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冷如霜,渔村偏安一隅独有的宁静除了不觉噪耳的江涛声之外便再无其它。百户人家灯火尽熄独留那一盏长明。
少年盘膝坐忘于床榻,双目紧闭又愁眉不展,乱心之事并非那两位尚未到来的渡江客人,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真正让他困惑的乃是自身麻烦的状况,若是无法解决,怕是这辈子终生入不得二品之境,那敢为万人敌的传说境界终是南柯一梦。
天下武夫分三品,聚内力沉丹田成三品才堪入门,之上更有二品、一品。一品当中也有强弱之分,强者便如二十年前天下第一人,那位有着霸王之称的楚王,兵败于越州,临江而不归,凭一己之力破敌万余才被斩下头颅,传闻只要他有一丝遁逃的欲望,无人拦得下这位傲立天下半甲子的霸王,奈何他心存必死之志,宁死不愿渡江……
关于武夫品秩少年也是从左叔口中得知,当时他还问过左叔境界到底有多高,左叔只是腼腆一笑,抬手越过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嘀咕着,少爷不在的话我应该有这么高吧……
而他此时遇到的麻烦则是无法凝聚内力气沉丹田,这个问题是与生俱来的,天生便是如此,后来他问过不少人,左叔说是没有见过这等状况,终南山上那老道士说是天道有缺,又岂能有完人?如他这般过目不忘,任何手段看一眼就能记下且留有三四分神韵的天赋,与他这缺陷一样少见,福祸总相同,大福之人亦必承大祸。
不过老道人也赠他一物,勉强可以在丹田留取一点等同于初入三品之境武夫的内力,也就是说他若与人对敌只有半口气,在这期间不能立斩敌人于剑下,之后便与普通人一般无二。
那日之所以能够拦下苏鼎这般强者随手的“蜉蝣”一剑,也是投机取巧居多,自己那一剑从踏上扁舟那一刻便开始酝酿,且又左叔在旁指点修正,待苏鼎出剑时候已是达到了巅峰,之后两箭,第一箭只是失手况且对方还只是个寻常士卒,至于第二箭,若不是左叔暗中卸去大部分力道,少年必死无疑。
“也罢,估计这辈子也不是当高手的命,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去领那二十万铁骑吧。”
少年似乎很是遗憾,吹灭灯火后百无聊赖的枕着双臂躺下,嘴角一抹轻嘲与自己开了个玩笑。
甘心吗?怎么可能?除了那件及冠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外,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绝世高手,然后再杀几个该杀的人罢了。
之前他曾离开江东整整两年时间,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闯荡时见过不少人,也发生不少有趣的事情,那些声名在外的大侠不一定都是侠义傲骨,那些劣迹斑斑的匪盗也有讲道理的时候,欲女摇身一变即是玉女,高高在上的仙子也有鸡毛蒜皮的忧愁,那些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也有各自眼里梦中的江湖……如此多姿多彩,他却是一路躲躲藏藏走完的,因为是偷跑出去的只能隐姓埋名,随身带的银钱渡江没多久就让偷的一干二净,一路上忍饥挨饿,偷田野地瓜果腹,摆过街头骗术的棋局,借宿山庙却险些丧命,与那些俊俏姑娘说上几句俏皮话险些被恶奴棍棒打杀……一路上数次险死还生,如今也是心有余悸。
“跪着走了一程江湖路,总要站起来原路再走一遍才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君子我也记仇啊。”
少年念及往事免不了唏嘘感叹,当初每每吃亏,总会留下一句话,等我日后修成神功,必要打的你屁滚尿流……
一夜无梦,翌日清晨少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一早离去,而陆乐薇也没有走出偏房,角落那张竹椅空荡荡的,似乎担心她寻短见,少年推门而入还未踏入半步便铩羽而归,估计还是因为昨天的事情。陆乐薇只是寒声从牙缝挤出了一个字,“滚”。
少年耸了耸肩膀不以为意的离开了,没死就好,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
“左叔,以苏鼎二人的速度明日傍晚便要渡江了,仅你一人的话,怕是难以应付。”
左叔自不会托大,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也罢,走一趟吧,我去去就回……”
