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那之后,柳如是与李易安再未就任何事对话过,换句话说,无法同时保持清醒是她们的常态。
以旁人的视角,无论怎么看,一天中的任意时刻,她都是正常人。数学教学楼走廊石柱间的侧身,人文学院图书馆内阶梯上的信步,对角线大道自行车道的闲暇转角,不会突然昏迷,陷入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更遑论职阶从阿萨辛转变成巴萨卡。
这些证据并不充分,她随手在笔记本上打出一行字母。
“加泰罗尼亚风味柑橘香草午餐茶蛋奶甜点糟透了。”
李易安对甜食要求非常严苛,无法接受为了混合新奇口味而添加“非传统”原料。将针对好友推荐的单品的评价若无其事地删去,她若有犯困的打了个哈欠。柳如是的专业学科是OR,离散数学的课程她错过了好几个课时,被迫补上落后的进度通宵学习的身体发来睡眠不足的警告。
“下次请好好休息。”
没错,柳如是努力补学自己已经听过的知识。很不巧她们共享的记忆完全随机,李易安能证明四色定理她的好友却对此一无所知。
至于她为应对临时考试而不得不牺牲睡眠时间,与李易安心不在焉地听课有没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完全随机”,对吧。
在去年早冬遇到的男人对她们仍然是尽力避免提起的谜团。“一体双魂”是真实存在的吗?根本上或许是催眠术诱导出的副人格?不安感仿佛夏日青空上的空洞,投以人巨大的阴影,她们之间的距离由此含混不清。
“安娜说她今天会准备晚饭,记得带一小袋美式曲奇,巧克力厨房的当月限定新品,我昨天答应过她的。”
柳如是和安娜-德里科是二人宿舍的室友,像这样给另一个人及时留言,能很好地避免生活上的混乱。
李易安从一开始就没想隐瞒她们人格上的特殊状态,在她与飘雪的车站里那同记忆印合的柔弱少女打照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安娜-贝尔特兰-苏珊娜-德里科-巴尔加斯,你好,我是李易安,柳如是唯一的挚爱。”
被吓得不轻的可不止临时外宿两周的“火烈鸟”,柳如是面对着冷清一半的宿舍独自做完了积累三天的家务(特别是打扫),又和李易安艰难地利用十天间的人格交换做了诸多约定,这才把她在巴塞罗那仅有的友達劝诱回来。
而在入夜已久时柳如是正调制着少女最喜爱的混合比例九比一的牛奶咖啡,安娜-德里科哗啦啦地倾倒出行李箱的整套厨具,十五天前它们还收纳在双人宿舍的厨房里,现在它们又回来了,异国女孩少有地用别扭的语气宣布:“我可还没有认同这种事情!我只是还没想好该,该怎么做!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反正不会是这样的!”
等到柳如是把饮品端来时,安娜嬉笑着分析了一番冷牛奶与热牛奶究竟哪一种混合咖啡口感更加醇厚。对同一屋檐下的李易安隐瞒真心三年有余的柳如是当然不会看不出她的逞强,捧起她与之成对的马克杯,坐到女孩的身边,喝下混合比例相反的咖啡牛奶。
苦涩的夕阳从层叠的云端上滑落,咕咚一声,没有经过任何界点地消失了。
柳如是醒后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茶几的边缘平放着闹钟,鲜红色被夺去亮度后就像一颗放久的苹果,当日的《先锋报》半垂在外,稀薄的月光照亮的空气有股灰尘的味道。
奇怪,已经这个时候了吗?
独居一年的她很快明白了事态,脑海里迅速跳出宿醉前令她羞恼不已的记忆片段,黑色的河水流淌过房间,模糊了赤身的曲线,仿佛画面一帧帧转进了浴室,暧黄的噪点替换了背景,噗噜噜地冒出后期处理过的雾气,她哼起了小歌。
镜子中的她也哼着歌。
2、
时节转冷,如果只是随意看上一眼,分不清楚天空究竟在何时段,宛如边前锋的乌云以聚集的势头加深色泽,柳如是醒悟了太阳西斜的事实。
“不好了,”她嘟哝着打开背包,忍受昏睡过度的头疼,一一确认内容物,与脑中的事项对比吻合,“还没到闭馆时间吗?我平时可不会耽搁太久。”
也许是罕见犯下的失误焦灼着心情,她不慎将桌缘的自动铅笔打落——必须要接到,右手带动半边身体向下方倾斜。
“啪!”
听上去像是上午寄到的还未拆开外包装的珐琅彩单层玻璃水杯包裹触落在地,虽然外边完好内在已经一片狼藉的声音。
盖板玻璃碎裂,柳如是的新款IDhone12Dro阵亡了。
她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颤巍巍地拾起残骸,高科技的OLED屏幕不甘心地闪烁了两下,陷入一片死寂。
“啊。”她忽然头部一阵刺痛,所有念头被搅浑成一团糟,清明过来却觉得悲伤稍微遥远了些。
“还好没有进水。”
柳如是嘴中冒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眼泪如同满溢的河水嘀嗒嘀地流落,她画淡妆的脸颊很快变得湿漉漉的,又因为室内的空气保持着温度,肌肤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诶?干什么嘛,手机摔坏这种过失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哭得太厉害了吧,根本……止不住呜唔……好奇怪……奇怪啊,完全不像我的样子……你说对不……yi?”
她蓦然停住了自言自语,是说什么?她想说的是什么?阻碍“那个”被她说出口,仿佛某个不可名状之物降临图书室的一隅,恐怖从阴影里满溢,淹没过牙齿和舌头,喉头与声带被它的视线缠结连颤抖都不被允许。
是“什么”?
她的大脑拼命转动,在这“物理的真”之中,“矛盾关系”在哪里?“假言命题”的“预设”取什么“对象”?“析取”引入的“公式”是否存在对应“变量”的“解释”?
“我,想不起你的名字。”
柳如是能听到虚幻的笑声同红枫渐渐飘落,闻到半透明的青丝散发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而牵手的影子被拉长剥落了色彩失掉了暖光。
但是这一切的主人,好像打一开始就不存在。
“呜呜呜……”
被修正的世界遗忘了历史,小小的扭曲里仅有一名少女久久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