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云顶赌城联想》
伊沙
地球毁灭了
人类移居外星球
我是幸运的
最后一批撤离者
当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
发现先我们到达的人们
住在一座超级大赌城里
有人朝篮筐里
投掷地球仪
我告诉他们地球
已经毁灭的消息
他们哈哈大笑
弹冠相庆
原来所有的人
都为地球——
他们家园的
毁灭下了注
现在他们赌赢了
《父与子》
沈浩波
我坐副驾驶席
父亲坐在后座
父亲说老家的土话
嗓门很大
我说普通话
父亲像一张喇叭
我像一堵墙
我们的交谈
磕磕巴巴
父亲开始捋舌头
费力地
将说土话的舌头
捋成普通话
但他的普通话
太蹩脚了
我们的交谈
更加困难
我觉得不能这样
就开始捋自己的舌头
想把它捋成
当年说土话的那条
我使劲捋舌头
父亲也在捋舌头
司机暴躁地摁喇叭
马路乱成一锅粥
《在猎户星座下》
——给于坚
朵渔
那天清晨,我们驱车来到雪山脚下,枯草上结着霜
玉龙雪山被一条带状云缠绕,只露出祂雄性的、基础的部分
你指给我看,喏,山,仿佛因过于硕大而变成了“无名”
我说我曾经看到过祂,那是在黎明时分的树杈间,迎面撞见
如一块熊熊燃烧的煤,一颗在天空怦怦跳动的宇宙的心
你也是用这样的口气,喏,是祂。是祂。隐没着,像个大神。
只有北风在祂的脚下呼啸着,吹响死者的骨头,像是那种
越过海岬之后所遇到的最广阔的风。我们站在神山脚下,仿佛
整个陆地都在下沉,周围是一种兽群般沉重的喘息
一个平原上的写作者,终于解除了自身的枷锁,匍匐在
空气稀薄的高原上,神山让高原也谦卑、隐伏下来
必须转向群山,“群山会给我们以帮助”(《马太福音》)。
而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更高的秩序,你指给我看
山的西南方向,那是猎户星座。但群星隐没,就像
洞见者发现的一个空无——而我们知道祂在:一种秩序。
多年来,我们依靠平原上的事件活着,那轰鸣的生活
总是被一些小词填充着,被一些道德律点缀着
我时常以为那就是力量,现在好了,为了摆脱统治,我们
受雇于一个更大的秩序——头顶的星空,和星空下的诸神
作为方向和基础,高寒的智慧,几乎是平静,一种愤怒
被消化了,像素食,我认出伟大如同渺小,秩序如同无常
我喜欢这些匍匐在星空下的雪山,雪山下的人群,人群
脚下的枯草,干净,朴素,弱小,毫无雄心地自爱着
现在,我也学会了像个散淡的大师,在众人喧哗时
选择沉默,时而露出释然的微笑。哦词的晚年。温润如玉的晚年。
但夜晚依然年轻啊。夜晚笼罩着我们,带走我们黎明的情人
审判也正从我们手中滑走,虚无如同大雾在海上生成……
《腌鱼在滴水》
张执浩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深处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沾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体位性窒息死亡入门》
臧棣
如果你无法想象
一个10岁小男孩如果在学堂里
偷吃零食,会遭遇
怎样的惩罚,你可以想象
他的两位老师用粗绳子
将他死死捆住——你曾经的
小伙伴中,还有谁叫过小柳吗?
拖拽着,生命的惊恐
和成年的戾气混合在
偏僻的乡村空气里——
你几乎可以想象因为挣扎,
那绑绳如同绞索,正越来越紧地
勒进未成年的肉中;
而人的怜悯则松弛到毫无底线。
他们将他押向学堂的仓库,
那里的大梁应该是世界上最结实的,
足以媲美屠宰场里的
最顽固的磨刀石。渐渐失去
生命迹象的时间如下:
从上午开始,直到晚上8点,
他们一直把小男孩吊在仓库门梁上。
他好像被放下来过,但是
借助惩罚的面具,由私刑激发的
原始快感太神秘了——
第二天凌晨4点,他们又接着
将他吊挂起来,直到早上7点。
就只差一小时,这个叫小柳的福建男孩
终于没能再活到,他就像
八九点钟的太阳的那一刻。
《许多的骨头》
谷禾
翻地的过程中,许多的骨头
从泥土下钻出来
——白色的,灰色的,支离破碎
也有的保留着完整的形状
沾满了泥土
仿佛一直等在那儿,当我的铁锹
使劲儿插进去
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有一瞬间,我听见了它们欢呼雀跃
要不是担心吓着我
它们也许会在阳光下奔跑起来
这许多的骨头啊
