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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队列之末1-有的人没有(26)

但,如果说他疑惑的头脑变得清楚了的话,他痛苦的心却变得加倍痛苦。他进入房间时感受到的痛苦上,还要再加上在他看来十分感伤的家庭别离。提金斯知道整场战争期间波特·斯卡索从来没有见证过一场家庭离别。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这些不可避免的事情,而他的侄子们和他妻子的侄子们都在银行里工作。这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因为新封贵族的布朗利家族不属于统治阶级——这些人必须得去打仗!——他们属于行政阶级,他们有留下的特权。所以他们并未见过任何分离。

他又尴尬又厌恶的情绪在自己脸上一下就显现了出来。因为他说了几句赞扬提金斯的英雄主义的话,都没办法停嘴,然后他很快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叫道:“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为之而来的这些小事……我当然不可能觉得……”

提金斯说:“不,别走。你为之而来的那件事——我当然全都知道——还是解决了的好。”

波特·斯卡索勋爵再次坐下。他的下巴缓缓放松下来,古铜色的肤色变得苍白了一些。他最后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但这样的话……”

他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健美的身形有些发蔫。他把手中那封仍然按在桌布上的信往提金斯的方向推了推。他用等待赦免的囚徒的声调说:

“但你没法……知道……这封信……”

提金斯没有理睬桌布上的信。从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蓝灰色信纸上很大的手写体:“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向波特·斯卡索勋爵和律师学院尊敬的院监们表达她的敬意……”

他好奇西尔维娅从哪里学到这一套说辞的,在他看来这错得离谱。他说:“我已经告诉你我知道这封信了,就像我已经告诉你的一样——我还要补充说,我赞成!——提金斯夫人的所有行为……”

他坚定的蓝眼睛威逼般直视波特·斯卡索勋爵软弱的棕色眼睛,知道他传递出去的是这样的信息:“随便你怎么想,该受谴责的人是你!”

波特·斯卡索勋爵用温柔和善的棕色小眼睛盯着他的脸,然后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深深的痛苦的表情。波特·斯卡索勋爵喊道:“但老天啊!这样的话……”

他又一次看着提金斯。由于一直在低教会派、离婚法案改革和大众体育等等问题上寻找庇护,他的头脑一旦思考起如此沉重的状况,就变成了一片痛苦的海洋。他的眼睛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告诉我你最好朋友的情人,杜舍门夫人,是你自己的情人,而你以这种方式在他们身上发泄你粗鲁的恶意。”

提金斯大力向前倾着,尽可能让他的眼睛显得难以捉摸。他非常慢、非常清晰地说:“提金斯夫人,当然,不知道所有状况。”

波特·斯卡索勋爵整个人向椅子里一靠。

“我不理解!”他说,“我无法理解。我该怎么办?你不希望我根据这封信做出反应?你不能这样!”

提金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处境,说:“你最好跟提金斯夫人谈这件事。我自己之后也会说一下。在此同时,我得说,在我看来提金斯夫人并没有什么不妥。一位女士,戴着厚厚的面纱,每个周五都到这里来,一直待到星期六早上六点……如果你准备好掩饰这件事,你最好在提金斯夫人面前这么做……”

波特·斯卡索勋爵焦虑地转向西尔维娅。

“我当然不能掩饰,”他说,“上帝不允许……但,我亲爱的西尔维娅……我亲爱的提金斯夫人……关于两位如此受尊敬的人!……当然,我们讨论过原则问题。这是一个我总在心里想着的问题:给予离婚的权利……民事离婚,至少……在婚姻双方中一方在疯人院里的情况下。我还给你寄了我们出版的E.S.P.海恩斯[1]的小册子。我知道作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你有很强的观点……我向你保证,我不支持自由放纵……”

他当时变得十分能说会道:关于这件事他心里十分有数,他的一个姐姐和一个疯子结婚很多年了。他更加绘声绘色地阐述了这种情况所带来的痛苦,因为这是他亲眼见过的唯一的一种人世间的痛苦。

西尔维娅长时间地盯着提金斯:他在想如何劝解。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望向波特·斯卡索勋爵,勋爵诚挚地转向她,提金斯然后又看向她。他的意思是:“先听一下波特·斯卡索勋爵说的。我需要点时间思考我的办法!”

