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阳地牢。
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这里蝇鼠蚊虫肆虐,充满着腐朽的呛人气味,阳光从狭窄的窗子照进来,显得昏暗无力。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大步流星,向最深处走去,对身旁此起彼伏的喊冤声充耳不闻。转过数道弯,男子终于在一扇牢门前停步。
里面关着一个苍苍老者,老者蜷缩在牢房一角,两鬓斑白,脸色暗淡无光,脸上布满皱纹,那皱纹使他的脸像树皮一样粗糙。这老人正是杨骏,才几日工夫,他仿佛老了几十岁。
“咳咳—”,男子清清嗓门,也是为了引起对方注意。“大人可安好?”
杨骏抬起头,怔怔地盯着男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
“大人不记得我了?我是刘渊。”
仿佛突然醒过来,杨骏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喃喃道,“终于有人来了,陛下终于记起我了。”说完竟大笑不已,眼睛里流出两行老泪。
“大人误会了!我来看你,非陛下之意。”
杨骏笑容慢慢僵住,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颓然对刘渊道,“那你所为何事?”
“救大人出去。”刘渊嘴角挂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杨骏突然起身,奋力前扑,将牢门摇的嘎吱作响。“如能救老朽出去,老朽必有重谢!”
刘渊道,“大人待我不薄,文通兄更是视我如手足般,眼下大人有难,理当效犬马之力,哪里敢图什么回报。”
突然,刘渊压低声音,比划一个噤声手势,道,“但有一事大人不得不防。目前朝中流言四起,东宫眼见不稳。大人门庭显赫,又是当朝国丈,且在东宫深耕多年,此中利害不必多说,望大人早做打算。”
杨骏清楚知道,一旦东宫易主,依齐王秉性,杨家断难保住荣华富贵。想到刘渊此行目的,杨骏反而不急了,耐着性子试探,
“陛下已有心废立太子,若果真如此,只怕天命所归,老朽无能为力。”
刘渊急道,“事在人为,只要大人细细谋划,何愁大事不成!”
刘渊这一急,反倒令杨骏心生疑窦,太子也好,齐王也罢,毕竟是大晋自家事,刘渊一介外人,如此上心倒是为何?
刘渊读懂了杨骏心思,道,“我虽是匈奴人,可在心里早就把自己当作了汉人,司马攸不念在下竭诚之心倒也罢了,却处处与我作难,如此心胸狭隘,尖酸刻薄之人,如何做得天下之主?他登极之日,必是你我死期!”
杨骏肃然行礼道,“刘部帅心思细密,定要替我谋划!”
“大人放心,刘渊自有安排,请大人再委屈几日。”
二
当凉州捷报传来时,司马炎正与中书令何邵对弈,刘渊和张济肃立一旁作陪。杨骏和荀勖进了大牢,何邵不通棋理,又猜不透皇帝心思,这棋下得索然无味。
“陛下,大喜!”一个小黄门匆匆向这边跑来,大声呼喊,“凉州大捷!凉州大捷!”
司马炎随手将棋子掷落棋盘,抚掌大笑,“齐王果然不负朕望,朕要厚赏!”
甚么勾结胡人,拥兵自重,司马炎压根儿就没信过,这封捷报算是对朝臣有了交代。
杨济何邵齐声附和,“齐王殿下有勇有谋,真乃国之栋梁!”
只有刘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司马炎问道,“元海觉得可有不妥?”
刘渊行礼道,“齐王已位及人臣,臣所虑者,该赏齐王何物?”
“哦?”司马炎愣住了,这他确实没想过。齐王不是普通将帅,他是位高权重的齐王,除了天下,什么都不缺。“依元海看,该赏何物?”
“自周天子分封诸侯时起,王的使命便是替天子镇守国土,齐王亦然,不如厚赐钱帛,土地,趁早断绝其储君之念。”
“储君!储君!又是储君!”司马炎显是有些不耐烦,“怎么连你也劝起朕来了?”
刘渊正色道,“储君乃天下安危之所系,东宫不稳,国家倾覆,陛下千万三思!”
凉州大捷很快被储君问题冲散,司马炎陷入长久的沉思。
思索再三,他令小黄门取来纸笔,一炷香工夫便写了满满一篇,尽是治国、为人方面的考题。他把考题递给张济,
“把这张纸交给太子,限一个时辰内答完,你在旁监视,他人切不可干涉。”司马炎顿了顿,对刘渊道,“元海也退下吧。”
张济得令,立即前往东宫。
张济前脚离开,太宰张华后脚赶到。张华处事稳重大度,不偏不倚,朝中大臣尽皆景仰,当年伐吴之时,朝中大臣皆言不可,唯张华不为所动,力劝皇帝发兵,这才有了天下一统。司马炎想听听张华的意思。
张华道,“齐王文武双全,乃皇位不二人选,太子心地单纯,处理政事,与朝臣周旋,还是差了些。”司马炎沉默半晌,心里那团麻更加纷乱。
东宫,皇太子正在苦学圣贤之道,旁边还有几个皇子,司马冏尚不到开蒙年岁,却也在一旁摇头晃脑,他还不及桌高,捧着一本《孟子》,咿咿呀呀不知在读些什么。齐王妃贾荃收到家书后,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带到司空府,拜卫瓘为师,以后就随兄长们晨钟暮鼓。
张济屏退众人,从袖筒里拿出考题,和卫瓘商量对策,贾南风正在屋外晒太阳,见卫瓘到来,行了个礼,也进入屋内,东宫的大事小情,她从来不知避讳。
卫瓘的意思是,众人回避,独留太子一人答题,这乃是陛下本意。张济和贾南风坚决反对,太子几斤几两,他们一清二楚,如果真让他自食其力,这太子也就不用当了,赶明儿,封个不大不小的王,滚回封地算了。
贾南风鼻子里哼哼着,“我说卫大人,您这是不打算要这个弟子啦?若要他亲自答题,陛下看到肯定大发雷霆,你这师父当得是个什么玩意儿?”
卫瓘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发作。杨济急忙打圆场,“卫大人,太子虽然愚钝了些,但宅心仁厚,以后咱们多教着些,假以时日,太子必能开窍,卫大人就帮帮太子吧!”
卫瓘拧不过二人,正要亲自捉刀,贾南风及时制止,将太子请进来。于是,一份由卫瓘口述,司马衷操刀的答卷便倚马可待了。答卷虽然字迹潦草,但立意明确,不失为一篇好文。三人仔细端详半晌,这才札好,交由杨济带入内宫。
杨济一路小跑,赶到门口时,刚巧看到张华。杨济匀匀气息,打个招呼,大步踏入内宫。
司马炎正坐在大理石凉凳上怔怔发呆。
“禀陛下,太子已全部答完,用时一个时辰又三刻,请陛下过目。”
司马炎打开纸卷,面色渐渐由阴转晴。
“此乃太子所写?”
“臣一直在旁监视,千真万确。”
司马炎大喜,字迹虽然潦草些,但立意明确,切中要害。虽谈不上满纸锦绣,但在天下读书人中也能崭露头角了,不需要他做一个开创之君,守成足矣。
司马炎心中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