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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772年

八月一个闷热的午后,天上镶嵌着朵朵云彩,德文郡牛村附近一个带马厩的小院里来了三个男人。这行人看起来刻板得有些古怪,年纪较轻的两个男人像是传令官或者警卫兵,踏着庄严的步伐走在他们的主人前面。要是再异想天开一点——两人像是佩戴着一副隐形的马具,而缰绳被一个红脸黑衣的大块头拽在手里。其中一人拽着一个皮袋子,他走向马厩的门时,袋子里隐约传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他们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年长的男人把门推开并往后退了一步,让另外两人先进去。他们缓缓地走进昏暗的马厩,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马儿、干草、皮革和马粪的气味都混在了烧过的薰衣草香味里。虽然是天气炎热的季节,但尸体并未散发出恶心的腐臭味。牧师很好奇,莫非玛丽知道保存尸体的秘诀吗?古时候,诸神能使英雄的尸体保存完好并散发芳香,直到葬礼仪式完成,尸体被火化。当然,如今人们仍用油膏、符咒或是某种宗教仪式来保存尸体。玛丽坐在桌子旁边那张挤奶凳上。他们一进去,投下的一团羽翼状阴影,遮盖上她那虽然矮胖却也显得利落的身躯。她立马站了起来。“玛丽,”牧师道,“我说过我们会过来一趟,这两位是罗斯医生和伯克医生。”他说着,指了指那两个年轻的男人。

她的视线越过牧师,却不是望向罗斯和伯克,而是落在罗斯医生拿在手里的皮袋子上。

“他们是医生。”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本想称她为“小姑娘”,单论面容,她比他要年轻很多。但她看上去似乎要更加“苍老”,不是所谓的年长,而是指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遵循着另一套法则,好似久经沧桑的岩石和树木。

她的脚步声极轻,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伯克望着罗斯,用唇形说道:“巫婆!”两人假装调整西装背心的纽扣,偷偷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伯克说:“直接开始吧,否则回去时怕是会遇上暴风雨。牧师,这儿有油灯吗?”

他们搬尸体的时候,有人拿来了一盏油灯。火石与火镰相撞时发出“嗒!嗒!”的声音——牧师用自己的打火匣把灯点燃,然后把它递给了罗斯。罗斯和伯克走到桌旁,詹姆斯正躺在这张桌上,全身裹在一件羊毛睡袍里。他第一次来到这片教区时,还顶着一头白发。但在去年,他的头发又开始由白变黑。玛丽已经为他洗好了头,抹了发油,梳完头后又用一条黑色缎带将他的头发绑在一起,他看起来并不像在睡觉。

“好一具漂亮的尸体,”伯克说,“噢,五官真精致!”

詹姆斯交叉相叠的双手下放着一本书,书的皮革封面有些磨损。伯克把书抽了出来,看一眼书脊后又笑着将它递给了牧师。牧师已经认出它了,这是詹姆斯一两个礼拜前从书房里借走的《格列佛游记》。谁把书放在这儿的?是萨姆还是玛丽?如果萨姆想要这本书,自然能如其所愿,这是他应得的。

罗斯把尸体扒光,将睡袍扔到地上,从皮袋子里拿出一把手术刀,递给伯克。伯克仔细地看了看刀刃,点点头。接着,他单手摁住詹姆斯的下巴,开始解剖尸体。第一刀是从胸骨顶端割到阴毛上方,然后在肋骨下端横着划开一道切口,尸体上形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倒十字架图案。伯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眼镜盒。他戴好眼镜,眨了眨眼睛,轻声嘟囔了几句。然后他握住一块带皮的脂肪,把皮肤剥下来,巧妙地用刀将脂肪与其下方的组织分割开来。他活像一名水手——有一双强壮的手。罗斯负责举着油灯,从房子到马厩的路上,他随手拿了一根短棍子。此时,他正拿着这根棍子戳詹姆斯的内脏。

“牧师,要不要瞧仔细一点?我想你站在那里怕是看不清楚。”

牧师慢吞吞地往前挪,伯克的言语令他心生反感。

罗斯医生说道:“牧师在乎的是这具躯体里的灵魂,而不是躯体本身,对吗?”

