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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截儿

王祥夫

这个春天,雪简直是下得无休无止,人们都说农民这下子种地不用发愁了。平城是北方的一个小城,这几年总是闹干旱,有时候六月都过了地里还是下不了种。今年可好,雪是一场接着一场,但雪是给农民下的,城里人的麻烦可就太大了,雪下多了路光溜溜的不好走,白天太阳好,路上的雪慢慢化了,到了天黑一起风,路上的雪水又会给冻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路就更加难走,路比玻璃都滑。玻璃滑吗?玻璃是看着滑,实际上不滑,但路上的雪水一经冰冻,滑得简直怕人。甭说骑自行车,步走都危险,但人们都还得去上班,在路上虚虚地走,样子个个像贼。现在呢,毕竟是春天了,雪下到路上就化,路上是一片卑鄙的泥泞,虽然不再滑得让人摔跟头,但这泥泞给人们外出带来多少不便,好一点的鞋子不能穿,好一点的裤子也不能穿。路上的泥泞对一般人来说还能凑合着过去,但对蜘蛛和半截儿来说就太难了。

蜘蛛是个女的,个子怎么说,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儿。她不是侏儒,而是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连医生都说不出是什么病,这种病让她长到一半儿就不再长了。她的四肢看上去好像还正常,但和她的身子比就显得特别地长而细,而且蜷曲着,这在以前好像还不怎么显,自从她一结婚,而且呢,去年居然还怀了孩子,这简直就是奇迹!人人都认为她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但她居然就有了,而且是和那样的一个男人。她的男人叫什么?就叫“半截儿”。半截儿是个正常男人,只可惜在十六岁上和院子里的孩子们扒火车玩儿,从火车上摔了下来,让火车把下半截给收了去,半截儿现在是连一点点腿都没有,是实实在在的半截儿。半截儿是个鞋匠,就在街边摆个鞋摊子。人们想不到半截儿会找上对象,但是呢,半截儿居然结婚了,这简直又是一个奇迹。邻居们都奇怪他们是怎么有的孩子?邻居们都一致认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会有性生活,一个那样,一个这样,怎么如胶似漆?更怎么如鱼得水?这怎么能不让人们兴奋?人们说这事的时候就都忍不住要笑,想一想这么两个怪物在一起做爱,可笑不可笑?但人家肯定是该做的都做了,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差,该有的也有了,也一点不比别人含糊!而且,蜘蛛就要生了。虽然医生一再申明,说像她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生孩子,生孩子也许会要了她的命,但半截儿和蜘蛛就是想要孩子,像他们这样,几乎是爬来爬去,再没个孩子,老了怎么办?

蜘蛛叫吴豆花,她怎么会被人们叫了蜘蛛呢?是她怀了孩子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好像是有谁专门要出她的洋相,因为她的那种身体,她的肚子一旦怀上孩子就要比别人还大还夸张。肚子里的孩子六七个月的时候,邻居们忽然对她避而远之,她的样子实在是难看极了,或者是实在让人不忍目睹,肚子那么大,那么突出,配上她那么畸形的小个子,因为肚子太大,远远看去她简直是在那里爬,但离近了看,她还是在那里走,长长的胳膊一摆一摆,真像只蜘蛛。她可以说是在那里拖着一个大肚子走。她不得不出来进去气喘吁吁地走来走去,她要给她的丈夫半截儿送饭,半截儿就在院子外边的街边摆了个钉鞋摊儿。中午,她出去了,提着那个两层的铝饭盒子,一层是烩菜——山药豆腐,一层是馒头。晚上,半截儿总是要坚持钉到很晚,为了多挣一点钱,所以饭也总是在外边吃,所以蜘蛛还得再去送一次,还是那两层的铝饭盒子,一层是馒头,一层是烩菜——山药豆腐。那天晚上,她黑乎乎的出去,把看到她的人吓了一跳,是个上晚自习的女孩儿,那女孩儿真是吓得不轻,简直是吓坏了,那女孩儿扔了书包尖利地叫起来,以至那女孩儿的家长气愤地找到了蜘蛛家里,又找到了街道。那家人也太不讲理了,说像蜘蛛这样丑陋的人就不应该上街,说到后来,那女孩儿的家长动了气,居然又说像蜘蛛这样的人应该待在杂技团,如果一下子,怎么说,吓坏了从外面来观光的外国人,怎么办?应该是涉外事件!为了这事,蜘蛛和半截儿还给对方道了歉,半截儿和蜘蛛是被叫到了街道办事处,半截儿和蜘蛛立在办公室的地上,情形简直是让人可怜极了。半截儿和蜘蛛只有别人的一半儿,他们想努力看都看不到别人的脸,只能看到别人的裤裆那一部分或者是别人的腿,别人抽的烟灰时不时会飘落到他们的脸上。那家人一开始还大声说些不好听的话,后来办事处的小个子左主任忽然火了,认为那家人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后来呢,是办事处的左主任安慰了半截儿和蜘蛛。办事处左主任蹲下来,一半开玩笑一半正经地对半截儿和蜘蛛说,这事也不能怪人家是不是?大晚上,黑咕隆咚,你们两个,古里古怪,别人还以为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蜘蛛爬了出来!人家又是那么个小女孩儿,要是你们的孩子呢?办事处主任这么一说,半截儿和蜘蛛心里就更不安了,蜘蛛不由得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情,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像真是有些对不起人家了。