少年随手折下一枝桂花捻在指尖,不急不缓的走出小院,左叔并未尾随,而是回到了属于他的那间屋子,趴在床底下取出一个用绸缎严严实实包裹的木匣子放在桌上,并没有慌着打开,而是不顾上边沾染的灰尘拥入怀中,像是轻抚久别重逢的爱人。
解开那层与身上麻布短衫呈天壤之别的绫罗绸缎,左叔半边脸贴在匣子上边,木料并非什么名贵木种,只是寻常的杨木,做工也显得粗糙了一点,但却被这位实力足以登上天下十人的老人视若珍宝,纵是千金万贯也不换,记得当初他的那位少爷也好奇左叔私下里藏了什么宝贝,想要看一看,从来不曾拒绝他任何要求的左叔,当时居然遮遮掩掩,像极了小姑娘手述情郎的字词被人发现时的羞怯模样。
“明天要打一个比较麻烦的架,到时候说不定还得你帮忙哩,要是就我一个人让揍一顿也就算了,省的你再去碰碰撞撞的,真要是弄坏了可就修不好了,可惜还有少爷,总不能让他也吃亏吧……”
左叔面露缅怀之色,安静的保持原样发了会儿呆,而后包上那层绸缎悄悄的放回床榻之下,做完这一切警惕的四周扫了一遍,确认四下无人后,哼着小曲走到桂树下石桌旁。
……
少年走出小院,在巷子里熟络的百转千回,小渔村不过几百户人家,巷子却是曲折得很,生人到此很容易就迷了方向。
“江小子,这儿!这儿!”
刚走出一条巷弄转身前行,便听见一道并不陌生的呼喊声,少年回过头去,那人扬起手呼喊着,正是租给他院子的那人,也是前些时日在江畔偶遇后喝的酩酊大醉的那位老人。
“是你啊,张叔,怎么了?”
少年迎面走了过去唇角含笑的点头致意。
“什么张叔不张叔的,说多少次了喊我老张就好了听着也习惯。”
老张大大咧咧的揽过少年的肩膀,两人年龄相差几十岁,乍一看着实有些煞风景,不过更像是一对父子,少年对于这人的热络习以为常,并未见怪。
“啧,也不知道怎么了,每次看见你都觉得挺亲切的。”老张认真的看了看高出自己一大截的少年肩膀,而后似乎怕旁人听去,轻声道,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给你张罗一下村里脸蛋俊俏的姑娘?当时回来我就问过你大娘了,咱们渔村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你大娘出去一打听,嚯……好几家的丫头都挺不错的,怎样?要不要趁现在我老张闲来无事带着你远远的看上一眼?”
老张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说的少年瞠目结舌,一时间颇有些无奈。
“张叔的好意,小子心领了,实在是无福消受,还望张叔莫怪。”
少年不失礼节的婉拒,老张对于这场瞎忙活也实属意料之中,本来就想过了,人家应是出身不凡,凡俗之姿估计是难入法眼。老张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但还是有点小小失落。
最难消受美人恩,最难拒是好意啊!
少年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沉默几息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正欲开口却把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本想与眼前人道个别,不过看来还是悄无声息的走吧,也免的老人更加失落……
膝下独子英年早逝,独留老夫妻作伴,百年后谁人坟前添上一杯土?
老人心意他何尝不知?这些天的接触,这位张姓老人对他印象极好,其中缘故便是他那儿子离家的时候与自己大不了多少。
老人想给他张罗一门婚事,老人眼中,若是当真成了,好的话说不得就在这里定居了,那就把租给他的小院当做随礼了,本来就是以前半生操劳给自己小子准备的,反正也用不上了,日后也算是多了个说话的人,往坏了说,也算是与这渔村结了姻亲,即便离开这里了,以后也会回来看看……
“江小子,你先去忙活吧,老头子先回家喽,不然你大娘又要絮叨了……”
老张拍了拍少年肩膀,略有遗憾的笑了笑,而后转身摆手离去,望着他的背影少年轻叹一声,似这般老无所依者,江东岂止这一户?天下何止千万户?
少年默默看着老人远去后不再逗留转身离去,指间捻着的那枝桂花清香犹存,奈何人心渐凉,天下何处无枯骨?世间万般事,终是半点不由人。
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少年伸了个懒腰,沿着之前要去的方向走着,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一句话,以及当时认真跟他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愿以一剑,平天下不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