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白走出门,正碰上站着发呆的费拉尔。看着他出来,费拉尔很高兴地迎上来,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的神情有没有特别不好。
凡白见这个神经大条的朋友竟然在等自己,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暖意。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想找的“朋友”的感觉吗?“所以——你被分到凌柔矿洞去了?”费拉尔明知故问,想了想,自己接着说下去,“我也没好到哪去,咱们就把这一学期熬过去吧,下学期抢个好的。”
“你是选了哪里?”凡白淡淡问道,对于鬼族历史,他没有像鬼族孩子那样耳濡目染,那些传说、历史、迷信对他还真没有什么影响。“魂河……仅次于凌柔矿洞的‘好地方’。”费拉尔自嘲地笑笑,“魂河是九河之中最脏的河流,渡着一切人族之外生灵的冤魂。”
看着凡白惊讶的表情,他扬扬眉毛:“这是真的。‘九河渡魂,圣河渡大能强者,域河渡一方镇守,漠河渡万代平民,灵河渡慧根生灵……还有凌柔渡无尽虚空,魂河渡苦苦怨声’……这些你都不知道?”
凡白茫然地摇摇头:“你继续背呀,说的蛮有趣的。”
“背你个头!你自己回藏书室,找鬼族普及册子就有。”费拉尔又好笑又好气,“你在你师父那到底学了点什么啊,像个历史白痴一样,怎么战斗方面还没有数一数二呢?”
凡白尴尬地笑笑,暗自叫苦自己以前上鬼族通识时从来没认真听过——他们班谁会认真听!大家都是去往人族、追求羽族的学生,谁会想着了解鬼族呢?
现在看来,倒真是造化弄人。
凡白摇摇头,钻进自己公寓。在鬼族待了快到两个星期,他也该给瑞恩师父报个平安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问出来——关于那个“他”的事情。他现在进入镜界了,找到“他”,质问“他”,是凡白能想到最有快感的事情。
按照莱米亚所说的启动了通讯器——那是个贴在墙上的闪着黄铜色泽的小圆片,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只是在公寓里试探着喊出瑞恩名字、心中想着通讯后,这小东西便一闪一闪地发出强光来。凡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酷似装饰物的小圆盘,嗫嚅道:“师父?”
“嗯。”瑞恩有些失真的慵懒声音从小圆盘中传出,凡白这倒是松了口气,开始有详有略地向他汇报自己的近况。
老爷子似乎并没有很担心他的成长,虽然他被吸血鬼追着咬、被雷动老师吓得不轻、被分配到了最差的兼职区,瑞恩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声音。凡白再开口,就不由地带上了一点怨气:“师父,还有件事情您一定得告诉我,你肯定认识……凡毅,对吧!”
通讯器那头,瑞恩沉默片刻,嗤笑一声。“你小子,现在念出他名字都费劲,什么时候等你真的能面对他了,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凡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幸好瑞恩看不见:“至少告诉我他在哪?鬼族?还是羽族?我自己去找他!!”
“找个屁。小子,老老实实修行吧,你爹用不着你操心。”
“我……谁操心他!我有一大笔帐要和他算!”凡白被瑞恩那不屑一顾的声音弄得有些窘迫,心中涌起一阵烦躁,他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老爷子已经把通讯切断了。
看来在老凡的事情上,瑞恩异常地坚决,不肯透露分毫。凡白一转身抵在墙上,愤愤地看着纯白的天花板。
等着吧,你躲藏的时间越长,见面之后我就能把你教训得越惨。
《九河渡魂》
源分九河,九河渡三界生灵。
圣河渡大能强者,其辉光护佑四方,其圣源普泽八荒;
域河渡一方镇守,其正气护佑百代,其润泽遍布大江;
漠河渡万代平民,其生气护佑寸土,其灵动滋润古乡;
灵河渡慧根生灵,其能灵护佑须弥,其寸忆拼接留长;
惗河渡巫灵善类,其魔咒护佑自得,其念动传遍原野;
凡河渡异族妄类,其声形护佑子孙,其魂灵自去虚妄;
嗔河渡无灵无类,其虚幻护佑自身,其无形散去无形;
凌柔渡无尽虚空,其戾怒护佑远古,其虚影追溯神族;
魂河渡苦苦怨声,其啸鸣镇守彼岸,其尽头唯有尽头。
九河归源,镜生万象。
……
——《镜界歌》附录2,歌谣【九河渡魂】
在无尽之中,不知从哪一点开始,时间毫无预兆地流动。
如同水流……
在黑暗之中狂暴地奔流着,承载着来自上古世界的火雨,嘶嘶地叫嚣着,席卷了她曾经的一切。她无力抵抗。
这世界竟有她无力抵抗的事物?
