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李英娣望着逄钧策的脸问道:“为什么不是寄殡兴化寺,亦非起骸定州老家,而是蛮州!”
逄钧策反倒一愣:“娘子何故因此疑虑?纵她晏后嚣张跋扈,士族大家的威势亦是不敢小觑,总得在入殡之前,使李公见上爱女一面啊!”
“谬论!”英娣摆了摆手令他住嘴:“见了阿姐冷躯,倒教我李家亲人折损的更快些!”
“晏氏好歹毒的心计!”英娣沉声道:“士族威势再大,也大不过皇权去。晏氏将我阿姐的尸骸送至我阿耶流放之地,原因有二:一是要给天下人看看不肯依附晏党的下场;二,便是要激怒士族、功臣,伺机寻住把柄,介时,晏皇后对我李氏罢官黜爵,甚至诛杀,便师出有名,天下无人敢置喙!”
逄钧策叹了口气:“如此,是我思虑甚少了!”
转而逄钧策慌张错神,又道:“盼儿有所不知,信安从小蛮横无理睚眦必报。上巳那日,尽管你小心谨慎,却也未免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必将除你而后快!——我听闻信安下一步将不利于你!”
英娣冷哼一声发出反问:“睚眦必报?恐怕是我的痴症痊愈之事传到她的耳朵里了吧!小娘子不材,自幼有慧名在外,信安恐我内心起动复仇之意!”
她转个身,又道:“我士家大族家风严谨,无论为官为商,亦或归隐闲居,无人不恪守族训,严禀纲常,欲于我李氏儿郎身上剔出瑕疵,只恐不易。于女眷下手,又怕我阿姐一个筹码不够,便想多赔上一个李氏女儿。李家爱女如命,即便再沉得住气,怕是也要为折损两个女儿激愤不已,必将挺身而出,那时她晏氏想要扣我李氏一个什么罪名,全凭心情!就算我分析有误,那么,袁氏押我为质,左右李家动向,也不无可能。”
空气戛然凝滞,掉根针的声音都闻得见。
半晌过后,逄钧策征锐错开步子,倾身上前,喉结上下一动:“盼儿我……”
英娣略一伸手,阻止他欲行申述,问道:“阿姐的骸体可已出宫?”
逄钧策摇了摇头道:“未有。”
英娣稍稍松了口气,不料逄钧策警觉问道:“你,你要做甚?”
“截骸。”她镇定道:“我怎可使阿姐停尸阿耶面前!”
“这……这,蛮州虽远,瞒得了一时,岂能长久?”
“自然能长久——即便我阿姐有诸多罪责,三司会审也是要对质口供才可。倘晏氏要来个死无对证,那么尸身何在?皇家凭空丢了太子良娣,如若李家迫皇宫交人,介时,便是晏氏满身是嘴怕是也说不清罢,她只恐封锁消息还来不及!”
逄钧策听完解析,忽而示笑,上前来扳住英娣双肩道:“盼儿,你既与我敞开心扉,叙说诸多密计,想必是信着我的罢?”
英娣鼻嗤一声冷冷拨离他的手臂:“你夜至李氏门内,迟迟不归,若定你个与士族联手助太子谋逆之罪,正是晏氏一党喜闻乐见之事吧?我倒不信你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盼儿你——”逄钧策后退一步,忽而一笑:“我可是个疯王,谁会信我做出那等事?”
英娣冷哼一声,“疯王?你自己都不信,还指望别人相信?”
逄钧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挥手阻拦,“你走!再拖延下去,我当真无生路可走了!”
英娣立等送客,面上辗转惆怅之色,逄钧策征锐端详半晌,忽而又握住她的手臂,疾呼:“我此番深夜前来,就是要带你走!我有疯王之身掩护,定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
她望他一眼,略作沉吟,心有所思。见她面色松动,逄钧策似是得到鼓励:“事不宜迟,随我走吧,我必能保你性命无忧!”
她将他上下打量,嘴角扯开一抹弧度:“你保我?谢了!”
逄钧策黯然神伤:“你不信我?”
“你是装疯过了头,丢了脑子吗?我与你有皇帝口头赐婚在身,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你李家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个时候谁会敢靠近李家人?世人自不会以为——”
“如果你是正常的皇子也就罢了,偏你是个疯王,世人眼中的你,自会任性妄为的……”
“嘿!”逄钧策懊恼握拳捶痛掌心。
英娣心中承情他深夜送信,也不好拂却他一片赤诚,略略一笑道:“你莫非小瞧了我李氏一族,如若我连自保的本事都不曾有,岂不枉为李家女儿。”
逄钧策近乎固执的守于她身旁,不肯移步,“我还是想,你跟我一起走,我能保你……”
英娣瞪了他一眼,“此时此刻,需要筹谋之人,不只我一个。你,还不走?”
