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封王和立刘荣为太子这两件事情,早就在刘启脑中确认了的,现在不过是走了个程序而已。
此时的刘启有更加心烦的事情,他望着堆在自己面前成山的奏章,愁得是一言不发,什么心情都没有。这些奏章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刚收回中央的新立郡县,那些刚派过去上任的官员上奏的。内容则高度的一致,那就是这些新立的郡县有些需要设立衙门,有些是有现成的,但损毁严重,需要重建,这都需要大量的钱财和劳力。地方财政没有钱,也没有足够劳动力可以驱使,只能伸手问朝廷要了。原由是地方民众因诸侯王爷们常年欺压,积蓄甚少;再则战乱还消耗了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土地荒芜,民众以老弱病残为主,无力承担朝廷任何的赋税以及劳役等。这些官员的上奏请求都是希望朝廷免税多年,免役多年,用于地方养民,同时还希望朝廷能下拨大量钱财支持地方重建。
这些要求符合实际,其实并不过分,但现在的刘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国库已经在内乱中消耗巨大,剩余不多的钱财基本都给了刘武作为奖赏,去支持损坏最大的梁国重建。朝廷现在哪里还能有更多的余钱来支持地方建设?即便是等收缴的税收,那也需时日慢慢积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真焦头烂额。
窦婴设计的理想很丰满,这才刚刚开始,就好像碰到了解不开的矛盾。
是夜,心事重重的刘启来到猗兰殿,找王娡诉说自己的烦恼。王娡早已习惯了皇上每次心情不佳的时候才会来找自己的习惯,只有在她这里,皇上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她自然地依偎在刘启的身边,说道:“陛下您也别太心烦了,国事总是做不完了。再说现在内乱已除,了却了您多年的心病。立储之事也妥善解决了,您应该是高兴才对啊!”
刘启勉强地笑了笑,他不想隐瞒王娡,直接说道:“珠儿呀,你有所不知,现在内乱是解决了,这固然是好事,但现在这各地的重建需要朝廷下拨大量的钱财,这个之前朕并没有设想过,现在是真拿不出来啊!这些刚回归朝廷的子民,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男丁死在了这场战争,心中也许对朝廷还心存怨言。如果朕不能及时给他们更多的帮助,只怕他们的心情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因这些怨念而再滋生民变也说不定,那内乱又有可能会死灰复燃了。朕是真不希望朝廷的军队再把刀枪对准大汉的子民了,那种痛,和一刀一刀割朕的肉没有什么区别。”
听刘启一说,王娡心有所想:这陛下果然是机敏,这都能够猜测得出来。如果不是剧孟大侠放弃了报仇的话,依墨家的号召力,现在出手利用这些地方的民众造反只怕真能掀起一阵大的风浪,那朝廷怕真的怕是无法抵挡的了。
“七国之乱”之后,在王娡的内心也思考过不少的东西,现在皇上既然提起这事,她也不妨一吐为快。只见她离开座位,郑重地跪在刘启面前,附身下去,说道:“陛下遇到这么难以处理的事情,珠儿也有很大的责任,请陛下责罚。”
刘启心绪被打乱,让王娡弄得一头雾水,赶紧说道:“珠儿你这是为何?这内乱与你何干?这国库空虚又不是你造成的,你急着自责干什么?”
王娡一脸严肃,跪直了,说道:“禀陛下,珠儿真的有大罪过。当年,算是珠儿间接出主意要陛下挑起与匈奴的争端,转移太后逼陛下立梁王为储的矛盾,而同样没有想到这战争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如果没有朝廷与匈奴的争斗就不会空耗这么多国力,没有国力的损失七国可能就不敢反叛,没有七国的反叛就不会让朝廷又要面对这么大的一次财政危机。这些都因珠儿而起,堵在珠儿心里很久了,今天鼓气勇气说出来,请陛下责罚。”
听着王娡这富有逻辑性的自责,刘启哈哈一笑,本来郁闷的心情反而变好了一些。他起身从地上拽起王娡,牵着她的手坐好,说道:“朕以为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吓了一跳。原来珠儿你指的是这个啊,朕就来和你说说朕的这本帐。”
刘启慢悠悠地从面前的果盆中扯下两颗葡萄,往王娡和自己的口中各塞了一粒,吃到肚中,开口道:“说起这事,珠儿不但没罪,朕反而还要感谢你呐!你看,如果没有珠儿出的缓兵之计,朕只怕真的要立储刘武了;没有七国误认为朝廷国库空虚而发动战争,现在哪能彻底解决诸侯坐大这颗朝廷的毒瘤。真的再拖上几年,他们力量更强了,那时再和朝廷殊死一搏,鹿死谁手真的就不好说了。至于那两年与匈奴的战事其实并没有消耗太多的国力,那些前线的战报多半是朕和程不识、李广他们配合‘制造’出来的。只不过空耗了一些粮草、军械而已,对国力的损耗并不大。为了掩人耳目,整件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甚少,朕也没有告诉珠儿,所以珠儿你千万不要因此有什么自责。”
