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字典里，“姐”，是一个最重要的词。
我出生那年，父母就离婚了，父母都没要我，把我扔给了姐。从我记事起，我只见过姐。当然，经常会有一个男的和女的来看我，我姐让我喊他们爸爸和妈妈。我喊过，但喊的很生硬，涩涩的，嘴里像在吃一个生柿子。但喊起姐来，我觉得很亲切，嘴里吃了蜜一样，甜甜的。姐大我五岁，在我眼里，姐就是个大人了，也像大人一样高。看姐时，我总是仰着头。感觉起来，姐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眉清目秀。姐喜欢金银花，总是在头上插一朵黄黄的金银花，这时候我觉得姐特别漂亮。
因为我一生下来，父母就离婚了，所以有人说我命恶，克了父母。姐特别讨厌别人说这句话，不管是谁这样说，被姐听到了，她都会骂对方放屁。记得我读二年级时，一伙同学起哄，他们一个人领头喊：“一、二……”其他就接着叫：“李子没爷娘……”一个人又领头喊：“一、二……”其他人又接着叫：“没爷娘的李子……”这些人一直骂到我家里，把我骂哭了。姐那时候从屋里出来了，她迅速冲过去，对那些同学拳打脚踢。有一个同学被姐打得鼻青脸肿。他父母后来过来打姐姐，我当时吓得只知道哭。但姐不怕他们，姐手里拿着柴刀，要跟他们拼命的样子。见姐这个样子，他们便骂我姐母老虎，然后拉着儿子走了。
其实姐不是母老虎，姐平时很温和，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姐很能干，她会做酒药，而且做的酒药很出名。村子里的人和附近许多村子里的人要酿酒，都来找姐买酒药。姐的酒药五分钱两个，一毛钱五个。对来买酒药的人，姐总是很耐心地告诉人家怎么酿酒，我到现在还记得姐温和的声音：“一斤半米两个酒药，两斤米三个酒药，不要放多了，放多了酒就糙了。”重阳节前后，家家户户都酿酒。这个时候，村里村外都是酒香。闻着这些酒香，我觉得姐特别能干。
姐事实上就能干，姐的酒药是用金银花做的，夏天的时候，金银花开了。我们村里村外的路边以及河旁溪间，都开满了黄黄白白的金银花。一团团一簇簇，煞是好看。姐这时候必定会出现在金银花里。姐很认真地采着这些花，还会把一些黄黄的花儿插在头上。有一天姐穿着一身碎花衣裳，那花的颜色也是黄黄白白的，姐头上又插着花，远远看去，姐也是一簇金银花了。
我中学毕业后，姐把我送到一个远房亲戚那儿，让我在那儿读高中。那地方叫临川，离我家很远很远，我坐了一天的汽车，又坐了一天的火车，才到了。开始，我不知道姐为什么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读书，姐送我走的时候，我还赖着不走，我舍不得离开姐。但姐没妥协，硬是把我拉走了。姐这时还比我高出半个头，她拉着我走，我不得不走。
我读书的学校叫临川二中，是一所很著名的学校。在这儿读了一年，我才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这年临川二中考取了很多很多大学生，清华、北大都有。这还不明白吗，我的姐，她希望我也考取一所好大学。
在这里，我再见不到姐了，姐天天都在我的相思里。
我时常会想起姐，我会想象我姐又在采着那些金银花。姐头上一定还插着一朵黄黄的花，身上，一定穿着那件碎花衬衫。渐渐地，这好看的碎花衬衫变成了一簇金银花了。我的姐，也就在我心里盛开如金银花了。这时候也是夏天，金银花应该开放了，有一天放学，没有课，我问一个同学哪里有金银花。可惜这同学不知道金银花是什么。我没有失望，一个人往乡下去。在一块河坡上，我看见了金银花了，黄黄白白的金银花满河滩开着。这天，我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在这里，我觉得我见到姐了。
因为家离学校太远，我读高中的三年都没回过家。我想回去，但姐不同意，姐每次来信都让我在学校好好读书，不要来回奔波，影响功课。我的远房亲戚干脆告诉我，说我的姐在农村，供我读书不容易，让我能省点就省点。我明白，再没跟姐提过要回去。
但对姐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很多时候，我会看着一些女老师发呆。我觉得她们像我姐。一次是我们校长上课，我们校长也是个女的，我们喊她花校长。我觉得这花校长特别像我姐。于是我上课时心不在焉，老是看着她。花校长后来看着我，问我说：“李子同学，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讲错了什么吗？”我慌忙摇头，我说：“你没讲错，是你特别像我姐。”
真的，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好多好多人都像我姐。一次走在街上，我又看见一个女的像我姐，我跟了她好长一段路。后来，那女的发现我了，她很生气，凶着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她就不生气了，我说：“你很像我姐，我有两年多没看见她了。”停顿了一会儿，我又补充了一句，我说：“不过，你长得没有我姐高。”
她笑了，跟我说：“那你姐一定很高。”
我点头，我说：“不错，我姐很高，比我高半个头，而你却跟我一样高。”
这个像我姐一样的人，被我说笑了。
读高中的三年，我一直都觉得我姐个子很高。姐比我高出半个头，当然很高。一次有个同学问：“你姐真比你高出半个头吗？”我说：“当然。”同学说：“那你姐可以去当篮球运动员了。”我大吃一惊，我说：“你怎么会这样说呢？”同学说：“你都这么高，你姐还比你高出半个头，那不更高吗，一个女的，这么高，不是可以当篮球运动员吗。”我不停地点头，过后，竟然写了封信给姐，跟姐说姐你那么高，可以去当篮球运动员。但不知为什么，姐没回信，不知她收没收到这封信。
在觉得姐很高时，我还觉得姐很漂亮。姐高挑个子，眉清目秀，当然很漂亮。为此，见到一些漂亮的女孩，我也会多看人家几眼，我觉得，我的姐，也一定像她们一样漂亮。
2003年我参加了高考，我考得很好，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考得取大学。考完，我急不可耐地想回家了，想见到我三年没见的姐。在车站，姐来接我，当她喊着我的名字时，我却没认出她是我姐。在我的想象里，姐又高又漂亮，但这个喊我的人，却又矮又小。我在她喊着我时，一双眼到处看，想看到来接我的姐。
但车站没有第二个人。
我的姐仍然喊着我，我便说你是？姐说我是你姐呀，我有那么几秒钟呆在那里，但后来我明白了，这就是我姐，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直为我操劳的姐。姐看见我认出她来，笑了，开玩笑说：“在城里读了三年书，不认识姐啦？”
我说：“姐不是比我高出半个头吗？”
姐又笑着说：“傻瓜，你长高了呀，我还能比你高出半个头？”
我没笑，看着又小又矮一身疲惫的姐，我眼里贮满了泪水。
又是夏天，金银花开了。我在第二天拉着姐去采金银花，河边路旁，一簇簇的金银花艳艳地开着，煞是好看。我跑过去，摘了一朵最艳的，戴在姐的头上。
在我心里，姐永远是一朵艳艳的金银花。
刘国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