他人生中第一次需要时间思考他的办法。

自从西尔维娅告诉他,她给院监们写信告发麦克马斯特和他的女人以后,他潜意识里就在想一件事。自从西尔维娅提醒他,战争爆发前的那天杜舍门夫人在爱丁堡到伦敦的特快火车上躺在他的臂弯里之后,他一反常态地清楚地想起了很多北部乡村的景色,虽然他没法把名字和这些地方一一对应。忘记了名字这件事很不正常,他应该知道从贝里克到约克的山谷一路上的所有地名——但他忘记这件事是很正常的。它并不重要,他宁可不要记得他朋友的风流韵事的每个阶段,更不用说,紧接着发生的那件事情的性质让人自然会忘记之前刚刚发生的事情。杜舍门夫人在一间上锁的走廊车厢里靠在他的肩头啜泣这件事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重要,她是他最好朋友的情人,她刚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非常难熬的时光,以和她焦虑的情人之间一场猛烈而紧张的争吵告终。当然,她因为这场争吵而哭泣,颤抖得尤其厉害,因为像他自己一样,杜舍门夫人一直以来都太过分矜持了。也因此,他自己并不喜欢杜舍门夫人,而他也很确定她更不喜欢他。所以,只有他们对麦克马斯特共同的感觉把他们带到了一起。不过,坎皮恩将军不会知道这个……火车刚刚发车的时候,他就像一般人会做的那样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往车厢里看……他不记得名字了……唐克斯特……不!……达林顿,也不是。在达林顿有一个火箭模型,或者它并不是火箭。一个极大的、笨拙的庞然巨物一样的火车头在……在……那个相当阴沉的向北开的火车站……达勒姆……不!……亚伦维克……不……伍勒……老天啊!伍勒!巴姆伯格的交叉路口……

他和西尔维娅,还有桑德巴奇一家待在巴姆伯格的一个城堡里。然后……一个他突然想到的名字!……两个名字!……可能,这回要转运了!头一次……得好好纪念一下……在这之后,有些名字,有的时候,就会脱口而出了!不过,他得继续……

当时,桑德巴奇一家还有他和西尔维娅……其他人也在……七月中旬他们就来到了巴姆伯格,伊顿公学和哈罗公学正在罗兹板球场对决。他们等待着十二号才会真正开始的府邸聚会……他重复着这些名字和日期,只为自己知道这些事情而很高兴。在他的大脑受到影响的情况下,这两个名字存留了下来:伊顿公学对哈罗公学。八月十二号,伦敦社交季的末尾,猎松鸡的季节也在这天开始了……很可惜……

当坎皮恩将军过来加入他姐姐的时候,提金斯只待了两天。他们两人之间的冷淡持续着。在事故之后,除了在法庭上,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因为温诺普夫人严肃地下了决心,为了她的马的损伤起诉了将军。它还是活了下来,活得还不错——但它只能在板球场上拉拉割草机……温诺普夫人当时不顾后果地盯上了将军,一方面是因为她需要那笔钱,一方面是她需要一个公开的理由和桑德巴奇一家决裂。将军也一样执拗倔强,而且毫无疑问地在法庭上做了假证。就算他驾车的能力受到了质疑,就算在一个非常危险的转弯处他没有鸣喇叭这件事被曝光,就算他不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仁慈的人,也绝不会欺负寡妇和孤儿。提金斯发誓将军没有鸣喇叭,将军则发誓自己鸣了喇叭。这不可能有任何疑点,因为喇叭是那么个烦人的东西,它能像受惊的孔雀长时间发出噪音……所以到七月底为止,提金斯没有再见到将军。尽管将军出了五十英镑赔马,当然,还有不少手续费,这件事对绅士们来说还是很适合也很容易成为争吵的理由。科罗汀夫人拒绝插手这件事务,她本人的意见是将军并没有鸣喇叭,但将军是个既热情忠诚又脾气暴躁的弟弟。她和西尔维娅保持十分亲密的关系,对提金斯还算热情,也仍然在将军不出席的时候继续邀请温诺普一家去她的花园聚会之类。她对杜舍门夫人也十分友善。

刚见面的时候,提金斯和将军还带有两位在车祸事故审理中互相控诉做假证的英国绅士的紧张的友好,第二天早上,两人之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将军有没有鸣喇叭的激烈争吵。最后,将军大喊起来……真的在大喊:“老天!如果你在我的手下……”

提金斯记得他引用并提供了《陆军条例》中一个简明的段落,是关于一位将军或者更高级的战场指挥官由于私人恩怨给他们的下属提供不好的秘密情报将碰到的后果。将军爆发出一连串噪音,以笑声结束。