这真是解了王娡心中的一个心结,她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现在总算是豁然开朗了。她长舒一口气,说道:“陛下,您这么说,珠儿就放心了。其实您刚说现在这烦心的事,珠儿这里可能有个办法。既然珠儿之前没有帮过陛下的倒忙,那现在说给陛下听听,看能不能管用。”
没有了顾虑,心情也放松了,王娡把话语又扯了回来。
困扰了刘启多日的问题,被王娡说得轻描淡写一般,他拍了拍王娡的肩膀,掰着和自己面对面,兴奋地说道:“珠儿真的有办法解决么?你真是朕的福将,赶紧说与朕听听。”
王娡被刘启弄得肩头一疼,没有办法,只能先忍着由着他,赶紧回答道:“陛下您先别急,珠儿先和你说个故事。那是在珠儿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到春荒的时候就会断粮。母亲带着我们几个上山找些野菜充饥,但多少需要一些粮食补充营养,这样才能真正扛过那段时间。但家里已经断粮,实在是没有办法,母亲只能厚着脸皮问那些看我们不起的邻居们借粮食。刚开始谁都不愿意借,都说自家也没有余粮,不肯帮我们孤儿寡母的。母亲实在没辙,只得许诺他们借两斛还三斛,并写下字据证明。这样一来,他们居然来了一个彻底的转变,争着借粮给我们了,甚至都不需要我们还三斛,两斛半都足够了。虽然这种方法让家里一年年的越来越困难,但一家人好歹都活了下来,没有饿死一个。陛下您刚说起朝廷缺钱,珠儿就想起这些来,道理应该都是一样的,可以试着用同一种方法解决吧?”
刘启眼珠子一转,点点头回答道:“这不失是一个好办法,现在朝廷税改后的偿还能力还是比较强的,用时间去缓冲也没有任何问题。珠儿你真够机敏的。只是,各地的奏表如果叠加,那朝廷需要的钱财可不是小数目。这么多的钱财,朕都不知道去问谁借才好,而且还不知道谁手头上有。要是借的人太多了也不太好,毕竟传言出去也对朝廷有些不利,这又该如何是好?”
王娡听着也泄了气,喃喃道:“本来珠儿还有一些母亲带过来的首饰,应该价格不菲,可以献给陛下的。只是那时太过仓促,都没来得及带上,想必被兵士们翻走了。”
王娡不经意间提到了刘启最对不住她的地方,让本来和谐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刘启说道:“珠儿受委屈了,现在朕还派着兵士守在猗兰殿,其实也是为了保护珠儿。朕也当面问过母后是不是对你有着什么误会,她又死活不肯说,这让朕也很无奈。”
王娡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说错了什么,赶紧解释道:“陛下千万不要误会,陛下对珠儿实在太眷顾了,珠儿心中没有半点对陛下的埋怨,还请陛下恕罪。”
刘启摇摇头,被王娡说出了解决问题的门,此时的他急于想找到打开这扇门的钥匙。他心不在焉的和王娡再随便聊了几句,匆匆地回到了未央宫。
他连夜遣人找来了窦婴,把王娡刚说出的方法告诉魏其候,看他能不能想到万全之策。窦婴听罢,缕了缕自己的胡子思考了一阵,突然间哈哈一笑,给刘启作了一个揖,说道:“微臣恭喜陛下,您的王美人这主意不错,这困扰我们多日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说完,窦婴凑到刘启的耳边,嘀咕了起来。
过了几日,长安的东西市附近接连出了几宗劫案,几位大商户家里损失惨重,被一伙盗匪窃走了不少的钱财。接到报案后,官兵们到处搜查,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一时间,长安城的各路商人们被弄得人心惶惶,生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的目标。有条件的人人都想加强自家的防护力量,以至于那原本被人看不起的家丁护院此类的人力,在短时间内竟然成为了雇人市场的抢手货。
这时,朝廷为了保护各位商贾的利益,维持京城东西市的繁荣,针对性张贴了一则公开告示。告示里建议这些商人们把自己多余的钱财都寄存到朝廷新开设的钱库中,而且随用随取。并且只需要支付少量的存放费用,就可以确保自己的钱财被朝廷保护得好好的,而且如有丢失,朝廷会全额赔付。
毕竟有朝廷的军队保护,而且又是在京城之中,随用随取,这当然是最稳妥的存储方法。没用上多长时间,京城各大商户口耳相传,他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手中的钱财几乎都存到了政府的钱库之中,而且数量大得惊人,远超刘启和窦婴所料。
刘启是幸运的,王娡的思路在窦婴那里,演变成了一套行而有效的方法。朝廷几乎没用吹灰之力就筹集到了大量的金钱,暂时解决了刘启的燃眉之急,更可贵的是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但钱毕竟还是“借”的,靠朝廷的营收想把这个大窟窿填上还需要多年的时间才行。窦婴心思缜密,建议刘启再次加强了京城的治安管控,以免京城出现任何的大动静。万一再有什么大事件发生,诱发存钱的商贾们出现挤兑,朝廷就真的太被动了。
