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希利在自家院子里笑谈卜计划这个发小的时刻,卜计划正开车拉着老婆孩子“周游列国”呢。
放着生意兴隆的厂子不开,扔下上百号工人不管,卜计划的心有这么大么?他不是心大,是胆小,恐怕他是精神受刺激,脑子吓出毛病了。
童年时代的贫穷饥饿、青少年时代的动荡狂躁,是卜计划人生的必修课,他慢慢学会如何在滚滚红尘中不迷失双眼,他信奉“抬头看天、低头走路”的人生格言。
打击偷税漏税的沙尘暴在全国刮起来。不管是大公司、还是小地摊,大也好,小也罢,毕竟只是买卖;大老板、小老板,其实就是个头衔。
没有钱只要有命,活着就能再挣;如果没了自由,两手一拷,蹲着小号,老不能依,少不得靠,糊涂一时,一生拉倒。
恐慌,有强烈的传染性,跨过长城内外,飘向大江南北,恐惧笼罩在大大小小的私营老板心头。
无处可逃或无事可做的,被动不如主动,纷纷申请停业或自行歇业。
更有甚者,直接把千辛万苦办起来的产业无偿捐献给村集体、乡镇政府,自己清身出户,把锅甩给村集体、乡镇政府。
愁的村长吃不下饭,愁的镇长白了头,好言相劝,再三安抚。
高希利在家里吃瓜子,喝茶水,自行歇业。
卜计划关门停产,主动停业。他现在名为游山玩水,和客户联络感情,实为出去避避风头,打探消息。
临动身之前,卜计划与高希利进行一番密谋,工人的工资全部开齐,借高希利的本钱和利息,还钱撤条,互不相欠,亲兄弟明算账。
高希利在家按兵不动,卜计划关门周游列国。
高希利家里有固定电话,卜计划手里有大哥大,除了高希利之外,不管谁的电话,卜计划即不打也不接,两个人单线联系,两个人不定期沟通信息,交流情报。
家里风声紧了高希利再跑,如果风平浪静了,卜计划再回来。这叫进可攻,退可守,攻守同盟。
告别舅舅舅母,岳树仁径直回到家里,
什么也不想做,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笼罩在头上的疑云消散了,但他并不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内心情绪十分失落。
不管舅舅高希利如何描述卜计划,在岳树仁的心中,卜计划一直就是他的偶像:白手起家,仅凭一己之力,靠智慧、靠勤奋、靠坚韧,创建远近闻名的工厂。
没想到,遇到点风吹草动,就扔下厂子不管不顾,自己悠哉游哉出去躲清静,太没有担当了。
偶像的黯然失色造成自己的困惑和迷茫,如果换成是他自己遇到这种境况,那又将如何选择呢?
他心中暗想:我绝对不当逃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人总会去假设许多可能性,但只要你不是当事人,不是亲身经历者,假设只是假设而已。
只有你身临其境,你是什么人,就会做出符合你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判断,采取符合自己“三观”的行动,人生的结果才会不同,人世才有悲欢离合,世界才会色彩斑斓。
转眼间,岳树仁“家里蹲”已经三个多月了。岳树仁手底下的建筑工人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不管大活还是小活,有的干就行,总不能一直闲呆着,老婆孩子谁养活啊,伙计们心里长了草——慌(荒)了。
岳树仁急得直冒火,但也没法子。
油库建筑工地仍旧是一片废墟,鬼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重新开工。
琅镇上的乡镇企业不算关门大吉的,剩下的也是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没有心思改建扩建
工厂关门、歇业,工人失业又回到村里蹲街头,没有了收入,手里的钱就攥得紧,原本打算盖新房或翻盖房的,也都打消了念头。宁愿把钱存银行里睡觉,也不会去消费。
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欢喜有人忧。
愁坏了岳树仁,乐坏了岳忠儒。今年秋收省时省力,岳树仁没出去闯工地,自然而然要帮他收秋,往年可是指望不上他。
并且还有一台拖拉机,不用喂草喂料,羡慕得街坊邻居眼珠子通红。
不只是岳忠儒高兴,高希利也跟着沾光,本来他家地少,几乎没用高希利下地,岳树仁开着拖拉机就将玉米、花生、地瓜全“突突”回来。
岳树仁这是无偿支援,省出高希利每天到镇上批发“叫花子”炒货。风儿虽然刮个不停,但强劲的势头已经过去,上面好像不是要一棍子将他们打死。
高希利一边惴惴不安地察天看地,一边蠢蠢欲动态以探虚实。
试探了一段时间后,高希利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将每日的生产量控制在整顿以前一半左右。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一天上午,他正在摊位上忙得不可开交,镇上的人来找他了。
他忍痛放下手中的秤杆子,费了三分钟时间,才在脸上挤了一丝笑容,迎接尊贵的客人。
人家也识趣,见他如此之忙,也不多加打扰,约着下午到镇上谈谈。高希利恐高,一听说进衙门,腿打颤、嘴哆嗦,七窍生烟,六神无主。
来人见状,好言相劝,和风细雨化解他的紧张顾虑,没有大事,只是闲聊,实在不愿去镇上,下午去高家喝茶也行。高希利两腿筛糠,站立不稳,早早地收摊,失魂落魄地回家了。
镇上人如期而至,他叫龚全威,和高希利是老相识。
这么多年来,高希利总是游走在法律边缘,总是不顾一切地企图捕捉刚刚萌生的赚钱机会。
换言之,高希利一直以来一直和镇上人玩着耗子和猫的游戏,猫始终慈悲为胸怀、以治病救人为宗旨、以教育改造为目的。耗子虽然冥顽不化,但再冷的冰块也焐化了,再硬的石头也磨圆了。
猫还是那只猫,但耗子已经不是当初那只耗子了,他已百炼成钢,油盐不进,百毒不侵。
二人坐下喝茶,家长里短,相互打着哈哈。
高希利喝着茶水,嗑着瓜子,陪着贵客。以茶水为湖,以花生瓜子为舟,荡漾其间,美不胜收。
