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咕噜咕噜”猛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瓢轻轻地放在地上,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是在大约四十年前,汉高祖刘邦亲率汉朝大军,攻打反叛朝廷的燕国,全军已推进至燕国的境内,正和燕国的军队对峙着。燕王臧荼正在王宫中和群臣商议,看如何才能抵挡住汉军如此大规模的进军。这时有探子突然来报,说是汉军有一大股骑兵突然出现在城郊,此刻即将兵临城下。
燕王大惊,谁都无法预料汉军破城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实逼着他必须快速做出一个决定:他命令自己的独子臧衍抛开家眷,只带上个最亲近信任的随从快速逃离蓟城,务必保留住臧家的血脉。
由于不知道汉高祖会怎么对待城中百姓,燕王大义凛然,一心赴死。自己决定留下来与蓟城共存亡,如果需要,燕王已做好用自己及其他家眷的性命换取城内百姓平安的准备。
臧衍无奈中只能选择执行父王的命令,在汉军还未围城之时快速逃离了蓟城。为了掩人耳目,防止追兵的围剿,一行两人快速换上了寻常人家的衣服,挑上两匹快马,带上行李包裹,选择了一条汉军无法猜测到的逃亡路线。两人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北逃窜,直至匈奴境内,这才觉得算是彻底摆脱了汉军的追捕。
此时汉燕虽然正处于战争状态,但那毕竟还在境内对峙、布阵。蓟城的百姓反应也很慢,根本没做太多的准备,生活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臧衍的女儿臧儿当时由仆人陪同正在城外游玩,同样没有意料到可能突发的状况。可是战事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一支汉朝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数百里,突然之间出现在了蓟城附近,集结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蓟城通往其他城池的通道。
燕国的兵力原本在全面战争的态势下就捉襟见肘,能派遣的部队几乎都在前线,蓟城只留下少量老弱残兵在城内维持治安,根本无法与汉朝精锐骑兵进行抗衡。调动前线的燕军回防是完全来不及了,更何况如果阵前后撤势必会被汉军从后掩杀。燕王指挥下的蓟城只能是快速紧闭大门,不肯任何人地进出,以期待奇迹的来临。逼近的汉军借势将蓟城团团围住,并开始往外散布蓟城已被汉军攻克的消息。消息被逃散的百姓到处散布,没用上几天时间,蓟城被破的消息就传到前线。本来力量不足的燕军士气大跌,兵士们开始作鸟兽散,四处溃逃。燕国败局已定,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汉军困城之时,燕王根本没法派人出城寻找孙女臧儿,至此臧衍一家天各一方,亡命天涯,此生未能再见上一面。
臧衍主仆进入匈奴地界,不多久就被匈奴的巡逻小队抓获。这次运气还好,抓到他们的这位队长并不是莽夫,没有像往常匈奴兵士一样,碰到汉人就洗劫财物,然后不是就地杀掉,就是带走为奴。队长看其主仆两人虽其貌不扬,但随身携带着大量的珠宝细软,有些更像王宫之物,料定这两人一定不是一般逃难的汉人。他没有私下处置两人,而是稳稳当当地亲自押送两人至匈奴冒顿单于帐外。
刚完成匈奴大一统的冒顿单于雄心不减,他早就对汉庭的江山垂涎已久,并且将攻克汉庭作为其毕生还未完成的目标。通过和俘虏一番交流过后,冒顿单于发现臧衍是文韬武略、满腹经纶,而且又熟悉汉庭的一切情况,特别是此时居然还与汉朝有灭国之仇。得知这些情况后,冒顿单于甚为欢喜,多年来他一直缺乏一个给他提供汉朝情报的人,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居然还是一位小王爷。他当即给予臧衍高官厚禄,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作了帐前的一位幕僚,为其出谋划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冒顿单于殡天。
臧衍当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为了活命,他只能屈从于冒顿单于,接受了他的委派。臧衍对汉廷虽然有亡国之恨,但自己毕竟是汉人,内心中还是不愿帮助匈奴人来对付汉人的。在做幕僚的日子,臧衍给冒顿单于出的计谋更多的是以和为贵,少动兵戈;汉朝强大,只能赚点便宜就收什么的。
冒顿单于殡天之后,继位的老上单于为了稳定自己的权力,也接受了韩术的建议同意继续和汉朝和亲。此次汉朝和亲的队伍中有着一位朝廷委派的公主的辅助,来自皇宫的宦官中行悦。中行悦见到老上单于后立刻归降了匈奴,完美地顶替了垂垂老矣的臧衍。只是中行悦和臧衍的所作所为不同,他一出现就为匈奴出尽各种歹毒之计,欲灭汉朝为后快,以应其出发前之誓。