莱斯特雷德牧师答道:“阁下所言甚是。”

“现在要把心脏取出来。”伯克说。

他们开始进行开胸手术,先用手锯锯开肋骨,接着用手术刀切断主动脉。两位医生显得异常兴奋,高兴得眉飞色舞。他们会将此事详细记录下来,并把书面文件寄给社团和光明会[1]:“嗯……对于已故的詹姆斯·戴尔案例的若干思考。探究这位不可思议的……奇人……他在二十岁之前没有痛觉……完全体会不到……痛感。附以检验证明、图解和证物等。”

牧师扭头往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有两只鸟儿正在粪堆里啄食谷物。再远处有一堵墙,墙边长满了美洲石竹,墙上还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绿色小门。这道门让牧师联想到了詹姆斯——他仿佛正穿过这扇门,去看墙外的梨树,又或许只是蹙起眉头站在院中,仿佛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耳畔响起的像是皮靴踏在泥浆上的嘈杂声,打断了牧师的思绪。罗斯正握着詹姆斯·戴尔的心脏,上面粘着破碎的肌肉。牧师觉着罗斯似乎是想吞下这颗心脏,只是他残存的羞耻心阻止了他的疯狂想法。伯克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叠好的报纸。他打开报纸,将其平铺在詹姆斯的大腿上,然后接过罗斯手里的心脏,放在上面。“牧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把心脏包好,把它装进袋子里。

“请便,先生。”死人的心脏不算神圣之物,就随他们去研究吧!牧师心里还记着一件事,而且时常会想起此事——詹姆斯住在一所位于米连纳亚的屋子里时,他的心脏就被人研究过。那天,牧师和女佣来到詹姆斯的卧室,只见玛丽正俯视着熟睡中的詹姆斯——他很有可能是被药物迷晕了。玛丽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抬头望了一眼傻站着的牧师。确定他不会多管闲事后,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詹姆斯身上。玛丽解开詹姆斯的衬衫纽扣,将他的胸膛露出来。房间里十分昏暗,但窗户边有一支点燃的小蜡烛,所以牧师还是看到了那一幕:玛丽的手似乎已经戳伤了詹姆斯,但事后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仿佛她刚才只是将手伸进了一桶牛奶里。

“牧师?”

“怎么了,先生?”

“你错过了很多好东西,现在都解剖到胆囊了。”

“抱歉,我刚刚在想……戴尔医生,当年我俩在俄国……”

“先生,你之前提到过这事,说过好几次了。先生,你怀念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回忆过去会使人变得多愁善感,但是重感情的人在你这一行是值得称赞的,不过感情在我们这一行属于奢侈品。你绝对不能把这些遗骸再当成……你之前认识的朋友,你只能把它们当作合法的哲学研究材料。”

“一个等待解密的人体宝盒。”罗斯插话道。让人惊讶的是,尽管空气里充满了杂乱的气味,但罗斯开口说话时,嘴里飘出一股波尔图葡萄酒和洋葱的气味。

牧师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人。他俩早就脱掉了外套,卷起了袖子,小手臂上已经沾满了血污。他们现在就像是来自塞涅卡[2]某部荒诞悲剧中的角色。罗斯从伯克手中接过手术刀,绕到尸体的头部,沿着詹姆斯的发际线,快速地割开他后脑上的皮肤。牧师还在猜测他此举的目的,他就一把将头皮从头盖骨上扯了下来,然后把血淋淋的头皮盖在了尸体的脸上。温热微酸的胃液瞬间便反涌到了牧师的喉咙口。他强忍着这股恶心想吐的感觉,飞快地冲出马厩,越过小院,穿过绿色小门进入花园,把身后的门关上。

