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汉灵帝沉湎于宫廷和西园享乐中,朝中宦官擅权,外戚在暗酿势力,西部羌人和北部东北部鲜卑、乌桓四处扰乱,已经归附汉室的匈奴也蠢蠢欲动,意图再起,国库有耗无补,兵疲民贫的时候,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瘟疫。
当时的瘟疫,现代医学界定为伤寒病,如今已非难症,但传染性极强,在当时无药可治。
伤寒病因伤寒杆菌所致。伤寒杆菌属沙门菌,在自然界中存活力较强,在水中可存活3周,在粪便中可存活2月。伤寒杆菌随病人粪、尿排出后,通过污染的水或食物以及日常生活接触、苍蝇和蟑螂等传播。其中,水污染是传播的重要途径,亦是暴发流行的主要原因。另外凡是伤寒病人或带菌者使用过的物品,接触后都能传播。被感染的发病者出现的最显著症状是发烧发热、畏寒,伴随全身不适、乏力、食欲减退、头痛、腹部不适等。伤寒杆菌进入人体后一般可被胃酸杀灭,但若入侵病菌数量较多或身体营养不良而胃酸缺乏时,便会导致致病菌在胃内未被杀死,进入小肠,侵入肠粘膜,在肠系膜淋巴结中生长繁殖并死亡,释放出内毒素,形成溃疡,引起肠穿孔,并经淋巴管侵入血液,引起毒血症,再随血液散布至全身,其中网状内皮组织丰富的器官如心、肾、胆、骨髓、淋巴结等易摄菌较多,引起化脓性炎症如心包炎、肾脓肿、胆囊炎、骨髓炎、脑膜炎等。
现代医疗手段治疗伤寒病很简单,就是对患者使用针对该菌种的杀菌抗菌素,如氟喹诺酮类、头孢菌素类、氯霉素、阿莫西林等,再将病患者隔离,防止传播传染,并让病人床充分休息,给予高热量、高营养、易消化的饮食,补充身体消耗,增强身体抵抗力。
但是在那个年代,根本闹不清这个病因,因而也就无从诊治。再加上当时的社会状况早已是民不聊生,人们衣食无着,生活困顿,营养不良,身体抵抗力弱,又卫生条件不好,传播传染迅速,故而疫情一起,便会造成大面积流行,大面积死亡,有些地区甚至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就在袁绍、曹操们晋身西园校尉,在何进与蹇硕之间取舍的时候,在钜鹿郡平乡张二町,与袁绍、曹操等差不多年纪的张角,也感染了伤寒病,但属于感染初期,尚未出现严重症状。张角顾不得已经有些发烧,背起背篓,手持药锄,啷呛着身躯,进山采药。
钜鹿郡地处河北南部,太行山东麓与华北平原的交界边缘,今邢台地区一带,为古黄河、漳河冲积扇,乃华夏族发祥之地。上古时期,唐尧禅位虞舜于大麓,即钜鹿;秦末,项羽率军同秦名将章邯、王离所率秦军主力在此决战,项羽破釜沉舟,一战使秦朝主力尽丧。
张角出身医道世家,幼年即入乡塾,在曹操与夏侯惇们偷酒偷肉、与袁绍抢劫新娘的时候,张角苦读诗书,比他们奋发十倍。然而十年寒窗下来,却发现毫无晋身可能。二十万户才举孝廉一人,自己这样出身的人,即便学成满腹经纶,哪配得上、轮得到。张角对此既愤懑不平,又万般无奈,只好子承父业,操起医道。
中医最初与巫术是混在一起的,巫医不分。大致在春秋战国那个思想和科技第一次爆发时期,百家争鸣,巫医才分道,巫术专注命运凶吉,医道专理人身病症,但是分道也并未扬镳,并未完全撇清,仍然纠缠在一起,巫中有医、医中有巫。而巫和医,又与黄老术、方仙术交织糅杂在一起。
两汉时期,是继春秋战国之后思想和科技的又一个发展期。
