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之秘,所谓长生,皆是虚妄。”
————卷三《旧时良人》
苏良儿遇见了一个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
长街上车水马龙,似乎无人注意到那个少女。她缩着身子,抱膝蜷在一面青砖石墙边。素色衣衫,穿的极为单薄。早春二月,还是冷的季节,风过时,她便缩得更紧了。
“你是谁家的丫头?”
闻言她抬起了头,明亮点漆的瞳孔里,却是毫无惧意。
“不是谁家的丫头……是自己的……”
“你这姑娘,说话倒是有趣。”沈筱之似乎笑了笑,墙下的阴影,遮住了眸子。只瞧得,是个好看的人。
“公子是个好人,会带我走吧……”她说。
“你从哪看出来我是个好人?”语毕,却起了捉弄她的心思,“……若我是那无耻的轻挑之徒呢?你若是说出来我哪像好人,我便带你走。”
“公子生的好看!”
她扬起脸笑着的说,明亮的眼眸里毫无算计,干净的彻底。她并不美,却笑的动人倾城,亮亮的眼睛像是一只志在必得的小狐狸。
小……狐狸。
人人都知道沈公子从来外面带回了个小姑娘,宠溺非常。
“沈哥哥,良儿今天能不能不背书了呀……”
“不行。”
“明天!明天我一定背完!”
“不行。”沈筱之慢慢的泯了一口茶,接着道:“今日未时前必须背完。”
一向好说话的沈公子,却在背书上面执着异常,半分都不肯退让,这让苏良儿头疼。
书是什么?能吃吗?
梨花刚刚绽了白玉瓣,苏良儿便闹着要吃梨。不顾身后一众丫鬟的阻拦,径自攀上了梨树。乱花翩飞,似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少女倚在枝头,白色的长裙垂下,被风微微撩动,她的指间是冬雪一般的白花。
“下来,不许胡闹。”沈筱之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不下来,我可不想背书……”
“下来,”沈筱之无奈的笑了笑,“今天免了你背书,可好?”
“当真?”话虽如此,她却未有半分迟疑,纵身从枝越下。
同她所想的一样,他准确的接住了她,温香暖玉,抱了满怀。
沈筱之惊了惊,仿佛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他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她的发丝划过他的手,若有若无的梨花香。
“以后不许再胡闹!”
“知道了……”她垂下了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眼里却闪过一丝小狐狸的狡黠,“今天的书是不是不用背了?”
“继续背。”
“啊……那我再去爬树。”苏良儿颇受打击答。
“以后不许再爬树,”他突然生出一丝火气来,“若是我接不住你,该怎么办?”
“我信你。”
她那个时候是真的信他啊……
是夜,有去雀鸟在枝头轻轻地啾着,锦屏窗外依稀瞧见一个倩影。
“我交给你的任务——还没办妥吗!”黑衣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
“属下无能,望主上赎罪。”
“再给你十日,长生之秘,我势在必得!”
灯光昏暗,别的她都看不清。只能瞧见一个身影,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长生之秘,果然……是为了它吗?
梨花木雕成的窗棂,镂刻仔细,连绵不断的花纹,交错相依,却又在某个地方突然断开,锋利的棱角磨痛了她的手,似她被寸寸凌迟的心。
世宗元年,天下战乱不断,皆是为了一物——长生之秘。“得长生之秘者,得天下。”为了这句话,血流成河。
长生?她是不信的。
苏良儿坐在窗边,一只手轻轻的捻着腕上挂着的木珠。
今日是第十日了。
“良儿。”沈筱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缓缓的开了口。
她笑了笑,道:“为什么。”很平淡的语气,没有质问也没有期待。
“你都知道了。”亦是很平淡的语气,沈筱之如此聪明,怎会猜不到她如今的反常是为什么。
她自嘲的笑了笑。
“长生之秘,是假的,你信吗?”她说。
他却答非所问:“我马上送你离开,从今往后,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
冷,冷的彻骨。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家可归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少年,向她走来。
只是这次,她不知道那个少年会不会来了……
一盆冷水倾头浇下,回忆就此被斩断,她睁开了眼。
“小姑娘,告诉我——长生之秘在哪?”
她认得那个人,正是那晚的黑衣人。
“良儿!”
她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却狠心的别过了头。
“沈大人,来的真巧啊。本王正在逼问长生之秘的下落,沈大人莫不是想助本王一臂之力?”
“陈王殿下,”沈筱之定了定神,“这是我与她的事情,你想要的东西会得到的。”
“好!那本王便静候佳音了。”
陈王的脚步声远去,他飞快地走到她身边,割断了绳子。
“沈、筱、之、”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一字一顿,竟然带出点缠绵的意味。
“良儿,我们回家好吗?”
她并不答,却任由他抱着她起身。
烛光摇曳,月色隔着窗影碎了一地。她静静的望着他,开口道:
“沈筱之,你可曾喜欢过我?”
沈筱之并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地上的影子失神,良久。
“我早该知道……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长生之秘。”
恍然间,她却生出了莫大的勇气,侧身吻住了他的唇。夜风穿帘而过,烛火应风熄灭,沙曼飘坠,月光映在上面,随风舞动成一片朦胧的海,遮住了苏良儿闭上的眼。
……若……这是个错,那便错下去吧。
………………
“拿去吧,你想要的长生之秘。”
苏良儿疲惫的说,她缓缓地翻了个身,褪下手腕上的木珠。
“以烛光照之,所投射之影,便是你想要的答案。”她说。
抚着纱帐上的羽绣,终于是落下泪了。
“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之秘,所谓长生,皆是虚妄。”
那颗木珠,便是她需要永远守护的秘密。
长生?吞下所谓的长生之药,保其容颜不老、芳华永驻。凡事,有得必有失。长生是恩赐,也是诅咒。其药力只能维持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后,必须每年都喝一种秘制的药方,方能容颜永驻。而那药方……
她缓缓抽下了头上的簪子,梨木雕成,还是他送的呢。素手执起却掷入火盆,所谓长生便一并去了吧。
不过,她或许该信他,还有一件事苏良儿并不知道。
其实沈筱之并不想要长生之秘,也不想长生。他这一生实在是太漫长了,前半生独自一人孤独向前,后半生或许也是患得患失不得善终。可他遇见了她,从那时起一切便不一样了。
沈筱之,真名沈萧,前朝六皇子。
那个时候的一切似乎太遥远了,现在回想起来只有漫天的大火,他看见自己的亲人在火中哀嚎,而自己被心腹拖走。一百六十三条人命,灭国之仇,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愿告诉苏良儿,不愿意让那个干净的如琉璃一般的女子,染上尘埃。
而他也终于等到了时机,今日兵变成败在此一举。伤了她的心,自己若死了,想必她也不会难过了吧。
利刃穿过心脏的那一刻只觉冰凉,不见疼痛。他却恍惚了,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一树梨花,怀中人笑还好。
原来这一生,他也曾触摸过朝阳…………
朱红的柱子,飘舞的彩带。街上是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繁华而寂寞的太平盛世。
王朝当年的起落,烽火,日子久了,变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仿佛从未发生一般。
“当年沈筱之沈大人叛变,领千军万马杀入京都,本以为要胜,结果却输了……你们猜怎么着?那沈大人的身份果然不同凡响,竟是那前朝的六皇子…………”
“是又如何……”茶楼里有人大声起哄。
此时,一个女子却缓缓离桌,拂袖间,腕上露出一颗木珠。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去,正如没有人知道长生之秘不是一张药方,也不是一颗木珠,而是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