前面是一片缓缓升起的小坡,坡顶连着一座古老的树林。有一群羊儿正在那儿吃草,一个男孩走过凉爽的树林边缘。牧师此刻的心情还不错,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他仍心存感激——据说意大利神父会用某物遮住死刑犯的眼睛,这样他们就看不到渐行渐近的绞刑台。对牧师而言,眼前的景色便是那个遮蔽物。他不明白伯克和罗斯为什么要欺骗他。他俩看起来那么可靠,又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识之人。不过他也特别好奇,他们究竟能否通过詹姆斯的尸体解开他身体上的奥秘。牧师本以为他们会尊重詹姆斯的尸体,整个研究过程也会十分枯燥无聊。但是,他亲手将朋友送到了这两个疯狂的屠夫手中。如果这一幕被她看到了呢?天知道她现在在房子里做什么,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其他的仆人以前都很畏惧她,现在却因和她一起共事而引以为傲。因为她能帮他们缓解痛苦,举个例子,她只需简单地按一按头痛者的脸庞,就能减轻患者的痛楚。

牧师听到门上铰链响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玛丽正站在风向标下,手里拿着一个木盒。牧师有些忐忑不安——这实在太巧了,她仿佛就是被他的意念吸引过来的。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血迹。牧师连忙把手反背在身后,问道:“怎么了?出事了吗?”

她解开盒子上的锁扣,打开盒盖。他说:“哦,对了,是器具。”牧师想把它留给自己。毕竟,是牧师把它和詹姆斯的行李从圣彼得堡带了回来。当时詹姆斯失踪了,而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玛丽,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不慌不忙地点点头,盖上盒盖,转身回到房子里。

牧师隐约听到了锯子锯东西的声音。声音消失后,牧师一边往马厩走一边祈祷他们已经完事了,这样他就可以把伯克和罗斯打发回家,而且他不会允许他们再踏进马厩一步。他们可以用水桶从装雨水的大桶里取水,然后在院子里将自己清洗干净。他们也必须尽全力修复好詹姆斯的遗体——真是两个野蛮的家伙!基里克负责将詹姆斯收殓入棺,他们会在明天中午将他下葬,克拉克也许正在马金果园附近的墙边挖坟坑。

“两位先生,有何收获吗?”他本想用鄙夷的语气跟他们说话,但轻蔑的味道不够强烈,反倒有点儿在发脾气的感觉。

伯克抬头看他。詹姆斯被解剖开的脑袋下,桌子的末端处,放着一个桶,十来只苍蝇在桶口处飞来飞去。

“没发现什么,”伯克说,“虽然你不熟悉解剖术,不过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但天气太热了,还有那些苍蝇……他跟你们是同行,你确定你们能搞定这些问题吗?”

伯克说:“亲爱的牧师先生,你太激动了。封闭的环境会使你觉得很压抑,你现在很紧张,赶紧出去休息一下,再吃点儿通便的食物,比如说大黄。”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罗斯笑吟吟地说道。

“苦西瓜或紫花卫矛的根皮都是不错的选择,”伯克说,“你应该随身带点儿。像你这么仪表堂堂的人可不能老往厕所里跑。罗斯医生,你同意吗?”

“的确是个清理肠道的办法,伯克医生。我相信可怜的戴尔也会建议你这样做。”

“我们会把研究结果告诉你的。”

伯克眼镜片上反射出的那束光芒在空中摇曳,活像一朵怒放的花火。牧师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我会待在书房里。”他太疲惫了,也顾不上羞耻了——拖着步子走出了马厩。

院子里闪着微光,星光洒在暴风雨过后留下的水洼里。牧师关上马厩的门,走过院子。这会儿,玛丽挨着詹姆斯坐在马厩里。伯克和罗斯马马虎虎地将尸体缝上了,黄昏,牧师和基里克先生将尸体入殓,钉上棺盖。基里克先生是个好人,帮忙冲洗了马厩,铺上干稻草,还在里面放了几把干草药。玛丽出来后,空气终于不再刺鼻了。除了桌上残存着几滴茶褐色的血迹外,那天下午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他们在上面盖了一块布。