在思想上,以刘邦、萧何、曹参、周勃为代表的开国集团,鉴于秦末那种民不聊生的状况,全盘接受了老子的思想,主张无为而治。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意思是说:“大道废弃了,才有提倡仁义的需要;聪明智巧的现象出现了,伪诈才盛行一时;家庭不和谐了,才显示出孝慈的作用;国家陷于混乱,才体现出忠臣的作用。”仁义、智慧、孝慈、忠臣固然人类的共愿和楷模,但并非道德境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达到不行,才体现出来的需要和作用。那么,什么是大道?老子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固然大、地固然大、王固然大,但是都大不过道。赚了一圈,最终结论是“道法自然”。就像野草无人打理,照样能蓬勃生长;鸟儿无人喂养,照样饿不死而且叽叽喳喳唱歌,快乐地活着。顺其自然,顺势而为,不要干涉打搅,让一切自然发展,这就是道,这就是大道。因此刘邦集团提倡节俭,抑制欲望,休养生息,善待百姓,百姓自然而然有其活法,社会就会一步步稳定兴旺。
不能不说,在秦末那样一种社会状况下,这是适应时代需求的思想和做法。那时候的社会,犹如一个重症患者,奄奄一息,任何猛药都使不得,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加速死亡。只有休养生息,才能慢慢康复。故而那时一切尊崇自然法则,选拔官员之举孝廉,之所以以孝为先,德能放在其次,那是因为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天意,尊老爱幼就是顺乎天意的大道。由此,大汉王朝果然欣欣向荣,发展成“文景之治”,国库充盈,积攒的米粮几年吃不完,都生了虫子。
但是这种道法自然,随后就不适应了,人的能力有大小,智慧和奸伪也都是自然现象和法则,私欲也是自然现象和法则,由此而造成的贫富不均,饱饿不一,也都是自然现象和法则。“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鬼”,何尝不也是自然现象和法则?这样的大道行吗?到了汉武帝时期,内忧之间,又加上强大的匈奴的外来威胁,老子的大道行不通了,需要一个强大的“有为”法则。这时候就需要圣人,需要“王大”了。此时儒家的理论和道德标准最切合,没有什么能够可以超越“三纲五常”的东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人们共同的追求和理想。由此转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依靠儒家理论和一帮出众的文臣武将,经过常年的战争,最终将强大的匈奴击垮,使之一部分逃亡了遥远的欧洲,一部分投降归附。
儒家思想比之老庄思想,是退而求其次,强调圣人作用、能人和榜样的力量。一时间显现出强大的作用。但是毕竟不是“大道”,不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全部问题。武帝之后,社会上能人辈出,豪强当道,三六九等分化异常迅速。到了西汉后期,豪门之外,简直无有生路。
这时候,另外一种思想应运而生,代表人物就是王莽。
如今人们似乎只把王莽当作篡夺汉室的阴谋家,却不注意他首先是一种思想思潮的代表,是一个面对社会状况想要有所作为的改革家,他想抑制豪强,扶持弱者,至于“篡汉”,不妨看作只是一种手段。不“篡汉”,其改革思想何以推进?
