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央央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美人。
电风扇呼呼转动,带起轻薄的纱帘,窗外偶有几声蝉鸣,南方的夏天总是来得更早,才四月,便入夏了。
饭桌上,方茵瞧了眼心不在焉的自家女儿,问了句:“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央央扒了一口白米饭,有气无力。
“被美色耽误了。”
“瞎说些什么!”方茵放下筷子,这一声虽轻,但足够让央央哆嗦。
果然走神容易说错话,得赶紧想法子补救。
央央扒拉过沙发上的书包,从里面摸出一张邹皱巴巴的卷子。
“妈,这是期中考的语文卷子,一不小心又给您长脸了。”
方茵接过卷子,难得露出笑容:“这分数,才像是亲生的。”
灯光下,她细细翻看着卷子。
方茵有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央央继承了这一优点,但与央央天然去雕饰的质朴不同,方茵很精致,她总是化着相宜的妆容,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坐得端正,说话温和有力,活脱脱一副民国千金的画像。
央央有次听醉酒的辛叔叔讲,方茵刚搬来的时候,她只好一岁,渔村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何况还带着个拖油瓶,自然是流言四起。
一时间,村里的女人对她退避三舍,也不准自家男人与之来往。本以为方茵会知难而退,谁料她也不恼,反倒在街上开了间时装铺,取名“青田”。刚开始,没人光顾,可是店门口挂出的衣服样式实在太美了,日子一久,爱美的女人便忍不住上前询价,方茵开价公道,还会附赠零钱包、手工耳环等小礼物,很快,小小的店就热闹起来。
而方茵总能找到最适宜的方式与这些女人们的男人相处,保持客气又能准确浇灭幻想,久而久之,男人没了热情,女人也开始接纳她,方茵也当真在此留下,这一留便是16年。
卷子哗啦翻了一页,央央心头一紧,作文的标题写着《父亲》。
方茵目光轻轻滑过每一行文字,嘴角笑意如常,神色平静。半晌,放下试卷笑道:“文章不错,我该头疼给你什么奖励了。”
央央眼底的神采暗了下去,无力地扒着米饭。
“央央,”似是察觉到女儿的情绪,方茵换了个话题:“吃过饭帮妈妈把西装送去德叔家。”
顾央央顺着话头,看向衣架,西装袖扣独特的镶边设计,一看就是出自方茵之手,她心领神会地一笑:“得令!”
方茵却一脸坦然:“这些年,少不得你德叔帮衬,总是要感谢一番。”
“什么嘛,中年阿姨大叔也可以有春天啊……”央央小声嘀咕,方茵似乎并未听见,她看向窗台,那株玫瑰在夜色中含苞待放。
……
檐下的灯笼亮起,两条锦鲤在宣纸上游走。
院子的门开着,几株矮牵牛栖息一角,藤架上晒着葵花。央央思虑半晌,打算不请自入。
窗边坐着一人,正拿着画笔在,神色专注。屋内灯光柔和,将那人的轮廓细细勾来。院中的秋千随晚风,高高低低,央央的心,忽明忽暗。
“喂。”央央轻声唤向窗内的人。
似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影响,商熙的落笔便走了形。
“顾小姐来得比预料的还要早。”
所以,您是特地开着院门子等我了?
央央默默举起西服,示意:“我是替我妈给德叔送东西来的。”
接着,斟酌了下用词:“顺便拿回地图。”
商熙抬眼:“那顾小姐预备如何拿回?”
央央眼角弯弯,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顾氏独门酿造的荔枝酒,甘甜清冽,诚意十足。”
月光像一张轻薄的网,网住了窗里窗外的人。
屋内的陈设简单,央央将西服挂在衣架上,正巧便看见了窗前的画。
黑暗的宇宙里,有一颗淡淡的橘黄色星体,围绕它的,是大大小小流动的物质,在太阳的照射下,形成了一圈彩色光环。
“哇,是土星。”
央央忍不住赞叹,她在书中见过那道著名的行星环,可都不如今晚画中那般栩栩如生。
“顾小姐学识渊博。”
哪有哪有,不过是看了一堆杂书罢了,还是您多才多艺。
央央不敢腹议,规规矩矩地问候矮几前的美人:“不知荔枝酒可还入口?”
