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费拉尔告别，凡白几步窜回公寓，将门迅速反锁，又有些狂乱地拉上所有的窗帘，这才放下肩上的背包。
储纳仪打开，能量罩从里面释放而出，在昏暗的房间中竟仍是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凡白呆呆地看着，几乎忘记了呼吸。
现在冷静下来，凡白有些犹豫，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冲动地将一个大活人带回了自己的住所，而且是一个几乎不着寸缕的女生——这完全不符合他自己原本的理性认知！如果她能够醒过来，知道是自己救了她还好，说不定可以多结交一个朋友；如果她醒来之后翻脸不认人污蔑自己呢？更麻烦的是，如果她根本醒不过来，怎么办？尽管他已经经历过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可怖场景，但是要让这么一个少女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损，他无法坐视不管啊！
更奇怪的是，一看到她，凡白心中就涌起一种温暖而激烈的情绪，在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另外一个身影。
他母亲的身影。
凡白不懂她为什么会给他这样一种感觉，不过正是它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好奇心的存在了。这种好奇心超越了他的理性，促使他没有做出常识告诉他的事情：报告老师和其他人，将她送走。
很久之后，当凡白身边围绕着金色的火焰，看着血红色的天空和中间那渺小却坚不可摧的人影时，他还会回想起这一刻，夕阳的光芒透过窗帘投射到他脸庞上，将散发蓝光的保护罩染成了晶莹而神秘的黑色。这一刻，他潜意识中超越记忆的直觉，替他决定了两人之间的一切羁绊，决定了未来许许多多的痛苦、欢乐、迷茫与顿悟。
不过，怎样她才会醒来？看她的衣服那么破旧，想必是已经封闭很久了，需要补充营养吧？凡白暗暗叹了口气，既然决定了，就不再犹豫——他盘腿坐下，做了早就该做的事情：仔细感受女孩的能量状态，要了解一个昏迷者的状态，第一步就应该是探索他的能量状态是稳定、波动，充盈还是枯竭，而凡白经历过这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说服了自己至少要先将女孩救醒。
他立刻盘腿坐下，三团鬼火中的精神丝线都慢慢攀附到能量罩上，仔细地感受着每一点波动。首先迎面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清新感，这能量和他自己的能量十分呼应，仔细品味又有不同。如果他自己的能量是浑厚而炽热，这能量就是辛辣而又轻盈……真是古怪的描述！凡白不由地微微一笑，接着感受下去，却猛地一惊。
女孩的能量太低了——低到了几乎要枯竭的程度！正常人的能量绝对无法使用到这个程度，身体怎么可能承受住这种程度的枯竭呢？要知道，现在女孩的状态，就像是体内只剩下几十毫升血液的人类——进入濒死状态，几秒之内就会没命！
凡白迅速收回了精神丝，难以置信地看着能量罩中明显还在平静呼吸的女孩。
不行，太危险了，必须马上行动！虽然现在女孩依靠某种他不知道的方法保持住了自己的生命力，但是凡白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可是他从来没试过……给一个即将枯竭的人输入能量会怎么样？他自己会不会被吸干致死呢？！而且，能量是否有“能量型”之分？女孩吸入了异体的能量，会不会适得其反？
凡白没有时间再想，摆在他面前的事情总是那么紧急，那么凑巧，而他似乎注定要承担一切莽撞抉择的后果。好在，他的运气总是足够好。
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重新坐下，沉心静气，将自身的能量丝丝缕缕地释放到了空气之中。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自己释放出的能量被迅速地吸入了能量罩内，其吸力之大，还是超出了凡白的想象，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鬼火了。
有效！
凡白不由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不顾一切地加快了释放能量的程度。他感觉自身的能量仿佛如同海洋一般深厚，至少，他自己探寻不到尽头，就索性尽力地将能量释放到女孩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红色的能量已经丝丝蔓延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女孩吸收能量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凡白轻轻喘着气，将能量吃力地收回——他整个人都有点僵硬了。但是看看女孩，似乎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他费力地站起身，想看看女孩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却在自己站起的那一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你别太过分……】
不是你控制他的吗？要不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带我回来，还主动给我吸食？
能量罩中的女孩看着浮现而出的鬼火，感受到了它的怒意和虚弱，不屑地反驳。