王莽是最早的乌托邦和社会主义思想探索者,他想创造一个共同富裕的社会。无奈那时候哪里有那样的社会基础,不但没有搞好,反而适得其反,搞得天下大乱。
大乱之后有大治,由是才有了“光武中兴”,东汉崛起。刘秀的东汉,是糅合了老庄思想和儒家理念的折中产物。发展到顺帝、恒帝、灵帝时代,演变成当时的状况。
在科技领域,也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又一次起步萌芽阶段,除了张衡的地动仪和天文历法,其实更重要的是蔡伦的造纸术,其后成为影响全世界的四大发明之一。四大发明的另外一个火药,也是在这个时期就有了初期起步;瓷器也是在汉朝诞生的,之前只有陶器,不见瓷器;纺织技术也在两汉得到改良,丝绸等广泛使用;冶炼技术发展迅速,使得铁器完全取代青铜器;很多机械原理也被发明和广泛应用,例如轴承,曲轴连杆等转动变直线运动的装置等等;建筑学也得到完善,据说有了具体的建筑规范和标准,就好象现在的国标,盖房修坟都有定制,不按定制叫做“违制”,好比现在的“违章建筑”,是非法的。
具体到医学,则此时正是构建框架的时期,正是华佗、张仲景等呼之欲出的时候。华佗的路径,和西医路径大致相通,讲究解剖,研究具体病因,实施外科手术。可惜华佗一朝被杀,成果尽灭,没得传承。张仲景走的是传统道路,以《黄帝内经》起步,以阴阳五行为理论,将人体看成是气、形、神之体,通过“望闻问切”探求五脏六腑、经络关节、气血津液的变化,判断邪正消长,进而得出病名,归纳出症型,以汗、吐、下、和、温、清、补、消等治法,使用中药、针灸、推拿、按摩、拔罐、气功、食疗等多种手段,使人体达到阴阳调和而康复,走的是调和人体本能之路,属于一种经验性求证摸索,其《伤寒杂病论》的写成和发表,一举奠定了以后中医的路径。比如这伤寒病,张仲景哪里知道什么伤寒杆菌,只不过是在伤寒杆菌侵入之后,伤及到肝、肾、胆、脾部位,通过脉象经络穴位判断,调理激发体内抵抗力而已。这不能说没道理没有用,只不过其作用会因人而异,与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有关,不确定性极大,不像西医或华佗那样直指病因。西医的杀菌素抗菌素针对病菌体而不是人体,所以对每个人同样有效。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指的是中医乃是慢慢调理,达到肌体自治自愈,哪像华佗和西医手术,一刀下去立竿见影。所以中医治愈率不高,行医采药之人,难得大富大贵,也就够勉强糊口度日,勉强强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此时,张仲景正在摸索之中在写他的《伤寒杂病论》,华佗正在探索他的外科手术。
张角的家乡,也爆发了伤寒瘟疫,整个钜鹿郡,万户萧疏。张角也在探寻伤寒病的治疗方法,几经钻研,小有心得,试制了几种配方,并边学便用,对乡邻施加诊治,然而效果不大。不料自己也被感染了。
张角自己也染上了伤寒病,更加急于破解,又琢磨了一种方剂,打算试验。其中有几种药材,只有太行山深处才有。张角顾不得身体已经有点发烧,拖起带病之身,准备进山采药。临行前,叮嘱兄张宝、张梁,看顾好医馆家门。
张角带了几天的干粮,直奔西面太行山而去。山路崎岖,张角又有病症,一路歪歪斜斜,走走歇歇,行得一日,未寻到所需草药。张角感觉发烧已经重了,但是尚未赶到十分不适,于是咬咬牙,又往大山深处而去。
夜晚,张角就在山石角落和衣而卧。
次日天明,张角吃些干粮,继续前行,披荆斩棘,边走边寻。又行一日,终于找到了药材,但是所获不多,药筐里仅仅有一小半。张角继续前行,直奔崎岖险要常人不去的深山。
第三日,走到正午,张角的病势发作了,浑身燥热,再加上三天的劳累,身体已难以支撑,遂卧于林荫处,喘息半晌,浑身无力,张角只得作罢,打算打道回府。不料这一卧倒,就爬不起来了。
张角身处这荒山野岭,无半个人迹行踪,眼看就要命丧黄泉。想起这一生,想起这世道,张角无限唏嘘,心潮激荡。然而浑身感觉如火炭一般,动不得半分,昏昏沉沉,神志都不清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来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身上也背着一个筐篓,筐篓里放着一把锄头,也是采药之人。老者发现奄奄一息的张角,即刻取下身上的水葫芦,扶起张角。张角昏沉之中惊喜万分,接过葫芦一阵狂饮。老人又掏出身上干粮,喂张角吃了一些,张角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感激零涕,眼泪溢出眼角。
老人摸了摸张角额头,对张角说:“你是得了伤寒,而且很严重了。这么重的病,怎么还上山采药?”
