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喃喃道:“谋反乃是诛九族的大罪,长孙大人仅凭猜测定罪,怕是不妥吧?再说吴王好歹也是文皇帝的儿子,先帝崩逝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们彼此不和,重演当年玄武门的惨案,长孙大人一直陪伴先帝左右,先帝的心思你比谁都懂啊!”
长孙无忌阴笑道:“此番就是要除去吴王恪,才能避免先帝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们重演玄武门之变啊!如此说来,老夫和太师的心思是想通的嘛!”
李勣皱眉道:“长孙大人,恕在下直言,这么多年吴王循规蹈矩,极少交通朝中大臣,实在看不出他有谋反的心思啊?”
长孙无忌怒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你这老匹夫,上次皇上废立皇后之事,你已经错过一次,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今日老夫就叫你揭发吴王恪谋反,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勣身躯剧烈抖动了下,慷慨道:“在下一生,确实有些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但自问还算光明磊落,从不敢存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是诬陷皇子谋反。长孙大人所托之事,恕难从命!”
长孙无忌冷笑了两声,森然道:“你以为没有你的供词,老夫就扳不倒吴王吗?既然这么不识相,那你就陪着吴王一起去见先帝吧!”说毕嘿然离去。
牢房里的萧远,正在默诵《金刚经》,他日日参悟经文,至今已有小成,回想前尘往事,玉儿背叛;自己在战场杀人盈城盈野;昨日还身处富贵之地,今日已成牢中之囚;忠心为国,却身陷囹圄,顿觉世事一场大梦,人生万事皆空,浮生了无生趣,一死方能解脱。于是下定决心,绝食待死。
绝食三日后,萧远已气若游丝,口中仍然喃喃自语:“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萧远正自沉浸于佛法,却见外面牢门大开,原来是秦三槐到了。只听秦三槐道:“萧将军,你多日不饮不食,这是何意,嫌敝寺的伙食差吗?”
萧远并不答话,口中兀自诵经不停。
秦三槐恼羞成怒,指着萧远骂道:“萧远,别给脸不要脸,你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朝廷!”
萧远面露笑色,仍旧不言不语。秦三槐见状,知道萧远求死之意已决,遂气哼哼地离去。
又过了一日,萧远愈发虚弱,已不能坐立,只能躺卧在囚牢地板之上,虽口不能言,心中依旧默念《金刚经》,恍惚之中,似乎已身在西方极乐世界,听见佛祖释迦牟尼正在讲法。
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之声,有人道:“世间难再得的萧郎,今日怎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萧远从梦中惊醒,抬眼一望,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笑吟吟的女子,但却辨认不出。
那女子察言观色,突然凝住了笑容,面若寒霜,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本公主好意来看你,你却把本姑娘早忘在九霄云外了!”
萧远这才突然想起这不正是半年前见过的晋阳公主岷峨嘛,忙挣扎着起身,勉强抱拳行礼,笑道:“不识公主大驾,罪过罪过!”
岷峨一见萧远容颜憔悴,眼窝深陷,不禁大起怜悯之心,道:“秦三槐这个狗东西,居然敢如此虐待萧将军,看我不给他抽筋扒皮才怪!”
萧远气力不足,只能低声道:“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要寻死!”
岷峨眼波流转,娇声道:“哦,原来你还是放不下你那个玉儿啊,借此机会寻死,一了百了呢!”
萧远似乎被她说中心事,面庞微红,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岷峨柔声道:“你身子虚弱,还是不要说话了,看把你羞的。将军千万不要如此作践自己,你自己一死了之,李老太师难道你也不想救吗?”
萧远闻言,忽又想到当日萧哉之言,两眼顿时泛起光芒,道:“公主,如救老太师,还得靠你帮助才行。”
岷峨笑道:“这么快就想着求我了啊,你说来看看我该怎么救他?”萧远遂将萧哉所言当年李勣有助于武后之事说了。
岷峨听了,正色道:“我母后确是有恩必报之人,本公主若要提醒她记起此事,倒也容易,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萧远听了心中暗喜,道:“只要公主答应帮了在下,萧某必鞍前马后,供公主驱使!”