从那以后,人们就叫吴豆花“蜘蛛”,无论人们怎么叫吧,为了生活,蜘蛛不能不出去,为了生活,半截儿也不能不出去。蜘蛛和半截儿的生活有多么不易!每一次出去进来都是一次历险,蜘蛛在前边走,拉着半截儿的钉鞋车,半截儿跟在后边,坐着一块木板子行动,木板子下边有四个小轴承。这时候要是来了汽车,那轰轰隆隆的汽车对他们的威胁别人是永远不能想象的,车轱辘简直就悬在半截儿和蜘蛛的头上。下雨天,路上聚了一坑一坑的雨水,半截儿简直就是从一个水坑又一个水坑爬过去,忽然来了一辆大车,车轱辘溅起多高的水,都会从天而降落到半截儿和蜘蛛的身上。邻居们简直是有些讨厌半截儿和蜘蛛,起码是有那么一点点敌意或者是不友好,因为他们的样子,因为他们的早出晚归,他们能不弄出些动静吗?他们原来住的是平房,被拆迁了,给他们分房子的时候,居然!操他妈的!是六楼!半截儿托了人去找分房部门,好不容易才又给换成了一楼。一楼也有两级台阶,不管怎么难,半截儿也习惯了,他每天是先把钉鞋车子从屋子里弄出来,一点一点把钉鞋车子先送下去,送到那两个台阶的下边,钉鞋车子上也钉了四个轴承,是半截儿小时候的同学帮他做的。这钉鞋车子正好和那两级台阶相平,然后,半截儿再慢慢慢慢挪到那钉鞋车子上,钉鞋车子实际是个箱子,以前半截儿试着坐过钉鞋车子,但钉鞋车子太高,不便于用手把它划动了走,后来半截儿的同学又给他做了一块有四个轮子的木板子。早上,半截儿尽量不弄出动静,但他是个半截儿,许多事都不可能由着他的想法来,或者是,钉鞋车子一下子翻了,发出很大的声音,或者是晚上有人把走廊门插上了,他怎么也开不开,只能用一根棍子去捅,捅半天,发出很大的声音,这都让邻居讨厌。半截儿能听到邻居家里的动静,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半截儿生性特别敏感而自尊。半截儿有两家邻居,一家是教员,这教员姓王,脾性呢,是清高的,想过的是高雅生活,幻想着让理想在空中飞翔。王老师心中的生活环境是到处开满了玫瑰,周围都是光闪闪的高雅之士,这样一来呢,好像是,他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了。但是呢,他怎么会想到和半截儿蜘蛛这样的怪物生活在一起,这就让他生了气,简直是无名之气,说不能说,发不能发,只能憋出些脸色给半截儿和蜘蛛看。王老师有时候简直都怕外边的朋友们到他的家里来,就怕让他的朋友碰到半截儿和蜘蛛。半截儿的另一家邻居是个姓张的小商贩,专卖各种假货,他对半截儿的反感源于半截儿总是挡他们的道,他又不能一脚从半截儿的头上跨过去,半截儿又不能从走廊过道里一下子消失掉把路让开。但半截儿是客气的,总觉着是自己妨碍了人家。可怜的半截儿,他的目光注定了只能注意别人的下半截儿。半截儿的生理条件,好像是,怎么说呢?顶顶合适做一个鞋匠,他总是先看到别人的脚,然后才看到别人的两条腿,努努力,把头往后背再往后背,还可以看到别人的下巴颏儿。半截儿能帮助别人什么呢?那就是钉鞋,他总是注意王老师的鞋子,王老师爱穿那种舌头皮鞋,这种皮鞋便宜,是教员的鞋,这种鞋子总是爱开线。