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又开始下雨了。当他们离开莱汀城，离开东南部，树林就变得密集起来。土地愈发松软。一边是木河，这块森林没有人迹。
他们像在一座鸟笼里——爬满了藤蔓的无尽的鸟笼。有人在鸟笼顶向他们浇水。这些藤蔓完全是湿润的，往下滴着水。
“不知道那边的人会不会和我们有同样的时空。”艾莉欧特指着木河问。
汉克斯不敢让她靠得太近，这里已是极限了。傍晚前，艾莉欧特说想看看那条河。
这里很高，形同于鸟瞰。
“那里没有下雨。”汉克斯说，顿了片刻，说，“很远的地方。”
可以看到斜阳在另一角探出头来，像裹在被子里，有人掀开被子的一角探头看进来。
等天完全黑了，连这里也不下雨了。
艾莉欧特这两天变得健谈起来。一边吃着可口的食物，一边靠着汉克斯和篝火取暖，一边像倾诉衷肠一样说着话。
她说汉克斯像她的索尼娅。
从白银城离别的时候，索尼娅并没有跟来。皇家女仆队由皇后精心挑选，都是得心应手的老干将。不过她们如今已死在了山谷。
艾莉欧特说她当然伤心，虽然这些老女仆没有索尼娅那般同她有婴儿亲，从小就被安置在她身边，可没有一个是她不喜欢的。只不过，最值得庆幸的是，死的并非索尼娅，如果她回到白银城，她依旧能见到这位才刚刚升任为她的专属贴身女仆又不得不和自己作最后诀别的可爱的人。
离别的时候，索尼娅在只有她俩的寝室里抱着她哭了很久。她今晚谈了好多关于索尼娅的事。
今晚没有洞穴可以钻，他们只好露宿。所幸雨停了，云散了。
“这里危险吗？”艾莉欧特抬头望了望天，问。
汉克斯环顾四周，摇摇头，“应该不危险，不过，这里是野外，没有人的地方。控制这里的不是人。”
“就是说，我们无法完全知晓这里到底有没有危险。”
“有火在，狼和熊不敢靠近我们。”
“可它们不会被火吸引过来吗。”
“会，”汉克斯点点头，“但是有我在，有火在，他们不敢轻易靠近，而且，夜晚会冷，点火是必要的。”
艾莉欧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仿佛这领域是她从未触及的。事实上这领域她确实闻所未闻——她从未作为一个猎人而活着。
“殿下。”
“嗯？”
“殿下是想看星空吗？”
见艾莉欧特不知怎么回答，汉克斯站起来走向篝火。
“我把火灭了，这样你能看到星空照下来的——”
“可是——”
“别担心，殿下，即使火暂时灭了，有我在。”他开始踢那堆篝火，“况且我知道这里暂时不会有野兽过来拜访我们。”
“这样你就能看到星空照下来的，”他把火踢灭后，“夜间的灯光。”
果不其然，当近在眼前的唯一光源消灭之后，周围的环境像突然冷却了一般，迅速降到一个非常幽暗的程度。然后开始逐渐发亮。像有萤火虫升空而起，环境开始有层次感，看得到树叶的堆叠，树干的排列，那原本被篝火之光所掩盖的细节一个个接连呈现。
“有时候，殿下，”汉克斯站在空地的前方，踩着泥泞的土，摊开双手，“如果我感到寂寞，是的，在火面前，周围全都看不见，我会感到寂寞，如果我感到寂寞，我会灭掉火，然后就像现在这样，我把它称为夜间的灯光。
“像街区一样，”艾莉欧特陶醉地看着周遭，“有一次我和索尼娅从皇宫里逃出来，唯一一次，差点害了索尼娅，可我看到的和现在一样，没有灯光的宵禁的街区，却看得到任何东西。”
艾莉欧特走出去，在有限的空间里转圈。她赤脚，已不介意泥土的脏污，白色的连衣裙小巧可爱，白银色的长发随着走动而鼓动，身上洒着银色的光。
她很享受，有时候闭上眼，有时候睁开，试图跳起舞蹈，却受限于松软泥土的阻碍而作罢。
汉克斯不禁想，如果有个什么地方让艾莉欧特跳一会儿舞，那肯定又是另一番风景。先不说让他一饱眼福，相信她也会更加享受。
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汉克斯，能说说你的事情吗。”
“我的事情？”汉克斯张开嘴略略吃惊。
“对，汉克斯的事情。”
然后她嘴里开始不断叨念汉克斯这个名字。
“有什么意义？”
“意义啊，”汉克斯还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对母亲来说，我的名字才有特别的意义。”
“什么意思？”
“就是说，”汉克斯笑了笑，“对于殿下来说，我的名字只是个名字而已。”
“那就是说，在了解汉克斯的母亲之前，汉克斯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对吗？”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那，汉克斯，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到母亲的话，汉克斯的回忆就会想一根木棍探入深不见底的水一样。他吃惊地发现，自从离开北冰原的村子，他还未曾对某个人深入地讲述过自己，以至于连自己也快要断开对自己回忆的连接，他将不得不花一些时间将那些片段一片片连接起来。
“啊，”艾莉欧特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可爱地摸了摸连衣裙，“身体黏糊糊的。”
“汉克斯，我能洗洗身子吗？”
汉克斯这才想起自从离开莱汀城，艾莉欧特还未曾净过身。连续几天的赶路是因为他担心被搜查队发现，如今已无需再担心了。
想到附近有条小溪，汉克斯笑道：“如果殿下愿意的话，不过，”汉克斯忽而又有些脸红，“殿下自己会洗吗？”
艾莉欧特也脸红了。
汉克斯忙解释：“我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艾莉欧特吃了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脸变得更红了。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摇头说：“不，我知道，我只是感到羞愧，从来都是索尼娅帮我洗的。”
“往后还有很多很多次，”艾莉欧特说，“能教教我么？”
汉克斯抬头看看天，然后点点头。
夜间的灯光让他冷静了下来。人如果处在于这样一个环境下，不会思考别的，只会想着，如何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