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楼会议上的争斗，同样惊动了清宁宫，到了午后申时，也就是两黄旗将领奔向肃亲王府的时候，后妃们也动了起来。
午前辰时凤凰楼会议召开时，中宫的皇后、永福宫的庄妃、麟趾宫的贵妃，带着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去崇政殿为皇太极守灵。衍庆宫的淑妃，因皇太极之死，体力不支，卧病在炕上，皇后令她留宫将息。庄妃也特意令苏麻喇姑照顾淑妃。
衍庆宫在凤凰楼下东面不远处。淑妃正要服药，阿济格询问“清宁宫为什么没有殉葬的”的喊声从凤凰楼传来，这个一向不关心朝政的女人，立即被吓呆了。特别是听到多铎喊着庄妃的名字时，一种对“殉葬”的恐惧使她战栗起来。她急忙叫侍女打开门窗，自己也挣扎着从炕上起来，坐在窗前的楠木垫椅上。这时，阿济格与豪格的争吵开始了。她不知如何才好，急忙打发侍女去叫永福宫的苏麻喇姑。
侍女去了，阿济格粗暴的侮骂声传来了，她的脸立即红了，心里觉得十分委屈。她今天才知道，在和硕亲王眼里，她们不过是几个搽脂抹粉、供人玩弄的“娘儿们”。长期来养成的“妃子”尊严，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伤害，她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这时，苏麻喇姑跟在侍女后边走进衍庆宫，见淑妃泪珠滚滚，来不及请安，急忙上前。淑妃拉着苏麻喇姑的手未及开口，凤凰楼上就传来豪格愤怒的吼叫声，抽刀击案声，代善的劝解声和阿济格、多尔衮、济尔哈朗慷慨激昂的议论声。苏麻喇姑明白了，她紧紧扶着全身颤抖的淑妃，像护卫着一个在风雨雷电中担惊受怕的、离开了莽莽森林保护的小鹿，静听着凤凰楼上和硕亲王们的争吵。
午后申时，皇后、庄妃、贵妃回到清宁宫，皇后不让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离开她，要他们到中宫休息。一天一夜的劳累，使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像是老了许多。庄妃和贵妃为了宽慰皇后，也跟着进了中宫。
皇后落座未稳，淑妃在苏麻喇姑和侍女的搀扶下，慌张地走进中宫，她不及行大礼，就跌坐在皇后面前的垫椅上……
后妃们听了淑妃关于凤凰楼上阿济格叫喊“殉葬”和侮骂皇后的叙述，听了苏麻喇姑关于济尔哈朗和多尔衮议论的补充，都恐惧得说不出话来。皇后抱着六岁的福临和三岁的博穆博果尔，脸色苍白，眼泪不停地流。她担心这两个降生在清宁宫的皇子，不论谁继承了皇位，他们都将是遭受忌恨和折磨的对象。他们的不幸，就是因为皇太极在世时，他们太幸运了；他们的罪过，就是因为降生在这众人瞩目的清宁宫。
麟趾宫贵妃，是一向贪恋嬉戏的人，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她过去也有苦恼，那是因为皇太极不来麟趾宫或因为她需要的衣着食用不舒心时产生的。今天，眼前发生的事情，使她心慌意乱，根本不知如何应付。她看到皇后落泪，又看见福临和博穆博果尔都睁着惊慌的眼睛，一颗心不知搁到哪儿才好。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用啊！
衍庆宫淑妃，此时已冷静了一些。她虽然没有儿女的牵挂，平日处事也比较通达，但在这关系到自己命运的大事上，她的心不能不紧张，不能不微微地发抖。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也知道皇后是一个本事不大的好心人，而贵妃呢？是平静生活中跳舞唱歌、逞强争宠的尤物，但在风旋屋倒的时候，是个呆头呆脑、毫无主见的笨鹅。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庄妃身上。
皇后让苏麻喇姑把福临和博穆博果尔带走，然后声音悲凄地说道：
“你们都知道了，都看见了，自古以来，哪个帝王驾崩后，后妃们不都是这样？也许明天我们就会被人撵出清宁宫。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把话说清楚：前天晚上，皇上从铁背山回来，就在这个炕上嘱咐我，他死后，清宁宫的一切，听庄妃的。庄妃，你做主吧！”
皇后哭了，庄妃哭了，贵妃哭了，淑妃哭了。后妃们的哭声连成一片。
清宁宫这些后妃们，平日互相之间，常为那些龌龊事争风吃醋，斗心卖眼。现在皇太极死了，龌龊事的根源消失了，她们共同的心愿，是要保住清宁宫的安静，保住她们已有的特权。因为她们都是蒙古各部的女儿，都希望保住蒙古与努尔哈赤家族通过婚姻而结成的联盟。
坐在门口垫椅上的庄妃，此刻，心也在翻江倒海。她知道会有这场争斗，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猛；她看到和硕亲王们活动的蛛丝马迹，但不了解幕后究竟是什么；她打算一言不发，冷静地观察几天，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发展，没有想到今天的清宁宫已经成了大水将要淹没的小岛，后妃们的命运，已经像凤凰楼飞檐上的驼铃，高高挂在空中，任凭东西南北风吹打，发出凄楚的哀鸣。不能再等待了，在清宁宫的权力还没有完全丧失之前，她要运用这个权力，为自己的生存去搏斗。
这时，执事太监走进中宫：
“禀奏皇后，启心郎索尼求见。”
后妃们紧张起来，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们都沉默地看着庄妃。
庄妃说话了：
“着启心郎索尼入宫晋见。”
执事太监刚要退出，庄妃请示皇后下了一道懿旨：
“召郑亲王济尔哈朗飞龙阁议事。”
执事太监带着懿旨退下了。
庄妃问道：
“皇后，皇上的金印现在哪里？”
“在中宫。还没有交给大贝勒。”
