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一过,天气更凉了几分,衙门内的火堂开始全天烧着火,王大人也叮嘱我们注意保暖。
坐在案前,我重新把那封信从木盒里拿了出来。
信纸依旧雪白,字迹依然清晰。
我对着火光,一字一句地慢慢看着,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信的两边,生怕把它弄皱。
看着信上面的字,仿佛那个古灵精怪的家伙就在我的耳边说话。
“沐荣蟾桂,我是南宫静,数月未见,你……还好吗?”
“你最近还好吗,是不是……还是孤身一人呢?”
“不过你也不要整天闷在衙门里,多出去走走,有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听的。”
“真的……有点想你,一定要回信啊!”
“祝安好。”
“——南宫静”
每看一句,暖意便在我心里充盈几分,如同雪天中的火炉,凛冬里的姜茶一般。
好温暖。
我把信放在桌子的一侧,站起身来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笔墨和宣纸——我要写一封信。
不过,写什么好呢……
往砚面上滴入清水,推入备好的墨汁,我慢慢研着墨,一边想着要在信上写什么。
墨锭在砚台上慢磨,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紧闭的门窗微微晃动,隐约听到时强时弱风推门窗的声音。
不久,墨研好了,只是我还没考虑好从哪写起。
我用镇纸压住信纸,提笔蘸了点墨悬于纸上,迟迟下不了笔。
半晌,我把笔放在笔架子上,靠着椅背,右手拇指摩挲着下巴,盯着面前空白的信纸皱着眉头。
还是写不出来。
“老大!”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阿虎从门外跳了进来——伴随着那终于找到突破口的风。
迎面而来的寒风猛地将桌上南宫静的信吹上了天花板,那信纸在空中不停乱飞。
“混蛋!把门关了啊!”我不敢用手去抓,只能回头冲阿虎大喊。
“哦哦哦好!”阿虎见我如此凶神恶煞,慌忙把门拉上。没了风,那封信便失去了动力,瞬间安分,缓缓地飘落下来。
我接下信纸仔细查看,确认没有什么损伤后长出一口气,说:“我说阿虎啊,你怎么永远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毛病?”
阿虎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耸了耸肩赔礼道:“老大抱歉……”
“你来做什么?”我用镇纸压住信,抬头问他。
“没,就是来看看老大在做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信上。
“老大……”阿虎瞪大了眼睛,挑了挑眉毛,“那是谁的信啊?”
“我的,怎么了?”
“谁写给你的啊?”阿虎缓缓凑近,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去……”
可阿虎没有后退,反而猛地一探头……
“哇啊啊啊啊!南宫姑娘给你写信了?老大你怎么不和我们说!”阿虎向后跳开躲过了我的一巴掌,以震耳欲聋的嗓门喊道。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再这样喊,不用我去说,衙门里的人也很快就会知道的。”
“哦哦……”阿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埋怨:“不过老大你这可太不仗义了,好歹让弟兄们给你参谋一下啊。”
“别闹了……”我无奈道:“参谋什么啊,我也不需要参谋什么吧……”
阿虎靠在墙上看着我,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问。
“没……只是老大,我劝你啊,你真的别把南宫姑娘放走了。”他挠了挠头,说道。
我苦笑:“你又懂什么了。”
“老大,这我真懂。”阿虎耷拉着嘴角,看着我说:“这种机会我也曾经错过。”
“嗯……说来听听。”
阿虎把头靠在墙上,有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老大你也知道,我是乡下来的,跟小四他们不一样。”
见我不说话,阿虎继续说了下去。
“咱村是绕着个大水塘建的,我住在水塘东边。因为自小不太爱读书,爹娘给我请了个半吊子的老武师,我就跟着学学三脚猫功夫。”
“嗯。”我把拿起的笔放下。
“呼……”阿虎长长吐了一口气,说:“五年前的灯会,我一个人去看灯,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姑娘。”说到这,他抿嘴笑了笑。
“那姑娘也没怪我,我这不觉得把人撞到了不太好吧,就一路送她回家,咱俩也聊了一路。”
阿虎看着我,笑着说:“老大你猜怎么着,那姑娘的家就在水塘的正东边,我家正对面。”
“真巧。”我微笑。
“我没想到,前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两天后就收到了她给我送的东西——信和一包布。”阿虎说:“她家是卖布的。”
“于是这样,我和她就开始互相给对方写信。咱俩隔三差五地就写一封,渐渐地也熟了。”阿虎的眼里闪着与平日里不同的神采。
“老大,”他看着我,“那姑娘虽然没南宫姑娘那么好看,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阿虎摸了摸自己的胖脸,自嘲说:“虽然我也没老大一半的英俊啦。”
“继续说。”我被他逗笑了。
“后来呢……慢慢地,我就觉得那姑娘和别人不一样。”他略略低下头,“我感觉我爱上她了。”
“这就爱上她了?”这令我有些惊讶。
“老大你别笑……”阿虎的声音小了一点,“爱上一个人没这么难。”
炉子里的火光闪动着,门和窗依旧咔咔作响。
阿虎转头,有些不满道:“老大你还听不听了?”