牧师感到疲惫,在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这是他那天头一次放松心情。花园只不过是农舍里的一个小园子,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却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对此全心投入,毫无保留。舍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投入感情呢?或许还有他的妹妹黛朵,大多数时候他的确如此,但每回妹妹叫他换掉那些镶板,或者对他的衣着和习惯评头论足时,说他只不过是乡下开酒馆的助理牧师,怪可怜的,他自然会满心不悦。

授予他神职的哈勒姆夫人呢?她上了年纪,胸前的两个奶子实在太大了,估摸着都成为一种负担了!不过,她的性格不错,人也很聪明,配得上他为她写的那些十四行诗,值得他花几个钟头在沾满污渍的纸上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地写出那些勉强押韵却毫无意义的词句。他怕是为哈勒姆夫人写了不下一两百首诗,也就六七首勉强拿得出手。不过,一两年后他肯定会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如果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他准会这么做。他绝不会容忍陌生人读到这些诗:比如牛村那个大胖子牧师,那家伙老是调戏哈勒姆夫人。

他来到水池边,拍了拍手,十几道涟漪从水面荡漾过去,光圈一直扩散至对岸。池里多是些肉质鲜美的鱼。如果科尔太太好好烹饪一下,怕是任何一位主教府邸的金盘子里都找不到比这更美味的食物了。他应该很快就会被传唤至主教在埃克塞特的宅邸。这样也可以礼貌地让玛丽搬出去了。詹姆斯生前让玛丽住在这里算是牧师对这位医生的善举,可这个女人一点儿也不简单,住在这位尚未婚娶的牧师家中……

他弯下腰,将手指没入水中,他看着水中的倒影,不由得对那个如同暗黑色碗状物的头来了兴趣。一道亮光掠过会客厅的窗户。他起身往那扇窗户走去。窗帘没有敛上。塔比瑟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这个女孩长得并不漂亮,五大三粗,做事毛毛糙糙。年轻和健康应该是她脸上唯一讨喜的特征了。女孩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简直是噩梦,老是尿床,拖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还打碎了好些个玻璃杯,哪怕吩咐她做最简单的事情,她也做不好。牧师和他的管家科尔太太好好谈了一次,谈话的过程并不顺利,科尔太太威胁说要是还不把塔比瑟送走,她就要去身在汤顿的姐姐家,“汤顿,牧师,要去汤顿”,她重复了多遍,像是汤顿就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另一边似的。但噩梦总算过去了,女孩一下变得手脚麻利。冬天,塔比瑟和科尔太太还会睡在同一张床上,管家蜷缩在女孩身后,活像温暖石头上长着的苔藓。牧师心想,说不定他也想这样取暖呢。

牧师最后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进入屋子,栓上门,拐入会客厅。塔比瑟端着盘子,里面摆放着牧师喜欢的玻璃杯,她吓了一跳,像是把牧师当成了魔鬼,要把她当点心吃掉似的。这种神经兮兮的习惯总会惹恼牧师。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记得詹姆斯死的时候,她哭得多么自然。这个姑娘还真是有一颗宽容的心。

牧师道:“你要去睡了吗,塔比瑟?你累了吗?”

“有点儿,先生,但是如果你想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别的什么,我这就去拿。爷爷在睡前总是会喝一杯牛奶酒。”

“他还健在吗?”

“不在了,先生,”她快活地笑道,“有一次他掉进火里烧死了。不过他向来是个开朗的人。生前,大概是那样。”

牧师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一个老人掉入火中,两条腿向外弯曲着,活像用来敲蛋尖的金属器具,有几分像博斯[3]的画作。“不用了,亲爱的。我还要熬一会儿夜,也许看看书。”

她行了个屈膝礼,牧师瞥见了她的乳沟,担心她会打碎玻璃杯。这时,她在门口说:“我明天可以去参加葬礼吗?科尔太太说我应该问一下。”

“当然可以。我也希望你去。你很喜欢他吗?”