那自然是塑造她的存在。
她别无选择,只得任它惩治。
水流奔流的地方,从广阔的平原,变为崎岖的山地,再到急转的峡谷,再到促狭的山涧。
但是水流并未失去它的力量,它拼命冲击着,直到黑暗不得不腾出它的栖身之所。
又过了那么久,久到水流已经变成时间自身,久到“她”也已成为了水流自身。
时间不再将折磨施加于她,转身飞驰而去。而她在黑暗中,灵魂和意念近乎泯灭。
于是黑暗也成为她的栖息之地。
已经过了多久?她无力去想。
这样下去,从微弱的水流回转中汲取生命的她,连汲取的力量都将失去。
她已经几乎忘记全部。水流冲刷着她体外绝对坚韧的防护罩,却也丝丝沁入了她的记忆。
她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苟延残喘。
呼吸,呼吸。
奔流。奔流。
岁月啊,已经不会将残忍的手伸向她,因为就连岁月,也将她看作是亘古之中的一部分了。
多久了,多久了……
直到此刻,之前的时间全都是等待。她的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这一刻。
突然,毫无预兆地,在她的黑暗深处,第一次出现了无比明亮的火光。那令她措手不及的程度,不亚于时间和水流突然出现的那一次。几乎同时,她也意识到那不仅仅是火光。
那是生命!是绝对纯净的生命能量啊!!!
她麻木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虚弱之下,暴戾的本性重现。她必须得到那种能量!!!她必须活下去!!!
火光转了个方向,竟然已经迎着她而来!啊,神没有抛弃她!
她模糊的意识,没有觉察出在这巨大的能量体之中是否有什么别的存在。
火光逐渐变大,身处绝对黑暗之中的她几乎能够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她催动着自己早已穷凶极恶的吞噬能力猛地向对方扑去。
一声声含混的惨叫,在她耳中被直接忽略。那能量外面有一层血色的蛛丝,她轻轻拂开,火焰的光芒随之明亮了几百倍,点燃了她枯竭的生命。她如饥似渴地掠夺着,从未感觉如此的愉快,这是比水流回转强大几百万倍的能量——
【住手!】
隆隆的声音自她耳中响起,震得她一怔,却并没有停下能力。此刻,本能胜过了一切。
【住手!!】
这次,隆隆的声音变为了怒吼,竟将全力吞噬的她震开一米!
是我变弱了吗?她惊讶至极。这世上除了那位神,还从来没有人能——
她面前,三个模糊的火球从巨大发光体中脱离而出,每团火之中都包裹着一只漆黑的竖瞳。她很清楚,那是曾经关押她的血池中魔君的瞳。
啊!!
她惊叫一声猛然退缩,血池中不可磨灭的记忆,那千百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令她不敢再向前,尽管她知道,这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随之,她又看到,在三团火球显形之后,另外一双眸子在火光中一闪即逝。
湛蓝得惊人。她遥远的记忆提醒着她,那也是不得攻击的存在。
她陷入了彻底的迷惑。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是神送来的食物?是折磨她的魔神?是某种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在她之上的存在?而这些又怎么会组合在一起?还是——
这时,火光再次抖动,火光中心出现了第四种形体。由于与之前那三种令她震撼三次的存在相比太过渺小,她根本没注意到他。可是现在,那形体渐渐清晰,她竟无法挪开视线,这黑暗的千百年过后,见到的第一个与她形体相近的同族……
她凑上去,有些好奇地注视着那个少年,他漆黑而支棱的短发,英气逼人的剑眉,紧闭的双眸,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有些苍白的薄唇。
这不是她的同族,但是,她依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吞噬着他的生命惋惜,她没有过多感受这感觉中其他的记忆。
【同源。】
隆隆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猛然回头看向三团火球,毫不惊讶它所吐出的正是事实。
她只能吸收一种能量,独一无二的能量,来自她那个时代的——神界能量。这少年虽然弱小,但是能量却纯正的惊人。
【是主人?】
她一怔。
不是!
并不是所有拥有这种能量的都可以支配她,她只有一个主人,那个在血池之中唤醒她的人,他,他……等等,他……
【你,已经遗忘了他。】
住口!!
她气急败坏地完全转身面对着火球,双手准备催动曾经让神族战栗的力量——没有反应!!