半截儿碰到王老师的时候就总是注意王老师的鞋,有时候,王老师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需要修了,却给半截儿发现了。半截儿会主动提出给王老师修修鞋。半截儿对做小买卖的那家邻居更是这样,那家的孩子多,鞋子总是坏了又坏。半截儿就总是主动提出来给人家把鞋子修了又修。到了后来,半截儿的行为简直像是赎罪。人的身体可以和别人不一样,但心一定还是一样的。爱美之心人人都有,半截儿和蜘蛛都知道自己是丑陋的,不堪入目的,所以,简直是平白无故,半截儿和蜘蛛就好像自己欠了邻居什么。今年的八月十五,半截儿的邻居王老师忽然给半截儿送过来六个石破天惊的月饼,半截儿和蜘蛛感动的什么似的,半截儿和蜘蛛也想到邻居家去看看,但一想自己是这样,他们就不敢去了。但他们这次决定了,生小孩儿之前一定要去两位邻居家里说一声,看一下。问题是:蜘蛛就要生孩子了。问题是:医生说,也许孩子生不下来,大人也没命了。问题是:半截儿也不知道蜘蛛这一去还回得来回不来。他们的生活太艰难了,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许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他们是太担心了。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他们的担心,没人知道他们的艰难。蜘蛛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半截儿呢,父亲早早去世了,母亲已经八十多,他只有一个姐姐,也是顾了东顾不了西。所以,他们只好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他们已经找好医院了,因为行走不便,他们找了最近的医院,就在一出院子的街边,是一家单位的医院,他们不可能走太远了,就单位的医院吧。而且呢,他们还要提前行动,因为医生对半截儿说蜘蛛的情况和一般孕妇大不相同,不能等到见了红才行动,要早来一两天或者三四天才行,若不这样就怕出意外。半截儿和蜘蛛是又怕又喜,蜘蛛不怕死,她说这一辈子找到了像半截儿这样的好丈夫死也不怕。除了腿,半截儿简直什么都和别人一样,只能说他比别人更加简练了一些,之外呢,什么也不比别人逊色。让蜘蛛害怕的是如果生下个孩子像自己怎么办?半截儿有什么法子呢,只有安慰蜘蛛,说蜘蛛的好处别人想来还来不了,首先是省衣服,天塌下来呢,首先是砸到别人。半截儿这么一说呢,蜘蛛就忙用手堵半截儿的嘴,说可不能这么说话,这么说就是不对,要是地陷进去呢?半截儿就和蜘蛛苦笑了起来。半截儿劝蜘蛛放心,老天既然给咱们受了这么多的苦,还会再给咱们的孩子受苦吗?蜘蛛是个坚强而乐观的女人,但半截儿这么一说呢,蜘蛛就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开了闸。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蜘蛛自己就感动得了不得。她现在的感觉是既温馨,又害怕,还有那么一点点自豪,从来没有过的自豪。