张角叹息一声,说道:“我上山之时,还没感觉很不舒服。我乃医道之家,不能有点状况就歇着,这大瘟之时,没有药材怎么行。”
老人听罢张角之言,似有所为之感动,微微点了点头,对张角说:“你现在病势沉重,下不去山了,随我来吧”。
说完,老人扶起张角,用肩头架着,一步一挪,将张角挪到了一个山洞里。张角一看,这个山洞就是老人住所,地上挖有灶坑,摆着锅碗瓢盆,还有草席被褥。老人吧张角放到草席上,盖上被褥,取出两只硕大的仙桃,递给张角,张角谢过之后,一口咬下,甘甜无比,满口生津,直沁六腑。老人动手生火,熬了一锅粥,米香四溢,盛了一碗,让张角喝下,张角顿感身上有了力气。老人又从自己的背筐里,拿出一把草药,也从张角的药筐里挑捡了几样,煮了一碗药水,让张角喝下,张角感觉一阵舒畅。
张角大感惊奇,问老人:“您也是行医之人?”
老人点了点头。
“看来您是附近之人,这是您在山中的落脚之洞?”
“非也,这就是我的家。”
“您怎么会住在这里?”
“一言难尽。”
“您没有家人吗?”
“没有,独身一个。”
“这......,这怎么回事?”
老人说:“你正在病重之中,少说话,少思谋,要静养。你歇着吧,我还要再去采药。”
说完,老人背起背筐,出洞去了。
张角独自躺着,闭目养神。天到傍晚,老人还没回来。张角感觉发烧有些缓解,大感惊奇,看来老者熬的药,大有成效。张角身上有了些力气,爬了起来,挪身到洞口边。此时,张角才发现,此洞处于山间幽谷,满谷花果,芳香沁人,谷底溪流潺潺,碧清透彻。真是个神仙之所。
张角欣赏一阵,回到洞中,查看洞内。洞内有条小溪流,潺潺流到洞口,洞顶有个通天孔洞,透出些许阳光,空气流畅,因此虽有水流,却干爽透彻。洞里有粮食,有草药,还有制药的石磨、坩埚等物。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书籍。张角拿过来翻看,记载得都是药物形状、药物属性。这些药物张角大多早已熟知,于是丢在一边,继续翻看,忽然翻到一部记述病情病理之书,张角兴奋地拿起来,挪到洞边,借着落日斜阳,仔细观看。书中竟然有伤寒病之篇,把外感热性病分为六个症候,以太阳、少阳、阳明、太阴、少阴、厥阴六经和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来辨别病性。翻到后面,还有治疗配方,写着:“表湿较重而恶寒无汗者,酌加苍术、香薷等以芳香宣透;湿蕴阻较重而脘痞恶心者,可以杏仁之苦润,加苍术、佩兰以燥湿和中;里湿蕴热心烦溲赤,则去厚朴之温燥,加山栀以泄热利湿;如痰热交阻痰粘不易咯吐者,加鲜竹沥水以清热化痰;兼肝风内动而痉厥抽搐者,加全蝎、地龙、蜈蚣、僵蚕息风;便下瘀紫血块者,加茜草、赤药等行瘀止血之品;便血绵绵不止血色较淡者,于黄土汤内加炮姜炭以温中止血;精神倦怠少气懒言者,加党参、黄芪补益元气;气脱亡阳而汗出较多者,于参附汤中加龙骨、牡蛎以固脱止汗。”
张角知道遇到了高人,一口气把书看完,大感受益匪浅。看罢此书,又翻了翻,翻到一部《太平青领书》,开篇写道:“黄天当立苍天死,却笑斯人愦愦多。”
再往下看,书中写道:“千斤之金,万双之璧,不若得一明师也;众星亿亿,不若得一贤良也。”
“黄天曰先天,先天曰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者,混沌一体,生二为阴阳。阳为上,为天,阴为下,为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德厚载物。阴阳生三者,金木水火土。三生万物者,五行相生相克。木干暖生火,火焚木生土,土藏矿生金,金销熔生水,水润泽生木;金削木断而克木,木取土精而克,土阻水流而克,水熄火焰而克,火可熔金而克。”
“黄天既元始天尊,生于太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以为天尊之体,常存不灭,至天地初开,在穷桑之野,授太上老君以秘道,传谕世间。”