岷峨大笑道:“你想的倒美,变着法子靠近本公主。”忽又收起笑容,凝视萧远道:“我也不要你鞍前马后地伺候我,万望将军保重身体,能饮食如常,方不负贱妾一片苦心!”说着竟目中泛起泪光,扭头离去。
自岷峨离去之后,监牢的伙食一天四顿,三餐之外,还带夜宵,顿顿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萧远深知这定是岷峨嘱托了秦三槐,自己方才有此待遇,想到公主已经愿意营救老太师,也就慢慢恢复了饮食。
三个月后,房遗直告发的谋反案结案,朝廷旨意下来,腰斩辩机和尚,处死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驸马薛万彻、柴令武、房遗爱和三位公主,房遗爱和高阳公主所生之子全部流放岭南。高宗朝震惊朝野、株连甚广的谋反案终告结束。
令人惊奇的是太师李勣和冠军将军毫发无损且官复原职。为安抚老太师,皇帝皇后亲往太师府探望,赐丝绸百匹、黄金千两以表达慰问之意。
李勣本年事已高,加之在狱中饱受惊吓之苦,出狱后不到半月,竟一病不起。李勣自感时日不多,让李庆叫弟弟李弼、次子李思文和萧远来到病榻之前,道:“李弼吾弟,为兄连年在外征战,长子早夭,思文年幼,全靠你在府上照料,才能让我安心厮杀于战场。今我命不久矣,老夫早已看惯生死,近日眼前总是闪现随我征战又死在疆场的兄弟们,能比他们多活数十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故死后墓中不置金银玉器,务以薄葬为要。遗体只着朝服一袭,以便地下拜见太宗文皇帝。我之子孙务必以房玄龄之逆子为戒,如有骄奢不法者,只管打死,切勿手软,切记切记!”
李弼垂泪道:“兄长说什么丧气话,只要好生将养,定能恢复如初。”
李勣道:“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生死有命,我时日不多,汝不要浪费我的功夫,叫...叫萧远近前来!”
萧远本跪在偏远处,听闻老太师呼唤,赶忙膝盖向前移了几步。李勣伸出枯枝般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握住萧远的左手,颤声笑道:“公子颜如玉,萧郎世无双。嘿嘿嘿嘿,想当初元氏县城,初见你们萧庄八郎,犹如在昨日一般,今日之萧郎,真是...真是玉树临风,文武全才,世所罕见。老夫这一生,曾见到两位惊天动地的少年豪杰,一是太宗文皇帝,他十六从军,上马平天下,下马治国家,一生豁达豪迈,自信从容,无论友人敌人无不为之倾倒,真不愧千古一帝。另一位就是眼前之萧郎了,你足智多谋,机敏好学,现虽已富贵,但他日成就必远在今日之上。我已向陛下保举了你,望你日后能成大唐之柱石。你唯一不足处在于太过执着,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勉之勉之!”
萧远见李勣越说越是兴奋,脸色红润,中气渐足,知是回光返照之相,不禁垂泪道:“属下谨记老太师教诲,时时自勉,不负太师爷厚望。”
李勣又望着李庆道:“庆儿,你我虽有主仆之别,实情同父子,咱们多次战场厮杀、同生共死,这是何等的缘分。你为人忠厚质朴,正直勇猛,这是你的长处。只是读书太少,缺乏谋略机变,非帅才也。你虽年长,但以后务必虚心屈身于萧远之下,方可长保富贵,慎之慎之!”
李庆早已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哽咽道:“小的记下老爷的话,将来必将像伺候老爷一样伺候萧老弟!”
只见李勣紧握萧远的手慢慢垂下,停止了呼吸,大唐一代名将就此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