逄钧策回神:“嗯?”
英娣道:“昨夜太子薨逝,一直到今夜,你仍平安无事,并非她们有意放过‘与太子姬妾私通’的逍遥郡王,而是她们正筹谋株连你的父亲恒亲王,以及你的姑母镇国公主华兴,无暇顾及你等,待她们回过神来,想你逄钧策皇室已所剩无几!任凭你是个疯王,但你有子嗣,一个都不能留!”
逄钧策征锐显然被她的话惊愣,半晌才回转神志:“娘子何以见得?”
英娣冷呻道:“你父亲恒亲王曾被你皇祖母立为皇储,镇国公主华兴完好的遗承了先女皇的政治野心和手腕,如此身份的两人,对于晏氏母女来说,不笞于环狼伺虎!如果晏氏够有远虑,必然依旧效仿先女皇,将你所剩无几的逄氏皇家子孙,斩草除根!”
逄钧策不惊反笑:“娘子思量甚是精辟,不过,娘子不必担忧,我父王与姑母岂会坐以待毙?”
英娣心里明知,晏皇后和信安公主借助逄兖昆的帝王之尊,可以把任何阴暗勾当变得名正言顺,浸淫皇室政权多年的恒亲王逄兖晟和镇国公主华兴,不会坐以待毙的最好结果无非是全身远害,要想彻底铲除晏氏母女,断无可能。
太子逄钧笠不甘晏氏的处处针锋相对,不忍妄想被立为皇太女的信安公主的时时侮辱,激愤之下,联合近臣发起撼卫权位之变,最终结果还不是因欠失缜密临阵张惶而失败,白白做了刀下之鬼!
然而英娣并不做多解释,连一句“送客”也无,直接掠过逄钧策面前,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英娣模拟李垺的笔迹,并以他的口吻书写了一封家书,收信人则是长兄一家。
英娣将侍婢青莳留在房间,要她天亮之后将信按叮嘱亲自交于长兄手中,而英娣只身一人连夜奔了潇湘馆。
壤驷行对她的深夜苍惶倒来并不惊讶,更多的是担忧。
“发生何事?”壤驷行将她迎上楼,简单问道。
待全盘了解东宫事变扼要,壤驷略为思忖,道:“初秋天气,晨昼微凉,午间却骄阳炽烈,不是停尸的好天气。容我着人日夜守于宫门,即时汇报棺车迹象。”
未想当夜寅时,壤驷派出的人便匆匆来报,棺车出宫。
一行四人,早早隐秘在通往蛮州的官道上,月色渐朦之时,远远见前方有马车行将而来,驾马的四人内侍模样,后面有白布围盖之物必是棺椁无疑。
思想起那娇软柔弱的阿姐以及尚未见一眼人世的苦命甥儿,此时冷冰冰的躺在这口薄棺之中,阴阳两隔,英娣不禁潸然泪下,不可否认的事实是,除阿娘之外,阿姐对她算得上是真心好的。
壤驷安慰道:“你就留在这里,我带她二人前去便可。”
英娣擦了擦泪道:“她是我阿姐,我怎能不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说罢,先行起身,带领他三人往官道截去。
壤驷所带二人虽是女子,却是个个武功了得,三两下便将四个内侍击晕。
壤驷嘱其中一名叫吹影的女子将那晕迷四人塞入薄棺,赶往秘林之中实施短暂软禁。而我与另一名叫镂尘的,以及壤驷三人合力将阿姐遗身抬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英娣胸含剧烈悲痛,涕泪俱下。
壤驷见她悲伤,并不阻止,只道:“不如趁此时,先帮你阿姐整理好仪容,到了义庄,不必再徒用时间,免去诸多人眼,走漏风声。”说罢,已将妆匣放置她身前。
英娣觉壤驷提醒的是,便努力收住眼泪,一心帮阿姐整理妆容。
她的手触到瑾姒隆起的腹下,突觉什么微微一动。
她自觉是自己太过激动,手指落处,未免颤抖,且不料那异动越来越烈,英娣不由睁大眼睛,惊叫道:“壤驷,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