她的毁灭之力呢??
【封印,销蚀。疗养。】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我力量已经消失了??!!
【还在。疗养。】
三团火球只是静静悬浮着,声音中竟无太多波动,仿佛她的狂乱慌张都与它无关。
怎么疗养?这里没有能量,是贫瘠之地。
她绝望地喃喃。
【跟随,我主。】
火球转向那个悬浮在火光之中、沉睡着的孱弱少年。
凡白缓缓睁开双眼时,首先被周围的光芒刺得又将眼睛再度闭起。要不是他感觉到了危机,并且头痛欲裂,他真想一直闭着眼睛。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明明……明明一切都很正常啊!
他记得……早上和费拉尔顺路,一路说说笑笑走过来,费拉尔乘船去了临近的魂河,而他则在负责人员的指导下熟悉了矿洞线路,拿着探测仪和异空间储纳仪走进了矿洞,随便选了一条路。
他只是凭感觉,走过了一个个岔路口,直到在某个路口,他感觉自己“穿过”了什么。
像是那里有一层透明的泡泡膜一样,穿过去的时候,灵眸并没有异动,他也就没有什么警惕。
可是下一秒,他直直地对上了一双摄人心魄的褐色双眸。
但是那时间太短了,短到他现在已经全部忘记,只记得那之后灵魂都仿佛被剥离开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与他所闯入的那片尘封之地相比,凡白的确是太年轻、太空白也太渺小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印记”打开了这片禁地封印千年、在数代强者搜查下安然无恙的结界,也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镜界创世以来第一位真正接触到神族的人,更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体中藏着多少令人迷惑、令他命运无法预测的秘密。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要面对危险活下去。
而他现在也是那么做的,鬼火已经释放而出,他在巨大光芒之中落地,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他适应着溶洞潮湿的空气,肌肉绷紧了。他应该已经身处溶洞身处,周围只有矿石反射着他自己身上的能量的光芒,并无其他光源,但是面前这怪异的蓝光——当他终于看清面前的人形,他整个人还是怔住了。
女孩。
一个褐色长发的女孩,静静躺在一层晶莹剔透的能量罩之中,双臂交叠在自己胸前,双目紧闭。那能量罩直直地悬浮在他面前,散放着蛊惑人心而又纯洁无害的蓝色光芒,仿佛是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
从那一刻开始,凡白知道,自己这一生将再也不会让任何其他女孩走进自己心里,面前的这个完美的少女,已经将他的想象全部占据并且变为现实。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单看相貌的人,但是他说不出来,看着女孩时涌起的强烈的亲切感和安全感来自哪里,而自己心里那种颤抖感觉又来自哪里。
女孩的衣服非常破旧,身体几乎是完全赤裸的,但是看着她,凡白心中没有一丝肮脏的想法,只有要保护她的念头在脑海中回荡。“你能听见吗?”他轻轻开口,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溶洞中形成空洞的回声。“你,你还活着吧?……”
也就是这时,凡白才开始思考:这个女孩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她是谁,从哪里来?难道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是有人把她困在这里了吗……
“喂——凡白——你在哪里啊!!!凡白——听到回答我啊——”突然,外面传来了变了调的呼唤他名字的大叫,吓了他一跳。但是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凡白反而是愈发着急,巴不得那人快走,他不能让别人贸然发现她,闯到她面前!
他想保护她!更加深层的想法是,他不想让别人拥有她……
“对不起了,先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喃喃地吐出这句话,凡白当机立断,捡起脚边的异空间储纳仪,意念一动,将女孩和整个能量罩装入其中!
外面焦急的声音越来越近,凡白仔细分辨着,惊讶地发现那似乎是费拉尔的声音。
他几步跨出这个隐蔽的溶洞,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景物无声而迅速地变换起来——结界再度关闭了。
“我的鬼王啊!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费拉尔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跳避开了迎上来的凡白。
“你怎么来了?”
“魂河那边任务结束的早,我也想过来看看你适不适应,结果刚一进来就听见溶洞深处有人在惨叫。这破地方哪会有别人来,我估计是你,就赶紧跑过来了……你没事吧?”
“我……没叫啊?”凡白有些迷茫地冲他眨着眼睛,努力回忆着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对于自己惨叫没有一点印象。但是他下意识地没有把自己昏迷的事情告诉费拉尔。
“啊?”费拉尔怔怔地看着他,又有些难受地环顾了四周那些阴冷的钟乳石,打了个寒战:“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我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