“天哪,先生,我现在已经想他了。你不想吗,先生?”

“非常想。”

“我也想,”她顿了顿,抿湿了嘴唇,“我想问你件事,不过科尔太太说我不应该问。”

“只管问吧。”

“詹姆斯医生,我是说戴尔医生,救活那个黑人算是奇迹吗?”

“塔比瑟,恐怕如今不是什么奇迹的时代。”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牧师,像是他说了一件无比诧异又非常重要的事,“那如果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医术。”

“先生,现在那个黑人称自己为拉撒路[4]。”

“他以前叫什么名字?”

“约翰·阿梅兹门特。”

“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牧师独身一人的时候,脱下假发,疯狂地挠着头皮。一只蛾子围着蜡烛飞来飞去,然后停在镜子上。他隐约记得飞蛾昨晚就在这儿了,翅膀的颜色如同木材的纹理,上面的斑点像怒目而视的眼睛。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从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和玻璃杯,往杯子里倒入偷偷拿进来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将酒杯放在壁炉架上,拿起上面的一根蜡烛,用手遮住光,来到外面的走廊上。他的书房很小,在房子的另一侧,里面紧凑地摆着一些家具,散发着墨水、烟丝和书的香味。他将蜡烛放在写字桌的边缘,黛朵称之为“写字台”[5]。桌上全是纸。各种正式、非正式的信件,还有账单,有车匠开出来的十英镑十八先令的账单,还有从伦敦买回来的银汤勺的账单,同样高达十英镑,价格贵得骇人。而他们的钱只有一张十先令的纸钞和六便士,是教区的官员为一个在押犯和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礼挣来的。除了这些,还有布道的笔记、三支鹅毛笔、一个沙盘、一块刀片以及一个瓶塞塞住的墨水瓶。

他拿着蜡烛,烛光照在书背上。他喜欢在旧书面前驻足一会儿,轻轻地拍打书脊。那里有本荷马的书,还是他在语法学校时期的书,书已经破烂不堪,有他父亲那本科利尔版本的马可·奥勒留的书。还有他第一次去伦敦鲍街买的插图版《天路历程》。有一本声名狼藉却很合他胃口的书,是奥维德的作品,是他一个大学朋友送给他的,第二年那个朋友便上吊死了。还有两本弥尔顿的作品,均是僵硬的黑色皮封,那是他第一次领受薪俸时哈勒姆太太送给他的礼物,但他最为看重的是她用花体字写的献词,而非弥尔顿书中的内容。还有一本伏尔泰的《赣第德》,总能立马让牧师想起阿布特先生那张干瘦、黝黑、睿智的脸。此外还有菲尔丁、笛福的书,以及阿莱斯特里的《人当尽的本分》,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读,另外还有蒂洛森的布道词。

他从书架旁边转过身来,打开书桌旁的一口箱子,拿出一个帆布袋,将其夹在腋下,匆忙回到会客室。钟颤颤巍巍地敲过了十点。他将袋子放下,脱掉外套,放在椅子上。牧师背对着空荡荡的壁炉架,跟往常一样面对他的父亲——兰开夏郡卢恩镇子的约翰·莱斯特雷德神父。那是一幅水准差强人意的画像,父亲的头像是个平面的圆形,脸闪着光亮,背景是棕色的亮光漆,像极了泥泞水塘里月亮的倒影。他们默默地互道了晚安。

牧师努力回想着他所认识的詹姆斯的父亲,只知道他是个农夫,人品什么的一概不知。至于他的母亲,他知之甚少。据说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的身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难不成这个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也太让人费解了。是关于他祖先的怀疑和微词吗?唉!他真应该向马厩里那颗被割下的可怜头颅问些问题!玛丽肯定了解很多事情。他一直都想弄清楚在彼得堡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其余的事情也会水落石出。

