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桂香盈溢的院落,少年一路沉默无声,陆乐薇也识趣的没有开口,只是撇了撇他左臂上的血迹略有愧疚,破院中老人说清缘由之后她对于这个陌生人也就没有最初那般抗拒,知道了缘由自然少了些刻意的敌视,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好印象,只是随后当她问起少年左臂伤口,本想致以歉意,却被少年一句话打消了这想法。
“呵,被狗咬了一口我能怎么办?总不能再咬回去吧?”
少年满目不屑与嘲讽,此话一出,本想缓和一下关系的陆乐薇虽是面无表情,实际上彻底断绝了跟眼前人多说的欲望。
将陆乐薇扔回了偏房,少年正要转身离去,身后陆乐薇冰凉的声音跃入耳畔。
“谢谢。”
少年不曾转身,只是象征性的抬手朝身后摆了摆,幽幽说了句,
“说了那么多,也就这句话像句人话,还算中听……”
随手拉上了那扇木门后,少年唇角破天荒的翘起一抹弧度,深嗅一口沁人心扉的木犀香气,红透半边天的黄昏晚霞也极为可人。
左叔一脸古怪的看着少年,不过也只是憨厚一笑就释然了,少爷开心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不过这次回去听风小院里那些个婢女拉着自己问东问西的时候,要不要把这一段给忘了?也好给少爷省去些麻烦?
“左叔,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行事有违常理?”
少年走到左叔身旁石桌坐下,看着尽是揶揄笑意的左叔,无奈的撇了撇嘴。
“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老头子岂敢胡思乱想。”
左叔嘴上如此,笑意却是不减分毫,少年倒也毫不介意,两指捻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落叶揉动着。
“这笔买卖起码现在来看是稳赚不赔的,那老疯子身上有咱们必须拿到的东西,相较之下朝廷接下来施加的压力或是明面暗地里的动作虽是麻烦却也不值一提。”
“少爷真的只当这是买卖?老头子可没见少爷对谁如此迁就过?估计换个人就……”
左叔轻声嘀咕着,少年释然一笑,白了一眼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老仆,心中早已作为长辈看待。
“不错,陆乐薇确实与其他人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也只是很久以前不经意欠下的情分罢了,终归是要还的,左叔你就猜去吧……一曲经年花半袖,敢问故人曾记否?”
少年轻叹,时间面前王侯卿相又如何?坐拥山河万丈高又如何?百年后皆是故人呐……
“不知道这件事庙堂上那些读书人已经写出了多少奏折了?朝廷那边如果铁了心要斩草除根的话也就这两天了,等我回去之后再暗地动手就彻底没有机会了,那么这次会是谁来呢?”
……
辗转已有五日,这些天少年依旧如同往常那般早出晚归,偶尔会捎带回来一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也会与左叔一同深夜离去夜不归宿,至于陆乐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身子骨相较刚刚逃出生天那会儿要好上一大截,如今踉踉跄跄勉强也能下地行走,她求着左叔去弄来了一把竹椅放在院中一处角落,面对着一堵土墙,脚下除了荒草还有几处蚁穴,除非必要鲜少与两人交谈。
“左叔,事情比我料想的要快上一些,再有一天明日便可以收工了。”
少年归来,左手提着一件锈迹斑驳不成形状的旧甲,右手则是一坛巷口那户人家自酿的酒水。
随手将那甲胄扔到一边,左叔已经匆忙接过那坛酒抱在怀中爱不释手,陆乐薇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就漠不关心的回过头去,坐在角落里背对两人。
“我呀,这辈子就钟情两样东西,其一是少爷你,除此之外就只有这个了……”
左叔朝少年羞涩一笑,扬了扬那坛子酒拍去封泥灌了一口,那笑容落在少年眼中却没来由的一阵恶寒。
左叔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去嘴角的残酒,想起刚才少年说起的事情,“少爷的意思是要提前走了吗?”话音未落,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陆乐薇身上。
少年并没有回答是与否,心底已然有所计较,陆乐薇伤势虽然已经痊愈几分,但是舟马劳顿仍然吃不消的,起码也得再有几天。
“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乐薇冷不丁扭过头来,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如已经坍塌的废墟,即便再来场暴风雨也坏不到什么程度了。
“嗯,这个我还没想好,的确有些麻烦,如果卖到风月之地,亡国公主这个噱头估计能卖出个大价钱?想来不少人想要同你共饮一杯?如果把你留在身边做个侍女……不行,听风院里那些丫头们保准要嘀咕我怎么带回去块煤炭……要不你来说说看,难以发落啊?”
