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身上等丝绸编制成的内衬,沐嘉文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年轻脸庞,一时间竟显得错愕万分,尽管被手中铜镜暗黄的晕圈所限制,但是镜中的俊朗脸庞却依旧闪耀着年轻而白皙的光泽,就像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俊秀的眉宇间带着少许骄傲,却又更多的是一种稚气未脱,只是现在这张脸庞的额角还贴着一大圈白色膏药,反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沐嘉文又看了两眼,忽然感觉自己的脑门有些发胀阵痛,应该是遭受过钝物重击后的结果,这才不得不苦笑着放下铜镜。
看来真是穿越了,沐嘉文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前世的他,成长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里的第一贫困村,从小怀揣着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箴言刻苦学习,才依靠莫大的努力力考上了一所重点985,然后专攻明史,仅仅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成了业界大有名气的明史专家,但也不是只会坐在书房里钻研的老学究,各种古墓遗址,田间地头几头跑,实打实的劳动楷模,而那些网络小说里的情节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什么穿越,重生,重塑大明,根本是痴人说梦,生长于飘飘红旗下的他,何曾相信过这些怪诞离奇,天马行空的事?
但此刻,事实胜于雄辩,不管沐嘉文承不承认,不管他是要哭着喊着“般若波罗密”,眼下已经穿越了的现实,真是有如板上钉钉了……
沐嘉文两世为人,上一世又经历过了三十余年的人海浮沉,况且他又本就是一个从大山深处单枪匹马杀进繁华都市的意志超绝之辈,骨子里的那份坚定和果敢一直驱使着他无畏向前,所以此刻尽管有几分初来乍到的惊慌失措,但他很快便沉静下来开始默默思索。
这第一要务,自然便是要弄清自己的定位,搞清自己的身份。
打量眼前,除却身上不菲的锦衣华服,床铺被褥也俱是名贵织物,房中成套的巧夺天工般的精巧家具,还有手中这面打磨得十分透亮的古朴铜镜,再加上房间里助人安眠定神的讲究熏香,不难推断,眼下沐嘉文所跻身的这位少年,地位自当不凡……
“四少爷?你醒了吗?”
就在这时,沐嘉文突然听闻门口一阵又糯又软的嗓音传来,再听得门吱呀一声,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就已经左顾右盼的小声踱进了房间。
“你……你是谁?我,我又是那家的,四少爷?!”
沐嘉文下意识张嘴发问,语气腔调却又让他吓了一跳,这种还带着变声未完成的稚嫩嗓音,倒还真是令他感到啼笑皆非。
“四少爷?你······你又说痴话了。”
小姑娘吃吃的一笑,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走几步靠近床沿后,才又道,
“四少爷,你连我也记不得了吗?我是芷兰,是伺候四少爷您的二丫鬟,
您,叫沐忠信,是——云南沐府家的四少爷!”
沐忠信?云南,沐府?!
轰,短短几个字,就像是一道惊雷,震碎了沐嘉文脑子用来围堵记忆的思想长堤,接着是无数信息,就如同溃堤洪水一样喷涌而出,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块被水浸透的海绵,看似体积不大,内里却已经快要被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撑得快要炸裂,之前意识里那些人、那些事,都无不再次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想起来了,不,他也没完全想起,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不是他沐嘉文的,是一个名叫“沐忠信”的少年,“沭忠信,大明第十一代黔国公沐天波的第四子,一个沐天波酒醉后和土司献来的夷女所生的庶子,生下来八岁才会说话,除了精通刀枪棍棒外,就是以痴傻闻名······”
而更多的……现在的年岁乃是崇祯十六年,沐忠信刚刚十六岁,他作为征南将军世镇云南的父亲沐天波也才到而立之年,但却除了他之外,就已有了大哥沐忠汉,二哥沐忠文,三哥沐忠明,并且三子都已经各有所业,或在总府为黔国公大人出谋划策,或替家族经营田庄产业,只是因为沐忠信智力低下,又只喜舞刀弄枪,才被无可奈何的沐天波派到这个百户所屯田,吃喝不愁,糊涂度日。
“这穿越,有点难度啊。”
尽管意志坚定,但对眼下的情景有所了解之后,沐忠信也是忍不住涩声呢喃。
眼下已是崇祯一十六年十一月间,大明督师孙传庭刚刚败亡于潼关,翻过年再过几个月,闯王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打进北京城,逼得大明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然后紧接着就是满清入关,接连擒灭南明弘光朝,鲁王监国,最后又有隆武帝和桂王,苟延残喘的南明小朝廷一直喘息到康熙初年,才最终在吴三桂的屠刀下断了气。
满打满算,大明黔国公沐天波和整个沐家还有最后二十一年的光辉,可是沐忠信才多大?十七岁的少年,怕不是已经成为了只有二十一年时光的死囚,只能无能为力的等待着秋后问斩的到来?