蜘蛛要去生孩子了,这对他们可真是大事。他们轻轻敲响了邻居的门,像是怕把别人吓着。王老师开了门却一下子没看到立在外边的半截儿和蜘蛛。做小买卖的那家是孩子,“卟嗵,卟嗵”跑过来开门,便尖声喊了起来,说半叔叔来了。

和邻居告了别,半截儿和蜘蛛出门了,这是他们多少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双出双入,他们很少在白天出门。半截儿想开了,他要带蜘蛛吃一回好东西,买一些蜘蛛喜欢的东西。他们在白天出现在商店肯定是会引起轰动的,但半截儿想开了,也许就这么一回了。就这么一回。半截儿对蜘蛛说。让半截儿和蜘蛛感动的是他们和两家邻居告了别,两家邻居居然会送他们出来,还问了他们去哪家医院?王老师还奇怪半截儿怎么这么早就送蜘蛛去医院?不是说离产期还有三四天?半截儿就悄悄把话背着蜘蛛告诉了王老师,王老师是蹲下来和半截儿说的话,这就让半截儿特别地感动。半截儿其实是性情中人,只是,一个人既然只剩下了半截儿,好像就不会再引起人们的注意了,谁会注意他呢?王老师让半截儿放心,说蜘蛛一定能生出个漂亮健康的孩子,要相信老天有时候也是公平的。这话就更让半截儿激动了。半截儿和蜘蛛在头天晚上都擦了澡,蜘蛛给半截儿擦,半截儿用双手撑着身子一下子就稳稳进了那个很大的塑料盆,半截儿一旦进了盆里,好像是,人一下子就完美了,好像下半截儿其实还在,只不过是那半截儿在地下。蜘蛛给半截儿擦完澡,却说什么都不让半截儿给她擦,也不让半截儿看自己,她让半截儿出去,她从来都不让半截儿在明处看一下自己,她把自己关在里边自己给自己擦拭,慢慢慢慢擦自己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肚子上的皮现在给里边的孩子撑薄了,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觉着里边的动静,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恐惧极了,她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怎么会要孩子,她不敢想自己再生出一个小型的蜘蛛。哭是哭,她把自己还是从上到下擦拭干净了,用的时间并不长,等在外边的半截儿简直是急坏了,砰砰砰砰地敲门。半截儿突然变得执拗得了不得,他一定要带着蜘蛛去吃一回饭,再逛一回商店。这是早上九点多的事,蜘蛛拗不过半截儿,跟他出发了。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又能走多远呢,在春天的泥泞里。

对半截儿和蜘蛛来说,上街可是件大事。半截儿除了对自己钉鞋的那一片地方熟悉之外,对别的地方简直是一无所知。街上到处是泥泥水水,人行道上泥泥水水更多。这样的两个人,在街上古古怪怪地出现了,引来多少吃惊的目光。蜘蛛无论怎么说都太像只蜘蛛了。但两个人的衣服还很干净,虽然走在人行道上已经在衣服上溅了许多泥水。半截儿还是终于找到了那家加州牛肉面馆,他钉鞋子的时候听人们说到过这家牛肉面馆,就记住了。半截儿和蜘蛛上加州牛肉面馆的台阶时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还是进去了,但他们都无法坐到座位上去。他们的到来,让面馆里的年轻女服务员都吃了一惊并且也吓了一跳,之后,那些年轻的女服务员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半截儿和蜘蛛也早已习惯了这些。他们就坐在那里,服务员给他们找来两张凳子,他们就在那两张凳子上吃了面,香喷喷的牛肉面端上来,半截儿居然没有胃口,蜘蛛就更没有胃口。坐在其他座儿上的客人们简直是岂有此理,怎么说,也好像一时都没了胃口!都停了筷子,朝他们看,都弄不清这个女的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个子这么矮,肚子呢,怎么说,太让他们害怕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居然有那么大。许多客人甚至都有了呕吐的欲望,再也找不着他们如狼似虎的食欲。

半截儿和蜘蛛从来都没到过这种在他们看来实在是漂亮的地方,也害怕了,他们的那种害怕有些像是小孩儿,是慌乱加害羞,半截儿忽然想到的是自己十六岁以前的生活,那种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这让他忽然伤感得不得了。半截儿忽然觉得自己要是在澡盆里出现就好了,半截子泡在水里,半截儿的上半截儿身子可以说是很棒。让半截儿奇怪的是,他要回想十六岁以前的情形不闭上眼睛简直就办不到,一闭上眼睛,十六岁以前的情景就都在眼跟前,他就又和别人一样高,又能脸对脸说话,要是把眼睛睁开,半截儿就怎么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半截儿和以前的同学们的关系已经都很遥远了,怎么能不遥远呢?他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也想给过去的熟人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女人要生孩子了,人和人可以在身体上不一样,但在心里肯定是一样的。半截儿多希望有人关心一下自己和蜘蛛,多希望有人来看看自己和蜘蛛。但一想蜘蛛是那样,自己又是这样,这种念头就会在他心底消失了,但实际也消失不掉,只是变成了一种痛苦和遥遥无期的期待,期待什么呢?半截儿总是期待自己是在做梦,期待着梦醒。

