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道刺眼的光柱透过残破的屋顶照到人们的身上,仿佛在每个人身上凿了许多白眼。空气里飘着越来越浓重的屎尿味。周围的黑衣人警惕的眼神里依旧杂糅着轻蔑。
“有个问题俺想不明白,咱去诸城,日本鬼子是咋知道的?”张继宗啧了啧嘴说。
“哦,对啊,他们是咋知道的?”高绵勋粗声粗气道。
“汉奸,咱镇上肯定有汉奸,唉。”说着,张世风叹了口气。
张世风现在这么说,俺觉得非常别扭,要不是这些日本鬼子变态,张世风早就成了汉奸。然而,他分析得倒有些道理,镇上肯定有汉奸,不然鬼子怎么知道走这条道,又怎么知道宝山庙这么隐秘的地方?
“你们说,谁会是汉奸?”高绵勋眨着眼睛问。
“俺想,一定是那个‘活见鬼’。”张世风咬牙说完,大家频频点头。
“活见鬼”是人们给古堂镇二流子白布山起的绰号,缘于他的长相。不过,一个人长得再丑,也不可能跟鬼一样难看,不明就里的人必定认为这是个非常夸张的绰号。而熟悉“活见鬼”的都为这个绰号拍案叫绝,因为他长得太特别了,猪肝脸、深眼窝、高颧骨,大龅牙,如果不长头发,活脱脱一个骷髅。身材又其瘦无比,好似骨头架上套了一身衣服。此人无业,靠坑蒙拐骗偷度日,常混迹于日本人开的烟馆。镇上居民恨透了“活见鬼”,可都不敢动他,因为他弟弟白日卒非常厉害,是九公山土匪的大当家。
“对,肯定是‘活见鬼’,老子能出去的话,先把他做了!”高绵勋愤愤道。
“唉,现在咱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张世风哀叹道。
张世风的话一出口,俺感到一股悲凉的气氛瞬间布满整个大殿,每个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忧郁的神情。不知接下来日本鬼子会对大家怎么样,灭口是一定的,不知该如何灭口?有时恍惚间感觉,俺们这些人真的死了,眼前看到的,只是灵魂。
透过残垣断壁,只见荒凉的舍墓岭上点缀着几点新绿,风吹着一排排黄土在地面上转来转去;远处,繁茂的樱桃花像云一样在山坡上翻滚着,与山腰间的白云相映成趣。
本来这个季节让人充满幻想、充满期待,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自己的生命似乎走到了终点。生命无常,难道说的就是自己?
“喂,那个小矬子,现在俺饿了,夜里(胶东方言:昨天)的驴肉还有没有?”
解文元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了俺的思绪,俺扭头瞧去,只见他正朝田中伸着个大手。
“哦,昨天都吃完了,现在没有了。”田中没有生气,还是微笑着用流利的汉语说道,“不过,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田中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两只小眼睛来回扫视着。
他的话尽管声音不大,可像颗炸雷似的在俺身边“爆炸”。同镇的人都兴奋起来,伸着脖子欲听下文。
“这个好消息是:你们晚上,也就是你们说的‘后晌’(胶东方言:晚上),可以回家了。”田中温和地说。
“你说……说啥,俺……俺可以回……回家了?”张世风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
“是的,你没有听错,你们都可以回家了。”田中说,“这两天跟大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大家了。”田中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娘的,小小的玩笑,有这么开玩……”高绵勋举着胳膊大声嚷嚷着,却被张世风打断了,他压低声音哀求道,“俺的祖宗,恁(胶东方言:你或您)就少说一句吧,能回家就很不错了!”