他慢慢蹲下来一点儿,对着壁炉放了一个屁,立即有了大解的冲动,他美美地享受着这种快意,然后便付诸行动了。他将一个便桶拉过来,这件家具可是件稀罕物,跟布道台一样坚实。他让那玩意儿背对着蜡烛,三下五除二便把马裤脱了,拿开加了软垫的座位,坐在O形木桶上。那个帆布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倾身将袋子拉到脚边,袋口被一根绳子扎着。他解开绳子,将手伸到里面。他最先摸到一个更小的袋子。那个袋子也是油帆布做的,袋子是卷着的,就像一根小小的原木。他将袋子拿出来,放在没有汗毛的大腿上。

牧师将袋子摊开,那些工具被光照亮后仿佛一下苏醒了过来。刀、剪刀、手锯、针,还有别的器具,那些东西的名字和用途估摸着他也只能猜测了,看起来更适合用来吓唬病人。他抽出一把最长的刀,刀是双刃的,非常锋利。詹姆斯曾用这把刀对付那个不幸的左马驭者。要是没有这把刀,没有它那锋利的刀刃,他们准会把那个家伙埋在修道院中。而这块跟孩子手掌一般大小的曲面镜,他第一次看到还是他们到修道院的那晚。当时,詹姆斯将镜子固定在一根蜡烛上,看着镜子缝合自己头部的伤口。不过,自那以后,这些工具就再也没被使用过。虽然詹姆斯来到这里时,似乎早就恢复了神智,牧师也想把东西还给他,但詹姆斯并没有接受。

牧师将袋子整齐地卷好,放下来,然后再次把手伸进帆布袋中,拿出一卷文件。上次他检查这些东西时没怎么收拾。他的确将袋子里的东西检查过很多次了,但詹姆斯死后,袋子里的东西有了全新的意义,变得弥足珍贵了。明天,等到尸体下葬后,这些东西将是为数不多可以证明詹姆斯曾到这个世界走过一遭的证据。牧师将每份文件拿到离脸六英寸的地方,仔细检查着,他的眼镜仍然放在外套口袋里,牧师讨厌在大解时有别的小事打扰。那些文件多是些证明,其中有部分——或许是全部——是伪造的。

第一份也是最漂亮的一份文件来自巴黎的“上帝之家”,上面盖有三个黑色的印戳,有一条半码长的缎带,还有一个写得龙飞凤舞、无法辨别的签名。牧师大抵可以确定詹姆斯从未在法国上过学。第二份文件出自伦敦的圣·乔治医院,似乎更为可信,证明詹姆斯·戴尔曾修过解剖学和药物学的课程。第三份文件来自外科医生公会,证明詹姆斯曾获得过第六级皇家海军医生助理的名头。日期则是1756年。詹姆斯当时还是个小孩。连同这份证明一起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牧师将它从帆布袋中拿了出来,是个鼻烟盒,顶部为象牙材质,底部刻着“芒罗氏·皇家海军舰艇阿奎隆号”的字样。他打开鼻烟盒,嗅了嗅。虽然好些年没盛放鼻烟了,但仍然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儿,那股味道从鼻孔中直冲脑海,窗旁的阴影里隐约出现了芒罗的身影,但很快转瞬即逝。

他重重地关上鼻烟盒,放回袋中,冲着搪瓷便器轻轻放了好几个屁。跟着,他又拿出一份文件。这回不是证明,而是一份推荐信。这可不是一封简单的信,因为上面约翰·亨特的签名非常清晰,他可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这位医生“证明詹姆斯在简单和复杂的骨折治疗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在处理挫伤、截肢和包扎方面也非常出色”。他想,这就跟约克的大主教写的推荐信差不多,声称他忠于教职,是教区牧师的典范。