半截儿闭着眼睛,眼泪一点一点流了下来。要在一般的人,坐在这样的面馆里,会有一点点激动吗?那怎么会!但半截儿就是半截儿,十六岁前还是好好一个人,十六岁后呢,好像一下子,就与这个世界分开了,他的生活在一点一点缩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和周围一点点的地方,小到只能与蜘蛛天天相对相守。忽然,为了生孩子的事,他和蜘蛛鼓起勇气来到加州牛肉面馆这样的大地方了。这种地方对他的刺激不能说小。更重要的问题是:蜘蛛就要生了。医生说的话其实在半截儿和蜘蛛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停回响的效果——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半截儿现在是有些后悔了,后悔要孩子。没人知道半截儿心里的那种后悔,后悔一旦说不出去便会在一个人的心里变成一种恐惧,有多恐惧?简直是无法言说,恐惧成一片黑暗。但这种恐惧在半截儿来说始终是模糊的,让这恐惧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是昨天夜里蜘蛛对他的一番嘱咐,蜘蛛告诉他家里还有八百块钱,放在厨房的一个广口大瓶子里,瓶子里伪装了一些豆子,那钱就藏在豆子里,还有什么?半截儿和蜘蛛还能有什么?还有就是蜘蛛告诉半截儿她给他织了一件又长又厚的毛衣,压在铺下。还有呢,就是还有一双可以让十个指头露在外边的厚毛线手套,也在铺下压着。还有呢,让半截儿心里发酸,就是蜘蛛还给半截儿的母亲打了一件线背心。好像是,这种嘱咐是一种告别仪式。

半截儿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孤单,蜘蛛也是那么孤单,当然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自己的孤单加上蜘蛛的孤单还好一些,总算是有个伴儿,如果蜘蛛,他轻轻摸了一下蜘蛛,如果蜘蛛不在了呢?半截儿把手轻轻轻轻搭在蜘蛛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蜘蛛现在只能仰面朝天睡觉,再累也只能这样。半截儿轻轻轻轻地把手放在蜘蛛的肚子上,他怕把她惊醒,却想不到蜘蛛突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还没睡着?蜘蛛说话了。半截儿却没答话,他让自己装出睡着的样子,只不过是在睡梦中不经意把手搭了过去。蜘蛛呢,怎么能不明白半截儿是失眠了,半截儿因为没有下身,他每侧一下身子都是困难的,从矮矮的床上下地,或从地下上矮矮的床,半截儿都是用双手把全身撑起来行动。半截儿愉快的时候可以给蜘蛛表演一下,那就是用有力的双手把半个身子撑起来在床上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荡,越晃荡越快,越晃荡越快,快得让蜘蛛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像是在看体育表演。半截儿也是用这种方法和蜘蛛做爱,那简直是一种打击,快乐的打击。所以,半截儿的胳膊就特别的有力,特别的粗壮。黑暗中,蜘蛛的手轻轻放在了半截儿的脸上,蜘蛛说,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你睡不着就说说话,你说说话就会睡着了。说什么呢?半截儿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好像是,他什么话都对蜘蛛说过了,但是呢,突然,半截儿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他还没告诉过蜘蛛,怎么说,他有那么点害羞,不好意思把那话告诉蜘蛛,那是半截儿的秘密,半截儿的秘密就是他最爱闻各种各样鞋子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半截儿失去的最最重要的部位就是腿和脚,人的怪癖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那既是一种刻骨的痛楚,也是一种刻骨的羡慕。钉鞋的时候,要是在夏天,恰好呢,顾客又是光脚,半截儿就总是爱偷偷看人家的那双脚,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有时候,他会把送来修的鞋子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那味道对半截儿而言是诱人的。半截儿把这话对蜘蛛说了。停了停,半截儿摸摸蜘蛛,再摇摇她:我都说了,你会不会笑话我?半截儿在暗里说。

蜘蛛在暗中静静的,她的手,慢慢慢慢抚在了半截儿的脸上。

半截儿忽然不睡了,用双手把自己撑起来,开了灯。

半截儿要给蜘蛛表演了,半截儿赤裸着,他睡觉从来都是这样,他没有办法穿短裤,或者,他顶多穿一件长一点的衬衣遮遮下边,半截儿没地方可以让自己穿短裤,他赤裸着。

半截儿在床上表演了起来,用双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开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荡,半截儿越晃荡越快,越晃荡越快,一边晃一边用手撑着在床上转圈儿,一连转了好几圈儿,然后猛地停下来,这回更让蜘蛛吃惊了,半截儿忽然用一只手把自己的半截儿身体支撑起来,支撑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手,被支撑起来的半截儿身体朝一边慢慢跷起来。

啊呀,啊呀,啊呀。蜘蛛张大了嘴惊叫起来。

半截儿还能给蜘蛛表演什么呢?