商熙拿起酒杯,轻轻一抿:“酒比人美。”
“……”好吧,勉强也算夸奖。
“鹿娘山地形复杂,渔村采药人尚要忌惮三分,你一小姑娘要了地图去作甚?”商熙不紧不慢地问道。
“当然是听闻山中住了一只朱雀,长着如琉璃一般的羽毛,它夜夜入我梦中,邀我去山中一聚。”
央央一本正经地答道。
“……”
“没想到顾小姐瞎扯的功夫,也是一流。”
“承让,承让。”央央抱拳,略有几分侠气:“既然饮了酒,便当是收下了赎金,还请商同学归还鹿娘山地图,再替央央保守秘密。”
海风徐徐入内,商熙杯中的酒见了底。
“不巧得很,早前有只红色的大鸟闯入院内,将那地图啄走了。”
“……”
您瞎扯的功夫也不遑多让啊。
第二次见面,央央预计,至少是棋逢对手,没想,还略输一筹。
海雾还未散去,渔船就迎着朝阳启航,新的一天。
“啊,我魂牵梦绕的朱雀啊,你为何站在雪山巅沉默不语,你虔诚的信徒被风霜困住了脚,背着一袋子的彩色雪糕,找不到火红的羽毛……”
海西街48号,是一栋宝蓝色小屋,门上钉了块木牌,写着“芭蕉小剧场”。话剧《查理的奇妙旅程》正如火如荼的排练着。
舞台中央,反串主角的傅如意正演到动情之处,浑然不觉身后的冰山已经悄悄开溜。
“冰山”移动到顾央央身旁,辛起探出头来。
“诶,不是说好了让我演朱雀么?”
央央摊手:“不能怪我,是咱女主角不愿意。”
辛起不屑:“想当初这位傅如意还给我写情书来着,写得那叫一个可歌可泣。”
“江湖辈有新人出。”央央叹气:“兄弟,你过气了,傅如意指明让商熙演朱雀,我正头疼如何向美人开口。”
“别美人美人的,你这是通敌叛国!”辛起不服气地指出,忽又想起什么,眼神放光,凑近央央耳边。
“欸,你还不知道吧,傅如意被商熙给甩了,今早胖子徐瞧见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叫一个惨……”
央央恍然,原来昨日撞见的是goodbye kiss,唉,可惜了那么好看的晚霞。
“看样子,傅如意还没死心,当初追我的时候也没见这精气神。”辛起酸不溜秋地撇嘴。
“哦,他们为什么分手啊?”央央尽量让语气自然些。
“欸,我说你平时不是不关心这些嘛,怎么今儿一反常态——”辛起上下打量了央央一番,怪里怪气问道:“你该不会是偷偷跑去见了那家伙吧?怎么,连你也鬼迷心窍了??”
何止鬼迷心窍。
“不说就算了。”
“哟,还有脾气呢。”辛起摊手:“我听说那家伙整天不是看书就是学习,草稿纸上那一大堆演算看得傅如意是头疼。好不容易约个会吧,架好望远镜在海边一坐就是半宿,傅大小姐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回去就感冒了,当即闹情绪要分手,谁知那家伙根本没挽留……”
辛起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为何,央央想起了昨夜“美人独坐小轩窗”,又脑补一出商熙坐在寂静无人的海边,仰望星空的模样,竟生出孤独萧索之感。
“啪——”
一麻袋的道具雪糕扔了过来。
“辛起,不干活儿就给我离开,外面排着长队嚷着要演雪山!”
央央抬眼,正对上傅如意一双怒目。
辛起扔掉道具,撸起袖子就要开怼,却被央央抢先——
“傅同学,消消气,我回头好好教育他。”
辛起欲哭无泪:“别怂啊大小姐。”
不怂女主角气跑了你来演啊,她还指着这剧去江宁参赛呢。
傅如意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站了一人,她指着央央,杏眼怒睁:“你俩一丘之貉,少来,顾央央别以为你写了个剧本,就可以搞裙带关系,这家伙完全不是演戏的料,赶紧换人。”
“呵,奇了怪了,一巍然不动的雪山,您都能瞧出是不是演戏的料了?哎哟——”央央悄悄掐了下辛起,示意他闭嘴。
“傅同学,许老师过两周就回来了,咱们还是赶紧排练,别叫他失望才好。”
提起许老师,傅如意这才面色稍缓:“也不知道许老师看重你哪点,用你的剧本就算了,竟还让你管理剧社。”
吐槽归吐槽,傅如意还是继续投入了排练。
央央舒了口气,却瞧见一抹红从窗外飘过,是他?
商熙着一件红色条纹针织短袖,衬得肤白如脂,他走得不徐不疾,目光却不曾投向剧场一眼。
可剧场在巷子尽头,如果不是特意而来又怎会途径窗前?
所以,他是来找我的么?
就当他是来找我的。
顾央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