对你的情隐于唇齿,藏于心间,只要你还在,只要我还存于天地间,谁理仙礼教数…
  • 鬼藏人(天黑莫上山,夜半鬼藏人)

    鬼藏人(天黑莫上山,夜半鬼藏人)

    (新书《憋宝人》已经上传)三十年前,一支神秘的勘探队在大兴安岭深处全军覆灭,只有谷爷爬回来,背上刻满了地图,手掌上刻着“三十年后……”;三十年后,谷爷的外孙小七,在北京过着皮货店掌柜的悠闲生活,突然间得知一位猎人死在大兴安岭林子里,临死前扒开桦树皮,咬断手指在树干上血书小七的名字……为查明真相,东家组队上山,却发现另有两支队伍也在暗暗行动。经历种种后,他们被莫名的力量引到阴山狼城。这座神秘的城池,不仅没有城门,里面还遍布着巨大的人骨坑,狼窟,巨大的狼形石雕,半空中悬挂着手腕粗的铁链子,风干的肉干。一个足以颠覆想象的宿命轮回抹平了时间的痕迹……
  • 九婴邪仙

    九婴邪仙

    身体拥有九个元婴的怪异现象,一次外出,经高人指点,救下一名水灵体女子,女子伤势严重,龙颜帮助女子炼制了丹药,谁想那丹药却是春药。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反派守则

    反派守则

    某中二少女:”嘿,少年,让我们携手共进,向着家的方向前进吧!“某星盗:“......说人话””他欺负我这个脆皮,你帮我弄他。“初沉看着对面被少女用各种热武器射成筛子,还能坚强爬起来的男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倾世女巫

    倾世女巫

    一出生就属人类的她被天猫王多次刺杀,为此,天赏姑娘一直渴望着自己有一张猫脸,有着猫人的特征。当天赏说服了国王去寻找他的王子后,便和她的小伙伴花间错、茄菲、少年乔恩、白思玉等,开始踏上了一条走向强者的成功之路。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