最后一份文件是用法语写的,写在一张质地上好、现已破旧不堪的牛皮纸上。上面的字迹十分工整。有俄国大使馆秘书华丽的签名,字写得一丝不苟。大使本人的亲自签名也在上面,且盖有帝国鸟的印章。这份证明文件堪称詹姆斯的安全通行证,他被誉为“英国医学界的杰出人物”。

最后只剩下一本小册子。初次见到这本书时,牧师心中燃起了希望,如今却是莫大的讽刺。莫非这只是一本日记?不过,整本书都是用某种密码或者速写方式写成的。牧师尽管经过多方尝试,仍然不解其中的奥秘。就连里面的图表都十分神秘,压根儿就没法弄清楚到底是地图还是外科手术的图解笔记,或者别的什么,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唯一可以辨认的字迹在最后一页,上面写有“莉莎”两个字,是他的旧情人吗?他以前有过情人吗?莉莎,这个名字看起来也将成为不解之谜。牧师昏昏欲睡地想,他自己的生命是否亦是如此,如同一本用谁也看不懂的语言写就的书。他不禁想:谁会坐在炉火旁,帮我解开其中的奥秘?

他的排泄过程并不是很顺畅,大便虽然闹腾,却迟迟不肯出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担心自己会背过气去,他可不愿像可怜的乔治·塞古斯都一样落得那样的下场。睡意袭来,他合上眼睛。伯克和罗斯的脸如同烟雾一样缥缈地浮现在他面前,瞬间消失不见。别的面孔相继出现在他面前:玛丽、塔比瑟、黛朵。钟声敲响,夜已深沉。明天我该怎么说呢,到底该怎么说呢……他暗自思忖。

詹姆斯·戴尔的那些文件从他没有握紧的拳头滑落,落在光洁的大腿上,转而掉在地上。那只飞蛾把翅膀都烧焦了,牧师鼾声轻起。这时,马厩里传出一个声响。声音不大,刚好可以穿透黛朵房间敞开的窗户,女孩立在那里,眼泪簌簌,声音像是一首歌,沙哑,单调,给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饱含化不开的浓浓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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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很多,唯独只有你成功。”“所以,你真是处男?!”“……”*一晚情迷,在被逼走投无路之间,顾唯一拿着缠绵艳照威胁北城最尊贵的男人,“娶我,苏先生。”女人殷唇潋滟,笑的明眸皓齿。证据在手,苏淮深无可辩驳。婚前,她成功的算计了这个男人,拆开了全北城最令人艳羡的情侣档,招致他恨。后来,此去经年,这场被贴上“算计”二字的婚姻闹到人心尽失的地步,岌岌可危,一纸离婚协议,她淡笑勾唇,“如你所愿,签字吧。”然而当初那个一心认为她不择手段,花光心思只为博取上位的男人,转眼轻易的推翻了这一切,撕协议,要人心,强上弓,困着她不许走,“苏淮深这三个字,不是顾唯一的丈夫,就只能……是亡夫。”后来的后来,据说顾唯一逃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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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包罗万象,远不是一本书所能囊括的。本丛书只是选取其中部分内容分门别类进行介绍。我们约请的作者,都是各个领域的专业研究者,每一篇简短的文字背后其实都有多年的积累,他们努力使这些文字深入浅出而严谨准确。与此同时,我们给一些文字选配了图片,使读者形成更加直观的印象。无论您是什么学历,无论您是什么年龄,无论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只要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您都可以从本书中获得您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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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容玥在十六岁那年,做了一些含有预知的梦!梦中,沈家因为富可敌国的财富,满门被灭!沈容玥在梦中以各种方式改变,然而无论是家族还是自己,最后都以各种惨状死的不能再死!就宛如诅咒一般,无法逃开!最后,就剩下一条路!“我要当皇帝!沈容玥十六岁那年,说了这番豪言壮语。然后——累死累活的沈容玥表示:“年少无知的话当不得真,当初我就开个玩笑而已!”沈容玥:我觉得我可以再挣扎抢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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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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