【我什么都没做……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鬼火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地在她意念里大吼。
你什么都没做？不可能，哪有人会这么将陌生人认定为安全，还给出自己的生命能量？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没猜到我是谁？他不怕我？
女孩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地上昏迷过去的凡白，微微皱皱眉。她不喜欢这男孩的行动，这和他这个人一样，都与她的认知不符。
我还没有完全恢复，需要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随你。你要什么时候与他交流？】
你是呆鬼吗？你我交流用的是古语真言，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他也绝没办法听懂我的，真言和远古神界一样，被镜界本身封印住了，说不出来。我们注定无法交流。
她移开视线，刻意不再去细想他。
【你们，有梦境。】
我不会用梦境和他交流，他不配。
【不配？即使他的生命已经转化为你的生命？他救了你。】
那是我自己争取的，他是我的猎物，呆鬼火。我要睡了，不要烦我。
女孩不由分说地闭上眼睛，切断了灵眸鬼火与她能量罩相连的那些金色的感官丝。
梦中，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昏暗的小巷，跌跌撞撞，不知所往。
“你是个有娘养没娘教的死孩子！”
“去死吧，装什么清高！”
辱骂声消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多加两道无足轻重的疤。这是母亲离去的第一百六十五天，也是他失去同伴、孤身一人的第一百一十五天。住到了新的地方，换了新的学校，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珍姨反复叮嘱他不要回到原来的家所在的地方，一向憨厚的她在说起这件事时，脸上的严肃令他害怕。
可是那是他温暖记忆的一切啊。他的脚不停使唤，将他带回原处。
于是他又回去了，在梦中，不知这是第几次了。场景在不经意间变换，他的记忆和身体在不经意间幻化回童年时代。他轻车熟路地打开门，闻见熟悉的香气。大把大把温暖清新的阳光洒在房间里每个角落，吹进窗户的风带来了四月里明媚的花香。
母亲就在厨房忙活着，他欢呼着从后面抱住了妈妈，吊在她身上。
“小凡回来啦？饭一会就好了。”母亲的声音轻轻柔柔，如同雾气氤氲开来。
“小柔来了嘛？”他稚嫩的声音一如儿时那样，清亮而招人喜爱。那时，那副好嗓子还没有被巷道争斗中需要的疯狂嘶吼破坏，也还不需要吐出任何疯狂的、威胁的话语。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转身飞奔到另一个房间，那同样是一个阳光灿烂、干净整洁的房间，那是他梦中的房间。进门，那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就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等他。
“小柔！”他离她两步远时站住，欣喜地叫她的名字。小柔不是母亲，不可以随便抱，他一直很认真地听从母亲的话，从来不抱小柔，但是他真的很喜欢小柔，而小柔也很喜欢他。
“你可算回来啦！这次你出去玩了好久！”小柔转过身来，那晶莹剔透的红色眸子里满是委屈，又带着点撒娇。她身穿小小的白色裙子，一头如瀑的深红色长发在阳光中散发出暖意。
“对不起啦小柔，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他笨拙地想从口袋翻找出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找到。
“又丢在外边了吧，你忘了，外边的东西带不进来啦。”小柔撇撇嘴，拉着他软软的小手让他坐下，“没有关系啦，我和茉茉学了一首歌，唱给你听好不好？”
小柔从来叫他母亲“茉茉”，凡白很喜欢这个名字，“阿姨”之类的称呼是配不上他的仙女母亲的，小柔和他一样清楚这一点。“好！小柔唱歌最好听了！”凡白小小的脸上满是快乐，那双清澈乌黑的眸子弯成了两弯月亮。
小柔坐在他身边清清嗓子，凡白能够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变得专注起来。她缓缓呼吸，开口。
“你的父亲，是岌岌虚无
你的母亲，是岁月漫长
你要走吗，去往大世八荒
去看啊，那九河归源，镜生万象
光源汇聚生能量
冰水凝结剑成霜
叶生肉
火韬光
渊远九流声声长……”
小柔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低沉，越来越广博浩瀚，凡白感觉自己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一切都融化在温暖的阳光之中，随着歌声一同摇荡、回旋……最后，那声音震颤着他的胸腔，他已经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周围的景物再度变得模糊，一如他来的时候那样。尽管不情愿，但是凡白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他越来越清醒，他明白，他的小柔已经来到他身边了，尽管她长大了，变了样子，但是凡白绝不会记错她。一种喜悦油然而生……
但是这是一个梦，而他醒来之后什么也不会记得。忧伤再次填充他空白而孤独的心灵，同样的遗忘和恍然大悟已经出现了好多遍……在那震颤心灵的歌声中，他轻轻地说：“小柔，再见。妈妈，再见。我还会回来的。”
带着最深最深的幸福和忧伤，凡白睁开了双眼。