“万物生,黄天授轩辕居中戊己土,授夷居东甲乙木,授蛮居南丙丁火,授戎居西庚辛金,授狄居北壬癸水,各安其位,民淳帝德,天下太平。尧舜禹继之,其乐融融。”
张角知道这是在论道,读过书的人,对于黄帝老庄、孔孟贤师、诸子百家,大体上都会涉猎。但是张角看来看去,却参不透其中的意思,看得似懂非懂。
正在此时,老者采药归来,张角掩起书卷,起身拜倒。老者举手示意,让张角躺下,口中说道:“救人救命,这是行医之人的本分,你也不必过分感激。”
张角并不躺下,一连磕了是几个头:“老人家,弟子想拜在您门下为徒。”
老者端详着张角,口中言到:“老朽一介山野村夫,何德何能,可为人师?”
张角并不答言,只是磕头,如捣蒜一般。
老者看到张角手握书本,明白了张角的意思,扶起张角说:“老朽对于伤寒病,有点粗浅心得,足下有意交流,老朽当尽其所知,倾囊而不吝。只是为师为尊,尚不足堪。这些东西,我会一一告知于你,拜师酒大可不必了。”
张角不答,仍然叩头。老者说:“这样吧,你的病只是稍有缓解,还是之病要紧,等你痊愈了,再议不迟。”
张角见老者说道这里,只得起身。
老者取出粟米,又熬了一锅粥,还煮了些野菜,端到石台上,与张角共食。食罢,又熬了药水,让张角喝下。
次日天明,老者早早醒来,背起药篓又要去采药。张角醒来,感觉已经不怎么发烧了,身上也有了力气,不由对老者更加佩服。这个伤寒病,多少医生束手无策,这个老者却两剂药酒大见成效,非同一般。张角要随同老者一起去,老者说:“你的病还没好,还需静养,不能劳累。”张角说:“已经好多了,走得慢些,应无大碍。”老者应允,两人一同出了洞。
老者一边走,一边询问了张角的身世。张角据实相告。又问老者:“仙师何以孤零零在此独居?”老者对张角说:“我本出自大户世家,年轻时和你一样,悬梁刺股,饱读诗书,不过比你强多了,得举孝廉,且为官多年。但是这世道、这官场。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老者说到此处,再不言语。张角也不好再问,只感觉这老者一定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坎坷沧桑。于是转过话头:“可是在这深山野谷,靠什么活命,哪里来的米粮呢?”老者说:“你随我来。”说着,引领张角,爬向一个山间垭口。上了垭口,眼前豁然开朗。垭口下,是一个山间盆地,梯田层层,溪流潺潺,花木掩映,炊烟袅袅,人们在私下忙碌,一派生机,毫无病疫流行状况,恍若世外桃源。
正在观看间,只见山间小道上,簇拥着走来一群人,肩上抬着许多东西。不多时,走到近前,见到老者,作揖打躬。老者认得当先几个人,是村中的几位长着,躬身还礼:“几位族长意欲何往?”一位年纪和老者差不多的须发老人,抱拳对老者说:“今天是七夕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过节乞巧,我们给仙翁送些酒肉米粮,一同过节。”
老者哈哈哈大笑:“牛郎银河鹊桥会织女,是年轻人热闹的时候,我这孤单老人,过什么乞巧节。”
白发老人说:“话虽如此,但是家家杀猪宰羊,仙翁也需同喜同贺。想我这百花谷,每遇灾病,全凭仙翁诊治。如今五谷丰登,人丁兴旺,都是拜仙翁所赐。”
老者抱拳再谢:“哪里哪里,治病救人,医者之德,应当应分的。”
众人不容分说,抬了粟米酒肉,下了垭口,拥向老者洞中,就在洞边支灶架火,整治好酒肉,摆在巨石上,斛觥交错,好不欢腾。
直闹到日影西斜,众人方才返回。
张角这才知晓,老者虽处僻岭幽谷,却不乏衣食的缘故。想想自己的家乡,瘟疫肆虐,惨不忍睹,这里却一派兴旺,想来都是拜老者所赐。为此,张角更加坚定了拜师的意念,再次向老者提出拜师请求。老者默默不答,仍不应允。张角有些焦躁,高声对老者说:“子曰:仁者爱人,君子成人之美,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难道您忍看天下百姓生不如死,而您只在这仙山幽谷自享清福?只庇护这一方百姓?”