他一个叫花子,想当年最高享受就是肚子不饿的时候躺在墙根晒太阳,做梦也想不到如今天天可以喝茶水,嗑瓜子,镇上的干部还能登门拜访。
但转念一想,这拜访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到这,下半身就急着要尿,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奶奶辈上改嫁,爹是扛长活的,娘是半精神病,自己是叫花子,祖孙三代是根正苗红的草,是人民中的民。
草民命里见不得当官的,眼下吃国家粮的登堂入室,弄不好就要大祸临头。
高希利不停地倒茶水,递香烟,话头绕弯弯,话尾转圈圈,虚虚实实,看似闲篇,内藏玄机。龚全威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悠悠地喝茶水,慢慢地嗑瓜子,轻轻地弹烟灰。
这是功夫茶,智慧的博弈,不见刀兵的厮杀。这是一种工作方法,叫田间炕头,将心比心,就会敞开心扉。
“今天你摊位上买卖不错,我去没有影响你赚钱吧?”龚全威说道。
“怎么会呢,你这么大的干部都来给我捧场撑腰,我的面子大了去了,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高希利反话正说,龚全威也挑不得礼。
龚全威就坡上驴,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可要经常去光顾,你可别嫌烦。怎么见你货少人多,是不是不够卖呀?”
高希利一脸的可怜相,情绪立马低落到了冰点,掩饰中难免暴露真情:“明人不说暗话,全国一片喊打,我们又成了过街老鼠。我已经关门不干了,但客户天天来我家缠磨,我是碍于情面才铤而走险的。每个客户多少分点,雨露均沾,总比没有强。”
“上面也不是要取缔你们,只是要求合法经营,依法纳税,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
高希利对官话不屑一顾,也想再探探虚实,于是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本事的人,跑的跑、躲的躲。厂子关的关,停的停。只有我这个不知死活的,呆在家里,要杀要剐随便吧。”
龚全威一脸尴尬,干巴巴地笑了笑,故作镇定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看见谁被抓起来了?再说抓起来的,那是真有事,不是随便抓人的。”
高希利不想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话锋一转,使出了八卦掌:“闲谈莫论国事。喝茶喝茶,天快黑了,吃完再走吧,咱俩喝上两盅。”
高希利这是要撵人走的客套话。
龚全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了高希利的话匣子,正准备进入正题,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龚全威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大言不惭地说:“别太麻烦了,炒两个小菜就行,喝了一下午茶水,肚子里的油水都刮拉干净了。”
高希利心里这个气啊,客儿没撵走,还得再搭上一顿饭,赔上二两酒。但话已出口,就得认真对待,不可怠慢。
话又说回来,自从卜计划离家三个多月以来,自己还没和谁喝回酒呢。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赌博,就当认识了酒友吧。
酒过三巡,两个人称兄道弟,气氛越来越融洽,两个的话就多了起来。
能喝到一块就能说到一起,两个人不再像喝茶时你说东我说西,你撵狗,我打鸡。高希利平日节俭,用吝啬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喝几顿酒啊,龚全威却是久经(酒精)沙场的老将。
如此一来,酒话就在龚全威的引导下顺利进行。他要打探卜计划的行踪,这是上面交待的任务。高希利当然被蒙在鼓里。
龚全威因势利导地说:“像你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我看卜计划就是缺心眼,有好日子不过,东跑西颠的不着家。”
高希利随声附和:“你说的太对了,他一肚子都是心眼,他跑了和尚不要了庙,我不学他,大不了再拿着棍去要饭。”
龚接着说道:“跑了三个多月,连个人影也不见,都联系不上他。”
高希利舌头已经有些发硬,用手撑着炕,往龚全威身边凑了凑,趴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你们谁也联系不上他,就我知道他在哪,他只和我单线联系。”
龚全威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非常严肃、
神秘地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也不能告诉我,不能出卖朋友。”
高希利感动得快哭了,一把搂住了龚全威的脖子,脸贴着脸满嘴酒气地说:“我想告诉你,你又不让说,你真够朋友。”
龚全威走出高家门的时候,高希利已经在炕上打开了鼾声,醉成一摊泥了。
第二天,日过三竿,高希利才醒过来,头痛得利害,昨晚上的事情,大半已经想不起来了,龚全威却一点也没忘,早早地在批发点恭候高希利的大驾光临。
一壶浊酒,两人成了朋友。龚全威联系到卜计划,转达了镇主要领导的意见,保证卜计划及全家的绝对安全,只要他回来把厂子继续开起来,一切都好商量,钱你赚,荣誉我给。
镇长能不急吗?振华是镇上的纳税大户,有一定的象征性,影响很大。
他一推六二五,一走了之,不管不顾,镇长上哪走啊!都不交税了,镇长拿什么开工资,政府也关门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