刘荣被立为太子,朝堂上的官员们开始暗流欲动,想着法子要攀上太子这颗大树。栗妃那有所制约,基本只能适合皇族之间的走动。但进出北宫就相对容易得多,各路官员们都借着各式各样的理由,想进入北宫,当着太子的面表明自己效忠的愿望。
窦婴审时度势,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要求学生刘荣在北宫立下不待客的规矩,把这些官员直接挡在北宫的宫门外。不仅如此,自己也宣称不会为任何人带物传话,不借机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
窦婴心里清楚,太早的建立所谓的“太子党”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甚至因此招来皇上的猜忌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即便窦婴是千防万防,在京的各路官员们抱着目的是无孔不入,怎么都能和太子对上话。刘荣一边受着窦婴的管教,一边也需听从母妃的安排。
栗妃不如窦婴想得那么深远,她一直希望刘荣能获得更多官员的支持,以便赚取更多的政治资本。于是北宫明面上不接待任何官员的来访,但只要你的官职和实力够大够强,就还是能找着人传话,太子遵循母亲的安排,自然会暗地里换个地方进行接待,或者干脆自己登门拜访。
临江王刘阏与太子是同胞亲兄弟,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此不仅仅是在北宫,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三子也在借势培养自己的势力。他和二哥刘德不同,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政治诉求。正是如此,远离中央的南部各级地方官员和临江王之间的来往也开始密切了起来。这都是刘阏为大哥提前准备的,如果需要,依靠这些关系,他可以快速的组织起南方的人力财力,供大哥驱使。
出现这种情况是刘启最不愿看到的,百害无一利,这也是他一直不想过早的确立太子的原因。自己是这么从太子之位一步步走过来的,期间也发生过很多事情,他不愿意看到尚在学习期间的刘荣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这些事情上面。更何况自己年富力强,让刘荣培养自己的能臣武将还太早了一些。除此之外,朝廷上拉帮结派,还容易影响朝廷权力的分割和办事的效率。
魏其候窦婴不想让太子过早的接触太多的官员,就是因为他能读懂皇上的担心,但这些事栗妃和刘阏是无法体会到的。无论刘荣和窦婴愿不愿意,至刘荣当上这太子,朝廷私下的“太子党”也在逐步形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皇上册立太子,程妃、唐妃虽有所意料,但实际发生的时候还是让她们措手不及。她们坐在一起,又开始秘密商议接下来该如何继续她们的梦想。为了让程妃更加舒心一点,唐妃跪在了程妃身后,给程妃松着肩膀。程妃则闭上眼睛,锁着眉头,费力地思考着。
空气凝固了很长一段时间,程妃这才打破僵局,懒懒地说道:“唐儿,现在刘荣已经被立为太子了,我们之后的路只怕是更加难走了。唉,咱陛下毕竟是智慧的,我们真要好好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把刘荣从这位置上拉下来才好。”
唐儿手上不停,下意识地点点头,说道:“姐姐,您也别太灰心。刘荣现在是被立了太子,但这薄姬不是还没被栗姬取代吗?唐儿觉着,咱陛下应该还有什么顾虑,这刘荣不见得能坐稳太子之位,我想我们应该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程妃道:“唐儿说的是这个理,但栗妃封后这应该是迟早的事。别看那栗姬整日疯疯癫癫地,但她没有大的毛病。最重要的是,陛下虽对栗姬颇有微词,但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是相当高的。我看现在我们只能铤而走险,用非常的手段解决这非常之事了。乘着陛下还没有封栗姬为皇后这个档口,想办法先把栗姬除掉,然后再让刘荣这小子犯个什么大事,这样才能成事。咱陛下年岁还不高,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唐儿停了手中的活,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您的意思是,现在就借你师傅的手把那栗姬除掉?”
程妃点点头,说道:“本来不想用这一招的,时不我待,管不了这么多了。为达目的,现在需要用非常之手段。正好栗姬这厮日夜疯狂庆祝,也算是下手的好机会。”
说着,程妃转过身去,靠着唐妃的耳朵吩咐了起来。两人沉默了一会,程妃还是不放心,继续嘱咐道:“唐儿一定要和师傅强调,只要事情有一点败露,他万万没有活命的可能,只有自裁才是最好的办法。已经这么多年了,他那条命,也是可以还给我了。”
唐儿严肃地点点头,咬了咬牙,舔了舔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