老者见张角话说到此,叹了口气说:“你有所不知,我对这伤寒病疫,虽小有心得,却也并未参透,所开列的药方,也并非对人人有效。这人的身体,如同这天地宇宙一般,生生不息,有道在其中。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乃先天混成,独立不改,周行不殆。道所生二,即阴阳,阴阳所生三,即五行,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即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人的躯体内,五脏六腑,也如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所谓患病,那就是阴阳五行运转出了毛病。所谓诊治,就是调理阴阳五行运转,令其恢复如常运转。道在每个人的躯体内是一样的,但是所化阴阳五行,却各不相同,其间差异万分。故而这药物下去,也是因人而异,并非个个见效。你以为我就能把天下人都治好吗?你以为这百花谷人未感瘟疫,人和物丰,都是我的功劳?错矣。这百花谷,隐在这大山深处,人迹罕至,与外界少有来往,像你这样的采药之人,行走三天仍在前行,也算少有。故而瘟疫不得传入,只有少数人偶然感染,我让他们独处调养,不再传染他人,因而极难扩散。”
张角说:“纵然不见得对人人有效,总还是有效嘛,比方对我就效果非同一般。”
老者说:“你有心钻研,我把这书送于你便是,不明之处,我自当倾其所有,告知与你,不必拜师。你想,就是你治好多人,能治好天下百姓吗?就算你能把他们全治好,他们不一样还是穷困艰难,你能让他们衣食不愁吗?”
老者说着,拿出那部《太平青领书》对张角说:“此书你也看了?”
张角说:“翻看了开头,没太看懂。这虚虚玄玄的东西,似无大用。”
老者说:“非也,谬矣。你若只想学伤寒病的诊治,大可不必拜师。“说着,这老者摇了摇《太平青领书》:“你若有心钻研这个,我才收你为弟子。”
张角听罢大喜,立刻倒身下去,三拜九叩,行了拜师大礼。
礼罢,老者扶起张角说:“你知道这百花谷,为何五谷丰登,人畜两旺吗?”