沐忠信不是没有想到像吴三桂他们一样剃发投降,但是他只要一念及满清入主中原之初的血腥手段,就不由得打着寒颤断绝了这个念头,清初,不但明朝的皇室被屠杀殆尽,就连带着那些皇亲国戚都是被诛除殆尽,像沐家这样和明王朝荣辱与共的国公宗室,且在云贵几省颇有号召力的大家,沐忠信赌到时就算自己跪着朝八旗兵们求饶,白嫩的脖颈上还是会不由分说的挨上一刀。
“不······”
沐忠信使劲摆了摆头,痛苦地低吟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过度焦虑又引发了头痛。
“四少爷!?”
见着他难受无比的模样,倚在床沿边的小姑娘急得眼眸之中都蓄满了泪花。
沐忠信深深呼吸,深深喘气,感觉胸口平缓了些后才抬起头来,盯向了对自己一脸关切的小姑娘,瞅见她清秀的眼眸中波光流转,还不断用小手揉捏着自己的额角,似乎以为这样便可以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其实也不必这样,她本身就是一副令人心旷神怡的良药。
沐忠信笑了笑,捏住小姑娘的脸蛋,
“芷兰,我没事,就是头又有些痛了……”
见到沐忠信如此动作,小姑娘松了口大气,苹果般红润的小脸上扬起羞涩的笑容,下一秒便令人吃惊的从衣襟之中掏出了两个暗黄色的物体,
“四少爷,你都躺了两天了,肯定饿坏了,赵总管他们对你不好,
只肯给你准备清粥吃,我可不一样,一直跟你准备着苞谷窝头呢。”
芷兰眉飞色舞的说到,同时小手抓着两个透着谷香和少女体香的窝头,在沐忠信愕然的目光里来回晃荡,闪耀着暗黄的光泽。
苞谷?就是玉米吧,这种在明朝末年就已经遍植中国十几省的作物,在此刻看来也见怪不怪了,就是看其碾磨程度,显然还没达到后世的精细和爽口。
“赵总管他们欺负四少爷你傻,每次给你上的菜都是剩菜,吃饭时,他们就把那些馊掉的饭菜热一热,放着,下次依旧是这样,那些总府拨付下来给您用膳的钱,就被他们这样贪污了。”
“四少爷你受了伤,他们还只肯给你清粥咸菜吃,他们真不是人······”
小姑娘恨声低语一番后,兴许是发觉即便跟眼前这个“四少爷”说明了,他也根本不会明白其中委屈和丑恶,只得自顾自的叹笑一声后,将手里的两个窝窝头给递了过来,
“快吃吧,四少爷,再放可就咬不动了。”
清沁的少女体香夹在这苞米窝头的谷香味道里,让沐忠信一阵阵的目眩神迷,幸亏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还能被小姑娘误认作是痴傻使怪,不然的话,一定会让这不谙人事的小姑娘都深感惴惴不安,沐忠信正想开口,一声细微的咕噜声却又从腹下传来。
不是沐忠信,却是小姑娘芷兰。
小姑娘顿时小脸通红,可她却只是垂下眼眸,手里的窝头依旧笔直的朝沐忠信递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做作,只不过,沐忠信依旧沉重的看到,小姑娘的红唇紧紧抿着,喉咙也在蠕动不停。
那一刻,一股无形的责任和担当瞬间压上肩头,将沐忠信对自己穿越到明末这事的彷徨和迷茫给尽数驱除。沐忠信心道,既来之,则安之……
穿越也好,明末也罢,一切尽在不言中,在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从今天起,我就是沐忠信,
你失去的东西,我替你拿回来,
你要享的福,我一并替你享,
我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捏紧小姑娘柔嫩的小手,沐忠信坚定的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