“你的脑子是一锅什么样的大杂烩啊,克里斯!”他说,“你为什么会知道《陆军条例》?你怎么知道是第六十六段,或者不管你说的是哪段?我可不知道。”他又更加严肃地说道,“你这个家伙怎么回事,总爱钻牛角尖!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下午,提金斯停了下来。他和儿子、儿子的保姆、姐姐艾菲,还有她的孩子在高沼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这将是他享受到的最后几天幸福时光,况且他本来也没享受过多少快乐的日子。当时他十分满足。他和他儿子一起玩。感谢上帝,他终于开始健康成长了。他和姐姐艾菲在高沼上走着。她是一位高大、平庸的教区牧师的妻子,即便偶尔谈起他们的母亲,她也几乎不说话。这片高沼和格罗比附近的很像,足以让他们感到很高兴。他们住在一栋光秃秃的、有些阴森的农场房子里,每天喝很多脱脂乳,吃很多温斯利代尔奶酪。这是他渴望的辛勤节俭的生活。他的心境十分平静。

他的心境十分平静,因为要打仗了。自打读到那段关于暗杀弗朗茨·斐迪南大公的文章,他就冷静而确信地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想到这个国家也会参战的话,他心境就不会平静了。他热爱这个国家,起伏的丘陵、榆树的形状,石楠一路向上生长,在山坡顶与天边的蓝色交会一处。战争对这个国家来说只可能是耻辱,铺陈在阳光下,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阴郁的气氛笼罩着那些榆树、那些山坡、那些石楠花,就像一片蒸汽从……哦,米德尔斯堡!我们战败不合适,战胜也不合适;无论做战友,还是做敌人,我们都无法坦诚,甚至对我们自己都不行!

但对于英国参战,他一点都不担心。他明白自己的国家部门正坐等合适的时机,以中立的代价弄来一个法国航道上的港口,或者一些德国殖民地。他很欣慰自己可以抽身而出,因为他走后门逃脱的办法——他的第二种!——就是法国外籍军团[2]。首先是西尔维娅,然后是这个!两次极为严肃的训诫,先是心灵,然后是身体。

他十分欣赏法国人,因为他们的效率无与伦比,生活节俭,思维讲究逻辑性,在艺术上取得了令人尊敬的卓越成就,轻视工业系统,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对十八世纪的忠诚。他们能够听命于那些看事情清晰、冷漠、直截了当的人,就算是当他们的奴隶也让人安心,而不是那些浑浑噩噩、两面三刀,眼睛只看到能够绕来绕去、给猪猡的享受水准和能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淫事带来方便的事情……相比为了即将在阿尔及利亚的阳光下进行的残酷而无比漫长的行军而做准备,他宁可几小时坐在营房的长椅上擦一枚徽章。

因为他对外籍军团没有丝毫幻想。你不会被当作英雄对待,而是一条被鞭笞的狗。他知道所有的挑衅[3]、那些残酷、来复枪的沉重、牢房。你会在沙漠里受训六个月,然后被赶上前线,被毫无愧疚地屠杀……被当成外国的炮灰。但对他来说,这些都能换来深深的宁静。他对软弱的生活向来没有需求,现在他受够它了……男孩很健康。由于他们的节约,西尔维娅现在很富有……甚至在那天他还相信,如果除去提金斯的干扰,她会是个好母亲……

自然,他也可能活下来,但在极大的身体折磨之后,存活下来的将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有着光秃秃的、风干的骨架的人,但有一个清晰的头脑。他私下的野心一直是变得像圣人一样,他必须要能摸到沥青而不被玷污[4]。他知道,这种想法表明了他属于人类中多愁善感的一族。他没法不这么做,要么是斯多葛派或伊壁鸠鲁派,要么是后宫里的哈里发[5]或者在沙石里风干的托钵僧,总得在两种中选一种。他的愿望就是成为英国国教的圣人……像他母亲那样,不用修道院、仪式、誓言,也没人会用你的遗骨制造奇迹!外籍军团可能真的给你带来这样的圣洁……这是自哈钦森上校[6]以来每一位英国绅士的渴望。一种神秘主义……

想起那些天真的日子里清澈的阳光——尽管在忧郁和失望中,他的野心丝毫没有减少——在把注意力转回到客厅里的时候,提金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实上,他是为了看看用来想出一套说辞对付波特·斯卡索勋爵的时间还剩多少……波特·斯卡索勋爵把椅子搬到西尔维娅身边,几乎要碰到她,前倾着身子诉说他那嫁给了疯子的姐姐的悲惨际遇。提金斯又给了自己点时间,沉浸在自怜自哀的奢侈当中。他认为自己头脑迟钝、沉重,名声全无,又被人如此污蔑,以至于他有时都相信了自己糟糕的名声,因为永远反抗自己人对你的谴责而心中不受伤害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弓着背,顶着风暴太久了,你也会慢慢变驼的……