张角摇了摇头。
老者说:“就是因为隐在崎岖险峻之处,官府不至,百姓自得安生。”
张角依然疑惑不解。
老者说:“老子曰: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
张角依然听不懂。
老者说:“你想,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在世,有一榻足够安歇,有斗粮足以饱腹,何须金银满匣,珠宝满柜?但是多少人有一贪二,有二贪三,为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穷尽手段,你伤我斗,无所不用其极。何故?贪欲无边,狡诈聪明。是以人间贫富不均,富者酒池肉林,贫者家无隔夜粮。故而老子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你看这《太平青领书》,内中写道:万物生,黄天授轩辕居中戊己土,授夷居东甲乙木,授蛮居南丙丁火,授戎居西庚辛金,授狄居北壬癸水,各安其位,民淳帝德,天下太平。尧舜禹继之,其乐融融。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开天辟地,万物始生的时候,黄天先道,催生出轩辕氏,居于中土为黄帝,夷蛮戎狄,各居其所,各安其位,民风淳朴,帝王有德,天下太平。之后尧舜禹相继为帝,百姓其乐融融。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这话的意思是尧作为国家君主,崇高呀!唯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尧能效法于天,恩惠广博,老百姓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称赞。崇高呀!舜、禹拥有天下却不是为了自己。你再往下看,书里面说了,到了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人们变得贪得无厌,狡诈无比,道德尽失,穷极手段,互相杀伐,一切为了得失,一切以得失为本。像宋襄公那样,宋楚两国开战,宋襄公不趁楚军半渡而击,以图堂堂正正,还要讲究一点礼法,反被人耻笑愚蠢。天下人都太聪明了。故而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张角听明白了,对老者说:“黄帝和尧舜禹时代,因民淳帝德,天下安定而百姓快乐。后来人们变得聪明了,其实是狡诈,贪欲无边,故自春秋战国始,天下大乱。”
老者继续说道:“是啊,诸侯争霸,杀伐不止,哪一个是为了道德礼乐?哪一个不是为了私欲私利?就连秦始皇雄吞六国,是为了道德礼乐吗?故而秦朝二世而亡,兴也勃焉,败也忽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至我朝高祖斩白蛇起义,摧毁强秦,与霸王争锋,定鼎大汉,师法老子无为而治,尚节俭,与民休息,方传承得数百年江山社稷。怎奈人心不古,狡诈聪明者胆大妄为,再加上后帝失德,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以至于天下财富,尽聚于豪强之门,百姓流离。遂有王莽篡汉。”
张角是读书之人,老者所说这些,他都知道,但从未像老者这样想过,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老者接着说道:“王莽本欲平抑豪强,使万民各得其所。然而,他却不懂道法,强行为之,反而搞得适得其反,天下大乱。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面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具备上德的人不表现为外在的有德,只有下德的人才表现为外在不失德。上德顺应自然无心作为,下德有心作为。上仁之人要有所作为却扬着胳膊强引别人,所以失去了道而后才有德,失去了德而后才有仁,失去了仁而后才有义,失去了义而后才有礼。礼这个东西,是内心忠信不足而定制的外在约束,其实是祸乱的开端。故而有人自以为是先知,其实不过是道的虚华,愚昧的开始,比如王莽。所以大丈夫立身敦厚,不居于浇薄;存心朴实,不居于虚华。所以要舍弃浇薄虚华而采取朴实敦厚。”
老者说着,遥指垭口方向:“这百花谷活生生的例子,地处险僻,官府不达,人迹罕至,几位有德长老主其事,民风淳厚,互爱互敬,无有聪颖狡诈之徒,不尚金银珠宝,无贪厌不古之心,焉能不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故而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张角频频点头,由衷佩服。但是心中却思谋,如今的世道,已经沦落如此,人心皆贪皆诈,怎么可能像这自然天成的百花谷。
老者似乎猜透了张角的心思,对张角说:“你不必忐忑,这书里头一句就说了:黄天当立苍天死,却笑斯人愦愦多。大道终将行之天下,黄天是用在的,你不要愦愦多。千斤之金,万双之璧,不若得一明师也;众星亿亿,不若得一贤良也。故而你拜我为师,不可只学治病之术,须将这部书钻研透彻,为引导世人的名师贤良,由此才不枉从师一场。”
张角不无迷惘地对老者说:“说到引导世人的名师贤良,没有比老师再合适的了,老师为何不为之?”