臧衍在匈奴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年纪越大越是日夜思念着自己的妻儿,终于久念成疾,在冒顿单于殡天后的次年也驾鹤西去,而且没有在匈奴留下一子一女。即将弥留之时,臧衍将随从韩术叫到身旁,将身边的所有财物交给韩术,要他南下务必找到他的夫人和女儿臧儿,因为他坚信她们尚在人间。同时韩术也顺便找寻一下自己的亲人,留下些钱财在身边,也可以置办些田业,之后好好地陪伴家人,度过余生。
韩术埋葬好臧衍,着手收拾好一切,领着臧衍的遗命踏上回国之路。老上单于念其主仆两人为匈奴做了多年的贡献,并且在自己即位的时候也曾鼎立支持过。因此并没有阻挡韩术,而是命令一路放行,甚至还派出一支骑兵专程护送。这样韩术得以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原燕国领地。回国后的韩术到处打听,才知燕国王族成员当时城破后就被朝廷处死了,臧衍的夫人也在其中。韩术只能转而打听当时并没有呆在蓟城的臧儿公主的消息,无奈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年,韩术已无法在民间得到任何准确的信息。与此同时,韩术也没有获得自己亲人的任何线索。
韩术欲哭无泪,感觉有愧臧衍嘱托,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偶然听到乡间说书先生讲述到那段历史:当年燕国被破,高祖皇帝刘邦顾忌其他诸侯国更激烈的反叛,而对燕国民众采取了怀柔之策。他只是下令处死了造反的燕王一家,然后就大赦天下,不但没有对燕国民众斩尽杀绝,甚至还减免赋税,让燕国得以修身养息,快速从战争中恢复过来。那些遇到战事还没来得及逃难的百姓反倒因祸得福,快速地安定了下来,服帖地接受了朝廷的管理。可那些只顾得逃难的大量燕国民众并没有获得朝廷的消息,当然朝廷也是有意让他们迁徙的。逃难的大部队流离失所,并在朝廷地“指引”下不停往西流走。
朝廷为了达到迁民的目的,甚至还派地方官吏时不时在沿途为逃难的人群提供一些赖以生存的食物及物质,同时沿途地方官府也视自己的情况留下了一些流民。剩下的流民一路往西,终于顺利地来到长安城附近,填补到老秦地上来。这时官府才开始大量登记造册,将这些人口按户分配土地,帮助他们安家,稳定下来。那时老秦国的人口已所剩无几,特别是男丁,基本在倒秦的战争中损失殆尽了,大量荒废的土地迎来了她们新的主人。
韩术抱着渺茫的希望选择碰运气般的一路往西找寻,每一个路经的城池都停留来打听,这一晃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年。直到上月终于在槐里才隐约打听到了臧儿相对准确一点的信息。他随即跑到长陵,打点了一下地方官差,成功找到了臧儿家,刚刚又用绸布上的称呼再次试探了一次,方才确认无误,得以故人相见。说到如此,韩术忍不住老泪纵横,不能自抑。
臧儿一边听着故事,一边努力地配合着回到了那段万分艰难的记忆。记忆很模糊,也很碎片。她只是依稀地记得,刚满四岁的她那时被全家上上下下宠着。那一天她任性地嚷着要老仆们带着自己去城外玩耍,从此自己的生活就从天堂来到了地狱。外面兵荒马乱,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赶往城内,城门就已经关闭了。忽然间,想进城的百姓尖叫着四下逃窜,这才发现是汉军从天而降,好似漫山遍野地袭来。仆人们惊慌失措,只能带着臧儿卷入逃亡的人群往西狂奔。一路上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辗转数千里。一直逃到槐里后,这才被朝廷的官兵堵住,被就地安顿了下来。这些年几位随从已相继死去,所有之前的联系似乎都已被斩断。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有故人相见的一天。只是岁月无情,天真的孩童已人老珠黄,年轻的小伙已是垂垂老者。
两人相互感慨了一番,交流着这些年彼此的经历,不觉中时间飞逝,东方已现鱼肚白。两人意犹未尽,反而是愈发精神。
韩术生性谨慎,他觉得目前自己还不宜公开出现。那乘着左邻右舍、屋中孩儿还未起床,自己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不再拖沓,起身与臧儿道别,说道:“臧儿公主,天快亮了,老奴先行离开,隔几日再过来。”
韩术边说边从身上掏出几锭纹银放到臧儿手中,说道:“主公让老奴携带的钱财还在身边,老奴没有乱用,也不敢自行处置,改日老奴一并起出带过来,交给公主,也算给主公一个交代了。”
臧儿看了看手中的银两,犹豫了一下,随即又塞回到韩术手中,冷静地说道:“叔父,我这孤儿寡母的带着这些银两在身边并不方便,也不好用,还是请叔父先代为保管吧。您方便的话就留些碎钱给我,能使唤就行。还有,您老就别再叫我公主了,这称呼让我很别扭,您就叫我臧儿合适。现在的我只是这民间的普通民妇,承蒙叔父体恤、挂爱,不远万里来找臧儿,从今往后,您就是臧儿的亲叔父了,您就当是找回了我这样的一个女儿。”说完,“噹”的一声跪在了地上,给韩术磕起头来。
韩术受宠若惊,急忙扶臧儿起来,而后几番推辞也拗不过臧儿的坚持,也只有欣欣然接受了“叔父”的称呼,领下了这位“女儿”。两人再次告别,韩术留下身上所有的碎银铜钱,也不走院门,一个健步翻上围墙,快速地消失在了蒙蒙雾色之中。