庄妃放心了。
“在嗣君登极之前，按祖制，皇上金印由中宫保管，我们谁也不给。皇后和姐妹们放心，若有差错，我追随皇上于地下！”
后妃们望着庄妃……
启心郎索尼走进了中宫。
启心郎索尼，今年三十多岁。由于长时期为皇太极掌管文书诏令，参与皇宫里的各种会议，熟知各和硕亲王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处事持重，从不多言，城府极深，往往简短一语，能使皇太极速决其事或者速改其事。但在表面上，为人随和，对诸王贝勒，执礼甚恭，因而人缘很好。
和硕亲王们近几天来的活动，他都有所风闻，也看得出来。肃亲王豪格和睿亲王多尔衮之间的最后决斗已经开始；他更清楚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为人。不过，到底谁胜谁负，现在还很难说。所以，这几天来，他虽然出入于清宁宫，但对重病的皇太极没有做过任何一点暗示，因为皇太极已经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了；也没有向皇后透露过一句口风，因为时机未到，过早的泄漏只能使皇后慌恐不安。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玩的，如果一步走错，他就会粉身碎骨。
今天，凤凰楼会议上的一场风波，标志着这个时机的到来。和硕亲王们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录在案，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都牢记在心。在会议上，他一言未发，可在会议之后，他关起房门，重看了一遍会议记录，结合几天来掌握的情况，分析了当前事态的发展，在他的头脑里，很快出现了一个大体的轮廓：
他看得清楚，由于十七年前皇太极与代善争夺汗位的具体原因，两白旗与两红旗已经暗暗地联合起来，多铎与硕托、阿达礼的频繁接触就是证明。
他看得清楚，今天凤凰楼会议上，阿济格的抢先发言，分明是在大贝勒代善的支持下，想一举而取得主动。但这场戏，被鲁莽的阿济格唱砸了。而豪格的反击，也可能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意思，济尔哈朗的发言，完全补充了豪格的不足。如果说两蓝旗还没有正式结成同盟，但他们在心里早就沟通了。
他判断，由于多尔衮平时的专横暴戾，和近几年来与两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图尔格的矛盾，失去主帅的两黄旗，会很快站在豪格一边。这样，在大清朝廷的上层，很快就会出现两个对立相峙的集团，红白集团与黄蓝集团。这是两个势均力敌的集团啊！
这个长期置身于大清最高层决策机构中的启心郎，在这两个对立的集团中寻找自己的地位：
肃亲王豪格是勇敢的，坦率的，对待部下也是宽厚的。但他缺少皇太极的才智韬略，缺少那种“朕即天下”的决断、狂妄和博大的情怀。这样的人就是登上皇位，也是不会长久的。
睿亲王多尔衮，具有“朕即天下”的那种气度和威严，也具有皇太极那样的才智。但他那专横的脾气，阴险的心计，是令人可怕的。一旦登上皇位，他可能成为一个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专断的暴君。这样的暴君比那些平庸的暴君更难侍候啊！
启心郎索尼处于苦闷之中，他要在两个对立的集团之外，寻找自己的出路……
他想起了永福宫的庄妃。
这个深居简出、默默无言的女人，曾多次引起皇太极的惊叹与赞扬。这个女人，从前天晚上迎皇太极从铁背山归来后，一步没有走出清宁宫，表现了异常的镇静。皇太极的重病，没有使她惊慌失神，皇太极的驾崩，没有使她举止失措。特别使自己惊异的是，从前天晚上起，皇九子福临就搬进了中宫，直接抚育于皇后膝下。而她，庄妃，时至今日仍然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询问过一件事情。这个令人猜不透的女人啊！
他要试探一下这个女人的才智，要试探一下这个女人现在都想些什么。索尼取出一张红格宣纸便笺，提起笔来，沉思一会儿，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拿起看了一下，觉得还算得体，便夹进凤凰楼会议记录的“案卷”里，向清宁宫走来。
索尼走进中宫。他看见在烛光之下，坐着悲痛的皇后、贵妃、淑妃和满脸肃穆之气的庄妃。他向皇后请了安，并向妃子们问了好，便双手捧起“案卷”，恭敬地说道：
“这是午前辰时凤凰楼议事记录，呈皇后参阅。”
皇后接过“案卷”。
索尼接着说道：
“睿亲王的四点提案和郑亲王的两点提案，都是当务之急。遵照大贝勒的指示，报请皇后裁定。”
皇后命索尼就座，顺手把“案卷”交给了庄妃：
“你看吧，有什么需要办的，可由启心郎转告办理。”
庄妃接过“案卷”，想仔细看看睿亲王多尔衮的四点提案和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两点提案，这可是和硕亲王们的宣言啊。她刚打开“案卷”，一张红格宣纸“便笺”展现在眼前。她认识这清秀的字是索尼写的，便抬头瞥了索尼一眼，神情专注的启心郎正在注意着自己。她低头看着“便笺”，上面分两行写着十六个字：
鹬蚌相争，谁主沉浮？
山穷水复，自有坦途！
庄妃看罢，“啪”地一下合上了“案卷”，晶莹的目光扫了一下索尼。索尼一时摸不准庄妃的心思，急忙站起。庄妃走到皇后、贵妃、淑妃面前，让她们看了“便笺”，然后，放在灯光上点燃了……
苏麻喇姑走进中宫，低声禀报道：
“郑亲王在飞龙阁等候皇后召见。”
皇后点点头。庄妃吩咐苏麻喇姑：
“赏赐启心郎索尼黄金五十两。”
索尼一颗心落下了，惊服了！
皇后、贵妃、淑妃都有些茫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