老者摇了摇头:“你看我这年纪,已经是风烛残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归命于天,哪里还能为名师贤良。这些东西,我原本是想在我归天之时,一把火烧掉,不期上天眷顾,你我得缘,只盼你能了却为师之愿。”
张角诚惶诚恐,再拜于地。
老人面情严峻地对张角说:“你既有此心志,我当倾囊传授,你一定要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
张角再拜应允。拜毕,问起姓名。老人说:“这个你就不必问了,我漂泊一生,垂垂老矣,眼见得于世无多,这名字你不知也罢,留到世上也无用。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名这东西,比之于道,不过是个人为的名号,名之亦可,不名也罢。”
张角闻言,想必老者这一生历尽坎坷,其间磨难,不可言状。本来想知道老者的身世经历,听老者如此说,遂闭口不再问。
自此之后,一连数月,张角细细参研《太平青领书》。
这《太平青领书》,开篇论天地万物、阴阳五行运转之道,曰天地道;其次论君、臣、民相处之道,曰人间道;其三论内气修炼、内外之气吐纳交融修炼之道,曰修身道;其四论天人相通、天人合一之道,曰神仙道。茫茫寰宇间,一为神人,二为真人,三为仙人,四为道人,五为圣人,六为贤人。
张角翻来覆去,反复参研,不但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而且试着按第三篇修身道,在老者指引下,于谷底溪流边林荫下风清之处,吐纳运气。不多几日,身体便有了异样感觉。修炼半月,感觉体内气息,已经有了些随意念运转的意思。这就是气功。其实即便不懂气功之法,只要在溪边林下,空气清凛之处呼吸吐纳,与身体也是大有裨益,如果懂得导引之术,那就更加裨益良多。张角深感老者之能,似深不可测。
张角还惊奇地发现,这老者还会制造一种火药,点燃之后,火光迸发,黑烟直腾云霄。老者还会杂耍幻术,张角眼盯着老者把桃子拿在手中,一眨不眨,转瞬之间,桃子就没了,跑到了老者的衣襟怀中。张角愈发感觉,这老者一生,一定经历过不凡的历程。但是老者始终闭口不谈,张角不好再追问。
时光如电,日月如梭,转眼到了冬天,天气寒冷起来,老者忽然痰嗽不止。张角以为老者感遇风寒,想要为老者把脉,被老者止住。老者说:“我这不是风寒,你不用把脉,我也也无需调治,此乃天意天命,当顺乎其自然。”
又过了几日,老者痰嗽似有加重之状,张角心内不安,老者又不肯诊治,不由得内心起急。老者看在眼里,只是微笑。
次日午时,张角外出采药归来,只见老者把《太平青领书》和医药书整整齐齐打在了一个包裹内。张角问:“您这是何意?”
老者说:“里离家已经数月了,家里音信皆无,恐怕早急得不知如何了。你学业已成,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该回去了。”
张角哪里舍得,对老者说:“我走了,留下您一个人,又在病中,怎么行呢?”
老者笑着说:“我一个人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者说,你不见百花谷长老们时常来探望,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张角依然不舍。老者说:“大道为重,你当学以致用,怎能总守在这里呢。”
张角苦求留下,老者不许,把包裹放在了张角的药篓里。张角见老者心意已定,只得与老者依依惜别。临行前,张角袒露了心中最后疑惑,对老者说:“如今这世上之人,各个狡诈无比,恐怕难遂人愿,不好教化。”
老者说:“你不说,我也正想叮嘱你。老子不是说了么,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个愚之,并等于愚弄,而是导人于淳厚朴实。你已经快要参透天人合一修仙之术了,要以这个为引导。比方说,你受了我的伤寒病疫疗法,与人诊治,不可明言药物药性,大可以说是仙法神术,使民信之,然后导引民众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你大可不必心内不安,这不同于一般的欺骗,只要你心存大道,自可坦荡。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你坚信大道,只要得到这个一,那就是至仁至善。”
张角又问:“倘或得蒙黄天眷顾,教化了一些人,使之归于愚朴淳厚,但是恐怕更易遭那些狡诈之徒欺凌,如何是好?”
老者说:“这个嘛,要靠你来护佑,你不能教化之后就不管了。”
张角说:“我一个人身力微,如何护佑?”
老者说:“你要广收门徒,以徒护徒,师徒一系。可以这《太平青领书》为名,曰太平道。”
张角恍然彻悟,洒泪告别老者。从此,中国道教始兴起,人间有了太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