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这种事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
————卷二《晚云迟归》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太傅,我说这诗怎么这么奇怪?那伊人到底在何方呀?”陈晚晚毫无仪态举止的趴在桌上,上好的毛笔被扔在一旁,地面上散落着几张她刚写好的“墨宝”。
“你只要背就行了,三天前布置的功课,你如今只记得这一句?”老太傅气的直捋胡子,可偏生又拿陈晚晚没办法,谁人不知陈晚晚乃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独女,封号永宁。依着这份宠爱,她才破例进了帝院学习,可这么一来,常常把老太傅气的抓耳挠腮,毫无办法。
莲白色的宫装,领口和袖口处都精细的绣上了密密匝匝的浅青色花纹,本是极其正式的宫装,穿到她的身上却显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陈晚晚皱了皱眉头,这衣服这么繁琐,干完坏事还不一定跑得掉。不好,委实不好。
她小心地提着裙摆,沿着长廊向前走。长廊由香木制成,顶部刻着些镂空的异鸟珍花。外廊顶上每隔十步就悬挂着一个纱灯,风起时,长长的灯穗子就荡了起来,似乎飘上了天。不同于皇宫的辉煌大气,这处行苑的白墙黛瓦中带着江南水乡的魂儿。
甩掉了随从,陈晚晚心情甚好的拿出宫女的衣服换上,又摘掉了头上的珠花。素静的宫女装,不加点缀的黑发,她满意的照了照镜子。这下没人注意我了吧?
如此甚好。
早春阳光正好,陈晚晚躺在假山石上舒服的眯上了眼睛。九哥,让你昨日捉弄我,今天我一定在你脸上画个乌龟。想着想着,她打了个盹,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你这宫女,怎么偷懒?”
她听见掌事公公的声音,猛的从睡梦中惊醒,脚下一滑从假山石上滚了下来,掉进了一潭碧水中。
春日的水还是彻骨的冷,冰凉的涌了上来,贴住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让人失去知觉……
“咳,咳咳咳……”
有人将她捞了上来,靠在一旁的石头上。她不住的咳嗽,晚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哆嗦。霎时间,一件鸦青色的披风搭在了她的身上。廊上早已点起了灯,明晃晃的一片亮,她抬头看见那个少年,眉眼正好。
有时候,一眼真的能误终生。
“谢谢你救了我。”陈晚晚说。
“无妨,你快回去吧。”少年说罢便转身离去。
“哎——等一下。”陈晚晚站起了身,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角都在淌水,原来他把唯一一件干的披风给了自己。
廊上的灯被风吹的晃了几下,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晦明交加的光勾勒出他的侧脸。“你要不同我回去吧,换件干的衣服再走。”陈晚晚说,她的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
她站起了身,想去拽那少年的衣角,刚走了一步却痛的惊呼出声,大概是摔下假山的时候崴到了脚,她想。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我送你回去。”
宫女?想来是自己穿着宫女的衣服,所以被认错了。陈晚晚酝酿了一下,刚想开口却觉脚下一空,刹那间,仿佛天地都失了色,只余于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下衣湿,得罪了,敢问姑娘居于何处?”
“长,长宁宫。”陈晚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是公主……公主的侍女。”
她的手微微用力的攥住了衣襟,心里乱的仿佛藏着一万只蝴蝶,眼角却偷偷的瞥向他的脸,发梢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每一滴都砸在陈晚晚的心上。
长宁宫中,明灯未央。漾漾红烛外笼着的纱纸上一片流光粼粼,仿佛要溢出来。熠熠的流光映在少女的眸子里,似乎能听到星星砸落在水面上的声音。
“我,我叫晚晚,你呢?”
“顾南月。”
“……南月,你的名字真好听。”
……………………
许是落了水没有及时处理,第二日,她便发起高烧来,烫得吓人,直到了三日后方才好转。
白瓷小碗中的褐色液体,一勺一勺的往口中送着,直到一滴没剩下时,方才住了手。
“九哥,”陈晚晚苦的皱起了眉头,却还不忘所问之事,“顾南月,是谁啊?”