臧儿呆呆地站在院中,看着韩术消失的身影,她思绪万千,仿佛身在梦中一般。一夜未眠的她此刻没有丝毫睡意,精神亢奋着,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从天而降的惊喜让她振奋,只是兴奋之余却没有谁可以同她分享,臧儿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恍恍惚惚几十年,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喜从天降,真是从地狱门口被直接拽上了天堂。
臧儿感谢父亲始终记得她,感谢叔父始终没有放弃她,感谢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的一切。这一刻她对家人积累了几十年的怨恨在韩术的解释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就连坐在京城的皇帝老儿也都不及她。几十年暗无天日的压抑烟消云散,一切本该属于自己的虽然迟到了很久很久,但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想起这些年,为了生活,她只得委屈自己,不情愿地在官府强制下把自己嫁给了平民王仲,以换取生存下去的可能。王仲同样是逃难过来安家的,条件也不好,一家人日子过得磕磕巴巴的,但还算能坚持。哪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几年后,那王仲竟毫无征兆地突发重病死去,只留下三个需要抚养的儿女。在此之后臧儿又不得不为了四口人的活命再次嫁人,从槐里搬到了长陵,嫁给工匠田大为妻。结果又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田大在烧陶俑的时候,被倒塌的陶泥掩埋,一命呜呼了。这次又留下两个小男娃,一家六口的生活是越来越艰难。
为了活命,臧儿不得以忍痛提早将自己和王仲的大女儿王娡嫁给年龄两倍于她的猎户金王孙,让一朵娇嫩的鲜花结结实实地插在了牛粪上。还好金王孙是位出色的猎人,内心淳朴,他经常能接济一下王娡的娘家人。一大家子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苟活着,现在终于把苦日子熬尽了,幸福就在眼前。
臧儿脑子飞快地转着,幼时的锦衣玉食和现在的饥寒交迫不停在脑中穿插,她是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了。这些年受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气,也受了太多的白眼。臧儿不止一次地做过白日梦,在梦中,自己突然有一天又回到了以前的身份,坐着八人大轿,前呼后拥、趾高气昂地出现在这里。让那些瞧不起她们,讥笑她们,变着法为难她们,欺负她们的,那该死的邻舍们好好看看。
现在这富贵看样子是有了,只是和臧儿的白日梦还是有不小的出入,以前的贵族身份怕是不会再有了。不过这没没关系,有钱了,在这里买上个几百亩的土地,再盖上一栋大宅子,让一家人过上舒适的生活,臧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但转眼她又把自己的设想推翻了,这样突然间的暴富无法做出合理地解释,到那时自己这燕王后裔的身份彻底暴露了,还指不定官府知道了会怎么处理,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臧儿继续思考着,要不就换个身份,换到一个没人知道,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活着。可是,这天大地大,都是朝廷的地方,手上大笔的钱财无论去什么地方始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什么地方才是一家人可以去的呢?
臧儿冥思苦想,终于让她想到了两种可以执行的方案。一种是重回燕地,一家子都变成韩术的家眷,以一个流散多年的燕人身份荣归故里也算解释得过去。至于富贵嘛,可以说是多年在京城附近营生获得。想必离京这么远,也不会有人跑到京城来调查。另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恰恰就是京城,相反以燕地商人来经商的身份出现。京城人口流动这么大,虽然在天子脚下,但反而不容易引入注意。毕竟天底下这么大,只要自己收敛一些,是没人会去调查、核实这相隔数千里的信息的。想到了这些,臧儿紧皱的眉头终于可以松一松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思考选择哪一种方案了。
臧儿左右权衡着两种方案的利弊,回燕地会更安全,但去京城则更有机会。毕竟在皇城,经营好了,将来儿子们能博得什么好机会,借着什么贵人的力,甚至飞黄腾达也说不定。想到这些,好胜而虚荣心极强的臧儿竟扬起了嘴角,得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