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摇摇晃晃地挂在天空中,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吹跑了。灰蒙蒙的地面没有一丝亮色,仿佛远处地面上原有的微弱灯光已被风刮跑。
屁股和后背的石头硌得生疼,尽管如此,俺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是种享受,知道也许它会救了自己。
“各位小矬子,你们留步吧,不用送了,俺们自己能回去。”过了一会儿,解文元又嬉笑道。
“不,再送一趟还是非常必要的。”田中接过话茬说。
“这天气凉飕飕的,还劳驾各位矬子送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啊。”解文元说。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田中回答。
……
听着他俩的对话,感觉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可俺深知,眼前的这些黑衣人,分明是一群恶人,一群笑里藏刀的恶人。然而,俺倒希望这种无聊且虚伪的对话时间越长越好,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干自己的活——割绳。俺找到一个锋利的石棱,胳膊上下活动着使劲蹭了起来。
“弟兄们,听清楚了吧,日本鬼子还挺讲义气的,这是想把咱们都送到炕头上啊。到时候咱得炒几个菜,好好招待一下,哈哈。”解文元笑着说。可俺知道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大家,日本鬼子不怀好意,能逃的赶紧行动。俺就加紧了胳膊上的动作。
“各位朋友,歇够了吧,起程吧。”田中说。
田中说完,坐着的人有几个起来的,多数没有动静,然后在旁边黑衣人脚的“伺候”下,坐着的才慢慢站起来。俺也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不知绳子割得怎样了,用手使劲扽了扽,腕上的绳子有点儿松动,可依然结实。大家高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又走出很远,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你他妈的让老子去哪个蔫儿,要死要活就给老子来个痛快!”高绵勋骂道。
“这位兄弟,你该休息了!”随着田中温和的声音响起,只听“噗”的一声,紧接着传来一个重物掉到坑里的动静,随后俺被绳子牵引着,身体一栽歪,也掉了下去。
“日本鬼子,你们不是送俺们回家吗,这是什么意思?”解文元明知故问。
“这就是你们的家。”上面传来田中的声音,“我们当然要讲义气了,这叫管杀还管埋,哈哈。”
随后,湿漉漉的泥土从上面纷纷扬扬掉下,盖在头上,落到脸上,埋在脚上。
“你奶奶的,日本鬼子你们不得好……”高绵勋还未骂完,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后面的话被打断了。
“早死早超生,他娘的,给你爷爷也来个痛快的!”唐顺来的话音刚落,又听到“嘭”的一声,顺来也不出声了。
“各位,你们有啥要求尽管提,我们都会一一满足的。”田中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此时听来,这种温和是一种恐怖,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张继宗大笑道。
“好汉,不错。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天就让你们都如愿!”田中说。
“唉,俺死了还要跟汉奸埋到一块儿,太癔累人(胶东方言:令人恶心)了。”郭松金叹息道。
……
随后,又有几人被日本人的无声手枪射杀了。上面的泥土依然亦重亦轻地掉下,空气渐渐变得浑浊。俺寻思,难道今天就这样死去?不,一定要活下去。俺运用少林内功,提气、运气、气贯四肢,然后一使劲,将腕上的绳子绷断,浑身顿感轻松了许多。正准备冲上去,突然感到有人将脚牢牢拽住,俺瞬间清醒过来,即使绷断绳子,此时上去也是个死。
俺揉搓着几近麻木的胳膊寻思,怎么办,怎么才能活着出去?俺不敢睁眼,仿佛也不敢呼吸,因为周围满是令人窒息的空气。这时,泥土已没到了膝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心底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问:难道只有冲上去一条路,然后像颗流星,闪亮地划过夜空,刹那间消失?不,不,这不是自己需要的,至少也要做一颗燃烧时间稍长的流星。
泥块伴着细土不停地砸下来,空气变得更加混浊。为了让空气好闻些,俺把上衣的扣子解开,然后用胳膊翻起来罩在头上。随着周围的空气慢慢变得清新,俺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不死的办法——装死。
头顶的泥土越来越沉重,俺只好抻着脖子使出全身力气撑着。也许是对生的渴望,感到身上充满了不竭动力。为了能更加接近地面,随着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多,俺把腿从土里提出来,只感觉身体在慢慢生长。当四周都是泥土时,支撑变得轻松了许多,空气则变得更加稀薄。
俺寻思,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时辰,自己将会被闷死。真想冲上去跟鬼子杀个痛快。转而寻思,不能如此,一定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活着出去,为给死去的兄弟报仇,也不让敌人的奸计得逞。
又过了许久,上面铲土的声音听不到了,可知道上面还有鬼子。而埋在土里的俺几乎呼吸不动了,只感到血管在不断膨胀,心好像让什么东西撕扯着,这是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怎么办?再不上去的话就会活活憋死。正当不知所措之际,手碰到一根树枝,突然有了主意。俺慢慢将树枝往上捅,希望能放些空气进来。果然,树枝捅出地面后,俺再悄悄搅动几下,片刻感觉呼吸变得匀称起来,身体的不适也在慢慢消失。
俺低着头,张着双臂,两腿半蹲着,似乎在土里蹲着马步,也似乎是真正的“活埋”。眼前一片漆黑,潮湿的带着浓浓泥土味道的空气在脸颊上滑动,隐约听到头顶上呜哩哇啦的“鸟语”。俺还能活着出去吗?