“我这不一直听着吗!”我哭笑不得。
“哦……”阿虎挠了挠脑袋,继续说:“但我就没让那姑娘知道,还是像往常一样写信给她。我以为有一天,咱俩能心有灵犀。”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信,打开一看,她要成婚了。”
“什么?”我瞪大眼睛,显然对这有些出乎意料。
阿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当时也懵了,那晚我一晚上没睡,打算第二天就去找她。”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发现村里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点。来到那姑娘家旁边时,我正好看到婚轿从她家里出来。”阿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说不出话来。
“那日啊,锣鼓喧天,喜庆得很。”阿虎抬头,抿嘴道:“我就现在一边愣着,旁边的父老乡亲们都在喝彩。新郎官坐在马上,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啊。”
他把手伸进衣领,拉出一条项链,上面有个玉菩萨。
“老大你看,这是她之前送给我的,几年来我一直戴着。”阿虎痴痴地看着项链,笑道。
“嗯……”
“所以啊老大,我并不是说要教你什么。”
他把项链塞了回去,看着我说:“我只是想说,老大你既然想南宫姑娘,就要让她知道。你不像我,你还有机会的。”
阿虎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案前。
阿虎推门离开前,对我说了一句话。
“老大你要记住,有时候有些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犹豫了一会,我提起了笔。
“南宫静,几月不见,你还好吗?”我一边轻轻念道,一边缓缓写着。
“几个月来,我并不是没有想过给你写信,只是找不到借口……不过现在有了。
收到你信的时候,已经是中元节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也早就知道啦。
中州几个月来还是没什么大变化,玄彪又胖了几斤,小四讨了个媳妇,王大人的三公子已经能满地跑了。
我又认识了几个朋友,一个是幽州厉家的厉月白,挺有英气的一个姑娘。还有陈今,一个好像是江湖通的,有些神秘的人。
哦对了,还有燕琳,一个医术挺好的小姑娘。”
每写一个字,过去几个月的回忆便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中元节我有听你的,出门走走。我第一次见到中元节的景象,第一次放了浮灯……江南是不是也有这个习俗呢?
我这几个月来,常常一个人发呆。我的剑就在我手边,剑柄上绑着你送我的缎带。
有时看着远天,看着那悠远的苍穹,我总是莫名地想到你。
我会想,南宫静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被关在家里了。我会想……你有没有想我。
不过幸好,你有。”
我写到这,轻轻地笑了笑,蘸了点墨,继续写了下去。
“你不是问我,我有没有想你吗?有的。
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暖意出现在我的心里,然后向四肢蔓延开来。
想你的感觉特别好。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来中州呢,我也有想过去江南。不过得等有机会了,再说吧。
我也很想你,你也一定要回信啊,这样我才有理由继续写信给你。
祝安好。
——沐荣蟾桂。”
我放下笔,从书架上抽出信封打开,把信纸轻轻折起放了进去。
我又提笔,在信封上写道:
“南宫静亲启”。
该寄出去了,衙门外不远就是驿站。
我把小炉子里的火盖灭,重新将南宫静的信放进木盒。把我的信揣进衣兜,推开门走了出去。
风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