少年认真考量着,不时上下扫视陆乐薇,似乎很是难办,一时间搓手顿足,感叹做了个赔本买卖,多了个累赘。
“狗嘴吐不出象牙……”
陆乐薇脸色苍白,银牙紧咬却又无可奈何,心底暗下决心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必以死求全。原本她还在想等伤好之后作何打算,现在看来生死尚不由己,又遑论其他?
少年不置可否的轻笑一声,而后正色道,“不过带不带你走还得看我心情如何,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不过我在这里还好说,我走之后,不出三日你必死无疑,你觉得当今圣上真有那么大的胸襟,容得下你这颗种子?”
“方才虽是玩笑话,但是也不尽然,从头到尾只是一场交易罢了,我答应的只是保你一命,可从来没有承诺过保你一世,如果我是你最好摆正一下自己的位置,我可以权当一个花瓶把你带走,不过至少也要赏心悦目才行……”
少年语气平淡,如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陆乐薇的耳中,却是决定着她的未来与生死,做何选择只在一念之间。
陆乐薇右手按在扶手上缓缓起身,默不作声的朝着偏房走去,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少年一眼。
少年看着那踉跄背影也是面无表情,待木门闭拢以后摇头轻叹一声。
“少爷费心了,陆姑娘也是苦命人呐。”
左叔饮尽最后一口酒,看着这个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家少爷,难得为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想来他所欠下的那份自己所不知情的人情应当是不小喽。
“也只能这样了,当所有心思放在存活上边,自然也就没工夫去考虑如何复国之类的寻死举措了,如今这天下已经没有旧齐死灰复燃的余地,不过她若是看清楚了怕是离死就不远了。”
少年微微耸了耸肩膀,低头看着石桌上的纹路沟壑,一纵一横之间如山河壮阔。
“那些所谓的旧齐遗臣也是该死,为了自己的青史留名,忠骨流芳,或是图着增添几分与朝廷换取官禄的筹码,毫不考虑如今天下太平的局势,愣是把一个小姑娘逼到如此地步?”
少年愤然不齿,旧齐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不少,真正的忠臣,且不说是否愚忠,要么战死疆场要么随着齐都城破之时饮鸩悬绫与国同亡了,留下的那些遗臣当中,尚且念着旧齐的十不存一……
一声尖锐嘶鸣在半空响起,左叔闻声起身,右臂一字摊开,一只盘旋在空中的白隼又是一声长鸣,径直俯冲而下,落在了右臂上。
这只矛隼整体呈暗灰色,羽毛层层叠叠的斑纹,两翅展开约有四尺,目光如其银钩五爪一般锐利,平日里少年也只有配上器具才敢让它落在胳膊上,否则必是血肉淋漓,今日只能让左叔代劳了。这只矛隼极其稀有,放眼整个江东也不过几只罢了,还是当年他远游幽州从那位兵仙手中讨要回来的,带回来之后水土不服,无法适应热上些许的江东之地,又是一番功夫打造合适的鸟穴。
一番摸索,左叔取出一封密信原封不动递给了少年,少年摊开,寥寥几句两目便已尽睹,复又合拢递还给左叔。
“朝廷那边动手了,因为陆乐薇的事情明面暗地双管齐下,一道密旨不日便会到达王府,同时有两个人已经连夜离京赶赴江东,未带一兵一卒,其一是那锦衣卫都指挥使苏鼎卷土从来,其二乃是孙定国。”
少年眉宇微折,透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之前苏鼎一人尚且好说,虽是江湖十大高手位居第九人,单从实力来看,左叔尚且胜他一筹,这个孙定国并不在十人之列,江东探子关于他的情报也少之又少,书信当中仅是一句,“不在江左之下!”
江左便是左叔,两人皆是未被列入十人当中,毕竟左叔素来极少露面,行事不为世人知晓,而那孙定国想来也是如此。
“左叔,有把握没?”
少年回头看了眼不为所动的左叔,却见他挠了挠头,憨然一笑,认真开口道,
“少爷不在的话,纵使到了天人境界我也试着能一命换一命,少爷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