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七月廿九,天气不晴朗,竹林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孤坟前,文殇仔细摆好贡品,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字,语气暗含淡淡哀伤,“娘,孩儿来看您了,你在那边放心,我很好。”转而又颇具坚定和一丝愤恨,“我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不能让他们白白冤枉您,始作俑者必将会付出代价。”
安悦然立在一旁,看着墓碑前的他神色幽怨,不知该如何安慰,走上前去俯下身子,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文殇抓着她的手起身,将小小的手稳稳握在掌中,面上紧绷的表情放松开来,“娘,这是晚儿,她已经长大了,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想有一个像晚儿一样的女儿,现在,我带她来,您一定很开心吧。”
诺大的竹林中唯有这里种着棵月桂树,月白色的花瓣片片凝结得茂盛,自然脱落的桂花落了一地,她伸出手,刚好有一朵花轻巧地落于掌心,散发着淡淡幽香。
“这花开得真好。”他长长的睫毛下深邃的眼中满是桂花的倒影,“母亲生前极喜桂花,所住之处常有月桂相伴,而母亲走后所有的月桂树都枯死了,这棵树于十年前种下,没想到会生得如此繁茂。”
晚儿虔诚地叩拜,上了香,文殇倒了杯果酒,洒于坟前。打开收纳袋,地面上出现一张地毯,一精致矮桌,两个厚蒲垫,桌上摆着糕点和水果,桌旁十几壶品种不同的佳酿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每年他都要在此醉上一日,今次不同的是有伊人相伴。
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文殇顺手拿起一壶酒,直接一饮而尽,虽是街头粗汉才会如此饮酒,可他动作却很是优雅,未浪费一滴,这一壶酒下去,面色丝毫不改。
晚儿闭起眼,静静感受周围的一切,这里是很美,但不知缺了什么,有好看的风景,有美味的食物,有好闻的花香,看来唯独缺少悦耳的丝竹了,故而问道:“有琴吗?”
“当然。”说罢一把通体乌黑,雕琢精细,形如黑凤的古琴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叹道:“好别致的琴。”试了试琴音,声音穿透力很强,是把上好的七弦古琴,琴弦呈半透明状,微微发亮。
文殇提起一壶酒,缓缓向杯中倒着,酒水清冽的像是天山冰川融化流淌的泉水,酒香中透着些寒气,他双眼轻闭,端着酒杯,任由酒香袭入鼻中,同时也在期待着她弹出的妙音。
晚儿微微侧头,双手交叠,十指微微分开,轻触于琴弦之上,白皙的双手缓缓地顺着琴弦分别向左右滑去,这动作像是特有的仪式。
方才自然的寂静仿佛是音乐开始的前奏,随着第一串乐声的响起,感觉带动了周围的一切,小到尘埃,大到一棵树,将乐声所到之处都融入了进来,这种抚琴的境界恐怕连修行者都未必能做到。
文殇一杯酒正饮到一半,被这乐声惊地顿了一顿,转而继续品酒。晚儿弹琴指法熟练,显然极为精通,作为一名闺秀精于琴艺倒也不奇怪,只是像这样能将万物结合于琴声中化为一种特殊意境的人真的是极少,一般都是得道的高阶修行者才可通天地意。
此刻他正陶醉于这样的琴声,好似周围的一切连同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只剩下他和弹琴的晚儿,而他的心境像是随着琴音被洗礼了一般,那种多年来的怨气与不满居然轻了许多。一曲完毕,余音仿佛未散,依然回荡在这片竹林中。
文殇放下手中的酒,缓缓睁眼,细细地望着她,这小丫头总是能给自己惊喜,不自觉地嘴角露出笑意,“这是什么曲子?真的很美妙。”
晚儿思索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用心感受周围的一切,自然而然便弹了出来,应该算是首新曲吧。”“可有想好名字?”她摇头,“有什么建议吗?”“不如就叫‘香蕴’,如何?”“香蕴,好,就叫香蕴。”
不知不觉已过未时,十几壶酒已空了一半,文殇才开始有了点醉意,晚儿倒也不阻拦他饮酒,她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况且心中的伤痛也许只有醉酒后的糊涂才能暂缓。
可偏偏就是想求一时的糊涂老天也没有如人所愿,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醉过,每次都是故作醉态,但也顶多就是一个人在一处浑浑噩噩地睡几日,别人都知道他酒量好,但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喝不醉的,现在所显现的醉意只不过是觉得自己该醉了,喝完这些酒准备大睡一觉罢了。
呆在这里的两个多时辰晚儿也没觉得无聊,时而弹弹琴,时而起身走一走收集一些桂花花瓣装在自己的小包里,现在正蹲在墓碑前,“伯母,我们曾经是见过的吧,虽然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我知道您一定很美,一定很善良,我不知道您为何会一个人躺在这里,但我想一定不是您的错,文殇他很想您,您也希望他过得好,对吧。而我呢,根本不知道该想谁。”
晚儿的一字一句都清晰的传到他耳中,待她坐回桌前,文殇正抱膝坐着,面带轻松的笑意看着她,晚儿没见过这样的他,如此放松又随意,和颇具威严的少爷很不同,心中想着,兴许是醉了吧。
“文殇,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不能为你解忧,但有个人做你的倾听者,你也会好受一点吧,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文殇依然屈膝坐着,只是此刻更像一忧郁的少年在回想往事,“十年前,母亲被一帮杀手围剿,他们却见死不救,说她是罪人,是叛徒,是罪有应得,我亲眼看着她被下了邪咒,在我面前化作一团血雾。而父亲他丝毫没有反驳,亲手将母亲的名字从族中除去,多年来不准任何人提起有关于母亲的任何事,但我是不会放弃的,即使真相会带来颠覆,我也要找到那个真相。”
晚儿亲自为他空了的酒杯蓄满酒,“我相信真相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的。”又倒了一杯给自己,这一壶刚好是喝了易醉的同心酿,可味道却好,一点都不辣。
一杯下去,她脸上就泛着些红晕,第二杯入口,视线已不那么清晰了,刚要倒第三杯,文殇用手挡住杯口道:“你身体刚好,少饮为妙。”
晚儿拿着酒壶,仰头看着他,笑得像个孩子,那可爱的模样就像是刚转醒那几日,撒娇地说:“好喝,我还想喝。”“不能再喝了,伤身。”说着抢过她手中的酒壶,“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双眼迷离,透白的肌肤下泛着淡粉色,周围香气弥漫,酒香和桂花香早已互相渗透为一体,晚儿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我不要回去。”
文殇刚要起身去扶她,谁料她神色毫无惊慌地张开双臂向文殇软软的倒了过来,刚好扑到他怀里,纤细的胳膊抱着他的腰,脸贴在其胸口处,眼中含着醉后的水雾,闪得如夜晚银河中的星星,“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七个字的声音好似能摄人心魄,心中有一朵花正徐徐张开花瓣,露出里面新鲜的花蕊。他双手向后撑着,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享受。
虽说在最开始的那几天两人举止有些亲密,可也没到这般,所以文殇还是紧张的,不过也很享受这种依恋,“你——刚刚说了什么?”晚儿双眼已接近闭合,被他这样一问又精神了一点,“我说,我不要回去,要和你在一起。”说罢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文殇将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挪到前面,索性躺下去,轻抚着她的头发,望着天空,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两杯就醉成这样,都说酒后吐真言,反正我是当真了,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在这里吧。”从收纳袋里取出毯子盖在了她身上,又建了个小结界,以免蛇虫鼠蚁的打扰。
太阳还没有落山,酒还没有喝完,淡雅如风、温柔如水、伊人在心上,而文殇已经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