“顾南月?他可是整个祈国最年轻的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无数,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这么厉害?陈晚晚不由得想到那晚他送自己回来时的情景,面上一红,忙遮掩道:“想来病还没好全,我继续休息了。”
“小丫头,”陈滦笑了笑,一副我了解你的神情,“说吧,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不许胡说!”陈晚晚气得从被子里爬出。她,她明明只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想报恩而已。
仅此而已,绝无他想。
陈滦却不管她的回答,径自道:“人家好像有心上人了,是那白府的小姐。我见过,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是个才女。”
“他有没有心上人,关我什么事。”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浮起一丝酸酸的感觉,想来又是风寒没好。
“治国,应以民为先,君主应……”
平日里最无聊的要数着《君学》一课,她一个女子学了又没用,所以每每此时是她睡得最为酣畅淋漓之刻。而今日她却听得异常认真,连字迹都比往常端正了三分,惊的太傅连连捋胡子。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再一次遇到顾南月是在一个午后,她同从前一样,换上了宫女的装束,从偏门溜出来玩。可她不记得,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花树下还有未被扫净的残红,那人就站在那里,一动一静,皆以入画。
到底还是勇气大于理智了,她慢慢的走上前,唇边漾起的笑,刚刚好。
“上一次,多谢顾将军救命之恩。”
“不必谢了,上次你说你叫晚晚?”
“嗯……”
“以后唤我南月便好…………”
后来她才知道,他此番留在宫中,是为了下个月的出征,祈国要与梁国开战了。天下四分五裂,自然不能够太平,祈国国弱更是早已处于风雨摇摆之中。
她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什么也不明白,可有一件事儿她是懂得的。
——莫要辜负好韶光。
于是她便常常扮作宫女,偷偷溜出来玩,有了顾南月作掩护,便更加肆无忌惮。上树摘果子、偷鸟蛋,在太液池中抓鱼,几乎什么都做过了。
晚柳依风,少女唇边的笑,依旧明媚。
“其实……其实,我是永宁公主。”她忐忑道。
“我早就知道了。”顾南月说。
“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陈晚晚吃惊的道。
顾南月笑了笑,不再言语。
他不会告诉她,他认识她,永远比她认识他,要早。
那好像是某一年的春末,他随父参加宴会,偶然遇见了一个张牙舞爪却不失风趣的小姑娘。眸子明媚,清澈见底。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过。
前线传来战报,顾南月出征在即。陈晚晚却笑得满心都是欢喜,或许她那时还不知何为欢喜。
只知道,他说:“此战大捷,我便向皇上请婚。”
世人皆道顾南月顾将军英勇无比,百战百捷。可却无人知晓,他此刻的战场厮杀,心里却都想着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名唤,晚晚。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已经许久未有书信传回京城了,朝廷上下却一派祥和。
打破这个局面的是,最后一封书信。
信中说:梁国勾结周边小国,设计埋伏祈国大军,主将顾南月为突破重围,深陷埋伏,生死未卜……
还有什么?陈晚晚已经记不清了,因为那已经并不重要。
深陷埋伏,生死未卜……
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她的手指,捻着那送来的一帖婚书。金漆红纸,绘着的连理枝,缠绵无比。
慕容皇族的婚书,也是她将要嫁去的地方。
父皇说,不必为难,不想嫁就算了。
可她却应下了。
提亲使者说,只要两国和亲,他们便能立刻借兵十万,助祈国脱困。
百姓皆道,祈国出了位深明大义的公主。可却无人知,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深明什么大义?心中想的,唯有那一个人罢了。
她想,他若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
顾南月,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
凤冠披霞,神官赐福,出嫁的队伍好长好长。
她任由别人扶着,麻木的上了那个花轿。街边跪满了百姓,他们感激她。感激她的深明大义,舍身为民。而她呢?藏在衣摆的手握紧了衣角,那上面刺绣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刺着她的手有点发疼。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这种事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
马车远去,她特意嘱咐车夫,在马的脖子上系了个铃铛。听着那一路上的叮咚作响,竟觉莫名心安。
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年少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时候。她闹腾着要一匹小马,又抑或是从假山上摔下来,被一个少年所救……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
从此,以前远去。往后余生,都与他无关。
……………………
史书记载:宣德二十五年,祈国为梁所破,其国大将军顾南月战死沙场,年仅二十六岁。其永宁长公主远嫁慕容皇族,后三年终殁。
寥寥数字,写完一个人的人生。
…………
“我,我叫晚晚,你呢?”
“顾南月。”
“……南月,你的名字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