有一会儿,他的脑子停止了转动,眼睛呆滞地盯着西尔维娅的信,它展开放在桌布上。他的思绪重新集中了起来,交会到这些写得很松散的字句上:“最近九个月,一个女人……”

他迅速地想了一下他已经对波特·斯卡索勋爵说过的话,只说了他知道妻子的信,没说什么时候!还有他同意!啊,原则上!他坐了起来。一个人居然可以被弄得想问题如此缓慢!

他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从苏格兰开出的火车上发生的事情和之前的事情……

麦克马斯特有天早上在农舍的早餐桌旁边出现,十分焦虑,他整个人装在一顶布帽子和一套新的灰呢西装里,看上去个子小得过分。他需要五十英镑来付账单,在火车线北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北边……贝里克这个名字突然在提金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是个地理位置。西尔维娅在海边上的巴姆伯格(伍勒路口)。他,他自己,在西北方,高沼上。麦克马斯特在他的东北方,就在边境线上,在一处隐蔽的见不到人的景点。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都知道那片乡村,喉咙里咕噜咕噜说着那些可怕的字面上的联系……郡长!麦达!佩特·玛乔里[7]……呸!毫无疑问,麦克马斯特会把这个地方写成文章而挣到一些老实钱,杜舍门夫人会握着他的手……

她已经成为麦克马斯特的情人,至少根据提金斯知道的是这样。在牧师宅邸发生那可怕的一幕场景以后,杜舍门像条疯狗一样暴打他的妻子,麦克马斯特在场……那一切顺理成章,那是一种萨德[8]式的报复。但提金斯更希望他们没有成为情人。现在看起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一整个星期了……或者更久。杜舍门那时候在疯人院里……

根据提金斯知道的那样,他们一天早上起来,乘船在一个什么湖上看日出,在一起度过了愉悦的一天,一起引用“我们站着肩并肩/只能相触的指尖”和其他的加百利·查尔斯·但丁·罗塞蒂的诗歌。毫无疑问,这是为了给他们的罪恶找理由。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把船直接开到了波特·斯卡索一家和布朗利先生的茶桌前。布朗利,那个侄子,刚刚从汽车上下来加入他们的聚会。波特·斯卡索一行在麦克马斯特的旅馆过了夜,背后就是湖。这是那种普通的倒霉事,在那些相隔只有几码的小岛上肯定会发生的。

尽管波特·斯卡索夫人尽可能地像母亲一样慈爱地对待杜舍门夫人,麦克马斯特他们还是似乎惊慌失措到失去了心智。她是那样慈爱。实际上,如果不是慌得什么都没法注意到的话,他们可能会注意到波特·斯卡索一家是他们的支持者,而不是偷窥他们的间谍。不过,毫无疑问,是布朗利让他们不高兴。他对麦克马斯特并不礼貌,他知道麦克马斯特是提金斯的朋友。他开车从伦敦跑过来咨询他的叔叔,他叔叔也从苏格兰西部冲过来,两人讨论这个危机下银行的政策问题……

注释:

[1]E.S.P.海恩斯(1877—1949),律师兼作家,曾在本书作者福特创办的《英国评论》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离婚法改革的文章。

[2]创立于一八三一年,是由外国志愿兵组成的陆军正规部队,拥有和法国正规军同样的装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外籍兵团参与了许多重要的战斗,包括第二次香槟省战役、索姆河战役、埃纳河战役、凡尔登战役等。

[3]asticoteries,法文。

[4]英语谚语,用法类似中文的“出淤泥而不染”。

[5]伊斯兰教的宗教及世俗的最高统治者的称号。本意为继承者,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继承者。

[6]指约翰·哈钦森爵士(1615—1664),英国内战期间的一位清教领袖,关于他的主要记录展现在他妻子露西·哈钦森为他写的一本名为《哈钦森上校传》的传记中。

[7]“郡长”指爱丁堡诗人兼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他从一七九九年到去世都是塞尔扣克郡的郡长。麦达是他的狗的名字。佩特·玛乔里指的是神童玛乔里·弗莱明,司各特的远亲,在八岁夭折之前就著有诗歌。

[8]萨德侯爵是法国著名的情色文学作家,施虐狂“sadist”一词即由他的名字Sade演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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