从哪里来
楼前的这片空地
不过巴掌大,却杂草丛生
葡萄藤结出累累蜜果
小小的柿子树
到了秋天,却挂一树红灯笼
照亮我回家的脚步
现在我怀疑
这些骨头,才是秘密之源泉
我把它们放进掌心
过不一会儿
也有了和我一样的体温
从骨头内部
沁出的细密液体
是不是它们窝在心里的冤屈呢
枝头的硕果
包藏了一切的苦涩,和甜蜜
什么样的骨头
才拥有这自然的神启
午后时分
时间的安静远胜于子夜
我听见蝉噪,树叶飒飒,打马的秋风
从泛黄的草叶上滚过
我坐回阳台上
点燃一支烟,远远地
望着这些骨头
我看见它们一点点恢复了肉体的颜色
一点点地,又聚拢在了一起
《在什么的边缘》
余怒
首先是
我不能预知未来。
坐在窗前,看窗户
如何移动(这种错觉很有意思)。
在许多人眼中我变得无法解释那么什么是
时间呢它不能没有名称我不是法外的游鱼。
接下来,看见窗外
有一棵石榴树。
也就是说,虚无正以石榴树
及其石榴的方式呈现在那儿。
我不相信虚无但我相信一棵石榴树。
或者无边无际。
《饮酒》
胡弦
寒风吹彻。田野更加空旷。
风一阵一阵吹,让那些
想落脚的事物继续其漂泊。
餐桌上落下浑浊夕晖。老屋如父。
有种遗传的烈性在搀扶饮酒人、踉跄着
去土墙外撒尿的人。
天宇中,灼焰涌动,
来历不明的燃烧让人不得安宁。
菊花残。不见土拨鼠,
它们藏身于黑暗地下,从不求救。
——也许就在今晚,一颗
陌生的星就会运来大雪。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谭克修
挡风玻璃多了些雾气
隐约看到街上,人们匆匆忙忙
毫不理会,我对生命的无意义
已深信不疑
那为何还要一路上琢磨
如何修复好自己的坏脾气?
就算暴躁如他,和新邻居之间
也不会再有矛盾
他们石头上的字,盒子里的灰
人们烧的纸,磕的头
物理属性和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他们决定尽快忘记他的模样
开始赞美那风水宝地
那为何他墓前要栽棵小樟树?
死者不需要绿化,或阴影
树长大后,无非能招来几只鸟雀
不知到那时,树下还有没有
沉重的缅怀者
需要模仿它们,练习飞翔
我觉得轻飘飘的,能起飞了
不断用油门代替空虚
又不断用刹车代替空虚
经过白沙井时,违规按了喇叭
突然想起,向他说的永别
是错误的,应该说声再见
《植物的哀歌》
李建春
我为红枫哭。为崖柏、檀树、花梨木
我为鱼腥草哭,为乡村的伤口
已得不到痊愈。为荠菜、马莲丹、野芹
和所有猪草哭,这些都是饥饿年代的救济
矮小的茎叶,亲切地看着一代代村姑
躬下腰,幼小的乳房,在汗渍的棉布衫内
我为水竹兰哭。为紫荆、喇叭花、金银花
和野蔷薇哭,这些乡村的精神
无从命名的美,含羞草在靠近的手指下
颤抖。你见过竹子开花吗
整个村庄笼罩在忧郁中?
我最近见了,在胄福家的后墙下
全家人,包括孩子,都在打工地,说忧郁
已太奢侈。胄福站在十字路口
面对川流的人群,挣扎于是否
给小笼包子用“更便宜”的原料
我为村口的古槐被大铲车掘走后
留下的水凼哭。混浊的独眼
对着无神的天空,旁边犹有一小香炉
我记得她,枝丫间挂满
祈福的红布条,为乡人朴实的世代
而婆娑,顶着大风、雷电
现在她在城里哪一小区,戴着犄角
斫断后圆蓬蓬的新发,而叫卖?
我为河床的芦苇哭。她曾经那么平坦
枯水期像足球场,草窠藏有鸟蛋
忽然间,那些无用的沙子也值钱了
一车一车地挖走,狼藉不堪像战壕
让我认出我们的可怜
我为旧居的葡萄藤和南瓜花哭
新居建成了,却无人居住、驳嘴
新路铺好了,却无人行走、赶牛
没有牛了,甚至也没有
黑暗,没有鬼故事,早早失学的孩子
在一间屋里上网,而农具
在墙角腐烂,一代人在本土
失去故乡,成为“原住民”,触目惊心
而有:不需要耕作的农田,不害怕
害虫、鸟雀的谷子,樟树、桂树、红叶李
意大利杨,以及一切值钱的树
成片成片,占据了山坡,构成新景观
甚至还有玫瑰园,郁金香园,草莓园
带着确定的意义和价值
有谁还记得梧桐雨,竹簟的凉,荷花的香
幽篁白白地在原地清唱:
“未出土时先有节,高到凌云亦虚心”
而桃花却不白白地妩媚,桃枝厌胜
厌不住村里姑娘到远方可疑的生涯
而菊花仍在,蜡梅仍在,寒香依旧
而松冠依旧顶着雪盖,松枝迎客
他迎的不叫顾客,而是安贫乐道的乡贤
注:鱼腥草,可治创口,田间地头常见。不需要耕作、不怕害虫鸟雀的是转基因作物。近些年有所谓古树进城运动,将乡间古树移植到城里。同时在农村种植速生经济树木,破坏了植物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