半截儿和蜘蛛终于出现在医院里了,是下午。吃过加州牛肉面,半截儿又带蜘蛛去买了一条纱巾。半截儿和蜘蛛出现在医院里的时候,蜘蛛的脖子上就围了一条鲜艳的纱巾,纱巾的颜色是红色的,半截儿听人们说过,红色是能让人逢凶化吉的,半截儿这么一说,蜘蛛就同意了。他们是在地摊儿上买的纱巾。时间已经不早了,已经是下午了。医院毕竟是人道的,妇产科在一楼,所以,从医院大门那条斜面的道上半截儿和蜘蛛很容易就进了医院。医院的气氛和特有的味道忽然让半截儿又回到恐惧中去。恐惧从来都是与孤独并行的,蜘蛛看到半截儿脸上的汗了,不是累出的汗,而是恐惧,把汗液从他的体内驱赶了出来。半截儿好像是累坏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出气,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憋得厉害,像是马上就要爆裂了。你没事吧?蜘蛛问半截儿。蜘蛛也满脸是汗,她走得更困难,一摇一摇,一摇一摇,远远看像是在走廊里爬。因为是下午,医院走廊里人不是很多,但还是有人停了下来,吃惊地注视半截儿和蜘蛛,这一辈子,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一对儿。

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把半截儿和蜘蛛带到了蜘蛛的病房。开门的一刹那,半截儿和蜘蛛都吃了一惊,把头都往后猛地一背,像被棍子击了一下。但他们还是爬一样急匆匆地进去了,然后,双双立在病房的地上了。半截儿和蜘蛛都努力,再努力,把脸往后背,往后背,他们不但看清了站在病房里那些人的鞋子和裤子,也马上看到了那些人的下巴和脸。忽然呢,半截儿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啊啊啊啊”的声音,好像有谁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人们马上明白过来这就是半截儿的哭声。半截儿只有半截儿,他站不起来,他能做到的只是把头努力往后背,再往后背,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那几个人,哭声也更加怕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半截儿的哭声简直是怕人,压抑而又无法压抑得住。

半截儿和蜘蛛,怎么说,几乎是同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邻居和街道办事处左主任,他们已经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他们都已经等急了,他们焦急得团团转,他们以为半截儿和蜘蛛出了什么事,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遍地都是泥泞,该有多么地不易!他们都开始自己责备自己了,他们都准备出去找了。

外面又开始落雪了,是那种零零星星的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化成了雨。这时有个年轻大夫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问:“人呢,听说来了?人在什么地方?”

(《人民文学》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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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技术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支撑文明大厦的主要基干,是推动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果说中国古代文明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便是缀满枝头的奇花异果,为中国古代文明增添斑斓的色彩和浓郁的芳香,又为世界科学技术园地增添了盎然生机。这是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以来,中外许多学者用现代科学方法进行认真的研究之后,为我们描绘的一幅真切可信的景象。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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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本家教书,主要讲述如何培养最棒的男孩。本书从培养孩子好性格、好习惯、学习能力等方面,来讲述如何培养一个最棒的男孩,给妈妈以一些积极的借鉴。
  • 三十而砺:80后如何突破职业瓶颈

    三十而砺:80后如何突破职业瓶颈

    对80后上班族来说,要想在暗潮汹涌的职场中屹立不倒,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悉心规划。《三十而砺:80后如何突破职业瓶颈》以80后的职场生存发展为主题,结合80后的自身特点,为处在职业瓶颈中的80后上班族提供行之有效的方法,指导他们正确、积极地应对面临的职业瓶颈,旨在教导80后职场人士掌握职场打拼的生存智慧,探索属于自己的职场成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