“放心,我肯定会把你们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田中诚恳地说,“现在大家再休息一会儿。”话毕,转身离去。
“他真能放了咱们?”高绵勋大声嚷嚷道。
“哦,但愿吧。”张世风犹豫道。
“哼,鬼才知道呢。”郭松金哼着鼻子。
“俺说对了吧,他们真是跟咱们开玩笑的。”解文元嘻嘻道。
……
俺犹豫了。这些日本人到底在做啥,抓着俺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两天,然后就放掉,能吗?也许能,他们既然说了,还那么恳切。唉,管他娘的,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咱说了不算,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能回去就好了,现在真想爹娘、妹妹和弟弟,也想萍萍。
萍萍全名叫张云萍,长着一双大眼睛。人不算很漂亮,可待人和善,俺莫名地喜欢她。她父亲叫张万堂,在镇上开着张记杂货店,俺经常有事没事地去店里帮她干点儿活。可萍萍对俺总是不冷也不热,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俺也知道,张万堂看不上俺这个穷小子。
大家在宝山庙里忍饥挨饿,终于盼到了日头落山。
“那位大哥,太阳落山了,俺们可以……可以走了吧?”张世风讨好着向黑衣人喊道。
一黑衣人用生硬的汉语答:“你的,再等等。”
又过了好一会儿,西边天空的最后一抹亮色被黑暗吞噬后,田中进来了。
“让大家久等了。”田中温和地说,“现在大家可以回去了。”
“好,好,太好了,日本鬼子果然言而有信,嘿嘿,走了!”高绵勋正要抬腿往外走,却被门口的黑衣人拦住了。
“咋了,难道你们想拉屎往回坐?”高绵勋变色道。
“不是,你理解错了。”田中不愠不火,“刚才我没有说明白,你们回去有个条件,那就是用绳子捆着一块儿走。”
“啊,这是啥意思?”高绵勋皱着眉头。
“没啥意思,我怕大家走丢了。”田中说。
“没事儿,走不丢,这个蔫儿(胶东方言:地方)俺们可熟了,走不丢,放心,多谢,不用了。”张世风抢话道。
“你们不用客气。”田中说,“如果你们想走,就得按我们说的去做。”
大家沉寂片刻后,张世风叹了口气,说:“唉,好吧,就按你们说的来吧。”说完,把两只胳膊伸了出来。
“啊,是不是这些小鬼子想搞什么鬼?”高绵勋大声道。
“绵勋,说啥也没用了,人家怎么说咱就怎么听吧。”张世风无奈道。
很快,俺的胳膊被反捆起来,硬邦邦的绳索勒得手腕十分难受,十个人都串到一根长绳子上。即使对胳膊有伤的高绵勋、郭松金等人,他们也毫不客气,直勒得他们嗷嗷直叫。
在黑衣人的牵引下,俺们走出宝山庙,向舍墓岭北侧的山坳里走去。
柳叶似的月亮挂在头顶上,满天星斗闪烁在暗蓝色的夜空中。大地上高耸的山峦变成一种深黑,隐藏在灰蒙蒙的黑色中。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带着潮湿的空气从脸庞掠过,使俺干涸的喉咙得到些许慰藉。
“各位老兄,你们是不是走……走错了,这条道不……不是去俺镇的路啊?”俺听到张世风怯怯的声音。
“没错,我对这里也很熟悉。”田中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条道稍微远一点儿,但也是可以回去的,放心。”
“哦,哦,好,好,只要能回去,多绕点儿路不打紧,不打紧。”张世风卑恭道。
“唉哟,唉哟,疼疼,疼死老子了,慢一点儿,能不能慢一点儿!”身后紧挨着俺的郭松金痛苦地叫道。俺也能切身体会到他的痛苦,毕竟伤口未好。松金的叫声没起到多少作用,大家走路的速度依然如前,俺就尽量使劲拖着放慢脚步,以减轻松金的痛苦。走着走着,突然,俺有种不祥的预感,被串成一串的人应该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或许这种感觉其他人也感受到了。
“小花猫,身子轻,晚上走路不用灯;轻轻走,轻轻跳,就把老鼠捉住了。小家雀,抖抖毛,小家雀……”解文元哼着儿歌,声音无力且悲凉。
“你的,不要唱,不要唱。”黑衣人严厉道。解文元嘴里的儿歌立刻变成了亦轻亦重的哼哼声。
不能死,俺决不能死,得活下去。即使死,也要像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样,死到镇上。可怎样才能活下去,这分明在走向死亡,谁又能逆转?唉,可怜俺的一身武艺和十几年练就的飞毛腿功夫,难道说没就没了?要逃,一定要逃掉。俺使出浑身力气想挣脱硬邦邦的绳索,可无济于事,半个膀子已经麻木。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今天自己的小命就算到了尽头?
前面传来“嗵”的一声,好像有人摔倒了。
“你的起来,起来。”黑衣人的声音。
“大哥,俺走不动了,年龄大了,又一天油盐未进,能不能歇会儿?”解文元哀求的声音。
“好,让他们歇会儿。”田中的声音。
田中话音刚落,就听到众人倒在地上的动静,身上的绳子也猛地往下拽着,俺便顺势坐了下去。当手指碰到冰冷的石头时,俺突然灵机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