又过了很久,上面的鸟语已经听不到了,可俺还是不敢出去,因为那些鬼子十分狡猾。不过,这时自己好像已习惯了“活埋”,感觉自己也像颗“种子”,如果能像别的种子一样,可以生根发芽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儿,睡意袭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在土里睡着了,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出去了。当实在无法克服睡意的时候,俺豁了出去。猛吸了几口气,然后运起少林内功,气贯四肢,全身发力,蹬腿、挺腰、伸手,像游泳似的,使劲划动着厚厚的泥土,很快将头露出地面,仿佛刚刚长出来的禾苗,也似将将分娩的婴儿。闻着清新的空气,俺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一切都是新的,天空、大地、草树,包括黑色的空气。此时柳月不见了,似乎被风吹走了,满天星斗依旧闪烁。俺转着脑袋瞧了瞧,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也看不到黑衣人的影子。
“明白,明白,救……救俺……”
忽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俺倏然一惊,挣出大坑,从腰间取出七节鞭,四下观瞧。周围依然如故,感觉那声音是从土里传出来的。
难道土里还有人活着?俺立刻用手刨了起来,很快,郭松金的脑袋露了出来。
“松金,你还活着?”俺兴奋不已。
郭松金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张怀文,汉奸张怀文,杀……杀……报……报……”
松金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歪两腿蹬了蹬便西去了。尽管他的话不完整,可俺还是听明白了,张怀文是汉奸,让俺杀了他,为他或他们报仇。
郭松金的话在俺心里炸开了锅,总感觉听错了,他竟然认为张怀文是汉奸,能确定吗?张怀文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俺的本家叔叔,又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教书先生,也是有名的善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俺在张怀文的学堂念过三年书,深知他的为人。
俺很小的时候,是跟着父亲识字的。父亲觉得,不能光练武,因为光练武容易脾气暴躁,遇到什么事拔剑而起,这样的人也不会长寿。就像爷爷,活了不到六十,二叔更少,活了不到四十。而在胶州当过议事会委员的大爷爷,如今已年过七十,身体还十分硬朗。父亲认为,如果识些字,遇到什么事会考虑得相对周全些。因此,父亲对俺和弟弟进行了武训和文训。不过,毕竟父亲识字不多,把他认识的字倾囊而赠后,将俺送到张怀文的学堂。
张怀文是个心思细腻且正直慈祥的老人,他除了教俺们读书识字外,还教做人的道理。他怎么会是汉奸?但郭松金说得那么肯定,尤其松金还深深地喜欢着张怀文的女儿张胜男,凭着这层关系,他临死前也没有必要冤枉好人。
俺咬了咬牙寻思,张怀文一定是汉奸,一定要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接着俺又把其他兄弟刨出来,可他们的身体早已僵硬。怕野猫野狗侵害他们的遗体,俺将他们重新埋上,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舍墓岭向古堂镇奔去。
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山水水,感觉如梦幻一般,没想到俺还能活着,以后还能活下去吗?这个不敢奢望,因为汉奸不会放过自己,那些黑衣人更不会饶了自己。如果张怀文真是汉奸,俺回到镇上也是死路一条。不过,临死前要做两件事,那就是铲除汉奸张怀文,再把敌人的阴谋告诉乡亲们。
站在舍墓岭的山腰上远远望去,只见古堂镇上星星点点地闪动着灯火,南北灵山湾大街、东西珠山大街格外明亮,东南西北四座城门火把摇曳,高大的城墙像条黑龙似的环绕四周。
古堂镇据说已有千年历史,西依宝山,南接铁橛山,北连越界山,是胶东半岛与鲁南、苏北地区的交通要冲。城墙为明洪武年间修建,后又经多次加宽加厚,墙高五米,女墙一点三米,墙基宽六米。墙基外面由石头砌成,内为夯土,女墙为砖石。东西南北辟有四门,东为平安门,西为兴隆门,南为五福门,北为吉星门。城墙长一千八百米,宽一千五百米。镇上有五百多户,两千五百余口人,全镇辖胡家洼、丁小庄、龙古、黄龙、河西、河东等二十多个村庄,总人口达两万两千人,是诸城最大的乡镇。
俺沿着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山间小道行走着,眼前的古堂镇渐渐被放大,依稀看到了自家的院落,心中一阵悲凉。按照往常,此时已和家人沉沉睡去,可现在自己不能回去,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明白,是你,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俺来到西边的兴隆门,站在城墙上的大刀会员崔启新举着火把朝俺喊道。
“启新兄弟,一会儿再说,先打开门让俺进去。”俺抬头向城楼上吆喝道。
“好,恁先等一下。”
崔启新先向俺身后眺望片刻,然后转身慢慢消失在城墙里。不一会儿,大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一个缝,俺闪身而入,径直向张怀文家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启新的吆喝。
张怀文的家位于镇的西北角,一拉溜五间正屋,院中还有两间学堂,两间南屋。来到熟悉的院落,只见正屋内灯光闪动,院内有人劈着柴火。从门缝瞧去,劈柴火的是张怀文的干儿子张友让。
友让比俺小两岁,他三岁时被父亲扔到山上,幸被张怀文捡回。张友让中等身材,相貌和善,为人正直,跟镇上武术大师张振山学过几年功夫。
“啪啪啪……”俺叩响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