夜幕已然降临，在黑暗之中，他从地板上坐起，揉着被地板硌疼的关节，看着前面能量罩内的女孩。她仍在沉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凡白总有种自己和她说过话的感觉，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在何种情况下说的，甚至不知道那是他的臆想还是现实，但是他就是有那种感觉。
他头有点疼，脑海中还残留着几行文字。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棒的梦，但是梦中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了，他只记得有一种吟唱充斥着耳膜，变成词语留了下来。
“你的父亲，是岌岌虚无；你的母亲，是岁月漫长；你要走吗，去往大世八荒；去看啊，那九河归源，镜生万象；光源汇聚生能量，冰水凝结剑成霜……然后是什么？”
他费力地挠挠头，还是不得要领。他索性不再去想，几步迈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又睡着了。
这次他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蹦起来，第一件事是冲到客厅。
“她”还在！昨天不是梦！
能量罩内，女孩仍在静静沉睡，看起来没有一点变化。凡白仔细体会她的能量，欣慰地发现对方的能量状态已经基本稳定了。虽然不如正常人那么充沛活跃，可是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有些不放心地最后看了她一眼，凡白转身出门，将门仔细关好。
路上，他仍然时不时想起昨夜那个意味深长的梦。那个梦给他一种奇怪的广博和安心感，可是又与他的生活毫不相关。飘忽的思绪在进入教室之后，就逐渐被他抛在脑后了。
“好，虽然在各个鬼族初级学院中，我们已经普及过镜界历史和鬼族的概念——好，那么今天还是有必要再重述一下的。好——认真听！这都是我们要考察的内容……好，接下来咱们开始……好——”教授演进学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开始了酷似凡白经历过的历史课的讲述。虽然讲课沉闷，凡白却听得津津有味——和其他鬼族学生不同，这些历史对他而言几乎是全新的，它们和他在镜界学院听到的那些历史有很大出入。
他曾经以为，鬼族是神族堕落的遗民，他们的蝙蝠翅膀是对他们堕落的惩罚；而老师讲，鬼族是自愿放弃神界的神族，以翅膀为代价，换取了永不会被大神界召唤、蛊惑的自由。
他曾经听到的是，羽族为了重建神界有过的文明而一代代与人类合作、致力于发展科技和魔法，联系到原本的大神界；而老师说的却是，羽族因神界的召唤而夜不能寐，利用人界和镜界的能量，美名其曰让“有资格之人”获得重新为神的机会，而实际上是助羽族成神，重归大神界。
他曾经相信的是，三族之内羽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和领导者，他们担当着联络大神界、顺便帮助人界晋升的重任；而老师却相信另一个事实，三族之间早已剑拔弩张，只因有二者之外一方的存在才勉强维持平衡，而各族各派人士自是心怀鬼胎……
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历史向来由胜利者撰写，那么他真的能够看到所谓的“真实”吗？究竟善恶该如何分清，而他自己，一个被鬼族“同胞”照料、关怀的人族少年，又算是哪一方的呢？
下课后，老师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石门，僵坐了一节课的同学们也都忙不迭地站起身活动身体，可是凡白还呆坐在位置上，眼中似有怅然之色。
“怎么了，小凡白？”悦耳的声音如同风铃般叮咚响起，这独一无二的嗓音自然是曼妮尔蒂。
“你叫谁呢。”凡白有些肉麻，这才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原本，他觉得曼妮尔蒂很可爱，甚至某些程度上还很有吸引力，但是在“捡到”那个女孩之后，她在他眼中就再也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呵，好冷淡啊！我是看你呆呆的像是丢了魂一样，才过来好心关怀你一下的！”曼妮尔蒂有些生气地叉起腰，“你怎么了呀？”
“没什么。有些感慨。”凡白低头淡淡说了句，不愿将自己这些矛盾的想法透露出分毫。
“我的鬼王呀，龙玄悟他真是吓死人。”突然，费拉尔从曼妮尔蒂身后冒出来，低声嘟哝，后者连忙闪开，“我坐在他身后，就觉得这课上着上着越来越冷，你猜怎么着？龙玄悟这老兄，桌子上和椅背上全都结冰了！！”
“结冰？”凡白来了兴趣，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瞬间聚焦，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
“对，那冰霜一路蔓延到了我桌子上，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似乎后来他自己也注意到不对劲，就给撤掉了。”
凡白看着费拉尔夸张地吐槽，脑子却开始疯狂转动起来。冰霜蔓延出来，似乎是镜像能力的释放。那是龙玄悟的镜像能力吗，冰霜？可是，为什么对于鬼族学生无聊至极的演进学，会给他带来这么大影响，甚至让他险些失控？
“哦！原来是这样！”凡白还没说话，曼妮尔蒂却突然恍然大悟地叫出声音。看着两个少年向她投去疑惑而有些不爽的目光，曼妮尔蒂神情一变，又将声音压低。
“反正我决定以后和你们一起组队了，告诉你们也无妨。龙玄悟的镜像能力，叫做‘白色结局’。你现在又说到结冰，那么这个镜像能力应该就是驭冰术了。”
“可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费拉尔问出了凡白也想问的疑点。
“因为这就是我的镜像能力！它叫做——闺蜜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