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弥说话,陆忱当然听见了。
……
想也知道,以他耳力,自然是比陆梓月更早察觉了楼梯上的动静。
他不动声色地抿下一口茶,正襟危坐。只垂下眼,余光在二楼隐蔽处流连。
直到陆梓月兴冲冲地叫出声儿奔过去,他才施施然站起来,转过脸,看着那个从楼上缓缓下来的人。
然而第一眼便愣了一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夜弥穿这么艳的颜色。
陆忱自己从来不爱鲜亮,私心里也不爱看穿着艳丽的女人。
要么媚气,要么妖诡,就算一时夺目,看多了也觉得眼晕。
但这女子……
好像……
当真是适合穿红的。
陆忱看着她,竟一时想不起原先那么些日子她都是穿的什么。
第二眼,他看的是夜弥脸上那条帕子,不由自主又是一怔。
心念电转,先是:她看不见了。
紧接着便是:她竟然还带了这帕子。
再然后是:她用我的帕子系眼睛。
“……”
陆忱于是沉默了,目如深井,清幽地映着夜弥的影子。
……
这块手帕,要说也是一段故事。
它是陆忱第一次回此间谷探望梓月时得的礼物。
是小丫头跟着云姑学了一个月女红之后,亲手挑了料子裁制的。
她那个时候约莫才到陆忱腰高吧,小心翼翼举起那帕子给他献宝,扬起小脸笑得一团稚气,像个软绵绵、甜蜜蜜的什么小动物。
“哥哥你看你看!”
八岁的陆梓月缺了两颗牙,说话急了便有些漏风。
她兴奋地一指那帕子内侧的角落,满眼亮闪闪的小得意——那儿用细银线绣了歪歪扭扭的两团小字:陆忱。
不仔细看几乎要错过。
“月儿是不是很厉害!”
陆忱扫了一眼帕子,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就拉过陆梓月尚留着斑驳针眼的手指蹙眉:“学这个做什么,手还伤了。”
“……那是一开始还不熟练!哥哥喜欢么?喜欢月儿再给你做!保证字儿比这个还要好看!也……断不会再让针扎手了!好不好哇?”
……
那一年,陆忱还很年轻。
好比一柄刚磨好的刀,锋芒毕露,野心勃勃。
因为胸有滚血,肩有重负,所以自认为脚步必须永远不停,眼光必须永远向前,不能驻足,也不会低头。
相比如今,那时的他真的显得很青涩,很孤勇。
少了伤疤和城府,相应的也就少了耐性和包容。
对事,对人,对己,都是这样。
尽管陆梓月毫无疑问是陆忱放在手心里的人,但……面对幼妹那一腔柔软的依赖和示好,他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某种难宣于口的亏欠,让陆忱情愿手提刀剑去与人搏命,也再难撑出一个坦荡的兄长模样,去直视陆梓月热烈的、崇拜的眼睛。
“……又不是姑娘家,我要那么些帕子做什么,怪娘气的,别做了。”
当时,他便是这么说的。
垂了眼睛,不看那帕子,也避过了梓月巴巴的眼神。
小丫头自然是极其失望的,她期盼了半天也没从陆忱嘴里听到那一句“喜欢”,只好皱皱鼻子,丧气地“哦”了一声。
陆忱当时没再说话,捏着那块帕子定了一会儿,转身去找药膏给梓月涂手指。
于是,从那以后,陆梓月便知道她哥嫌弃手帕娘气,也就再没绣过东西给他。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年,陆忱上哪儿都会随身带着这块小东西。
也不拿出来用,就是带着。
——像是珍而重之地在胸口安放了一个念想。
那天晚上,若不是夜弥血流得太凶,手边又没有什么其他的物件儿堪用,陆忱也断不会舍得去动用这手帕。
他笃定夜弥会把这帕子洗晾干净还他,但他真没想到……她竟把它揣在身上带来了。
若是没有途中遇雨的插曲,她应当是想在将军山的时候就将它物归原主的吧?
……
“耳朵好着呢,安心。”
就在这个时候,夜弥出声了。
陆忱眉目一动,掩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
他心里像是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话。
真的。
昨夜里那个声音,不是梦。
是真的。
真的是她。
是她。
这个细小的声音像是蝴蝶扇翅,本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动静,兜兜转转在他五脏六腑都走了一圈,最后莫名其妙竟是在他万年冻土似的心底造作出一场地震。
“……”
那头陆梓月在兴高采烈地呼叫着什么他没太听清,只是定定地看着这个几乎有些陌生的夜弥,神思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半晌没说一句话。
也许过了一个弹指,或者一个半。
陆忱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叫:“陆兄弟,兄弟!”
他下意识就“嗯”了一声,散掉的眼神从不知道何处收束回来,侧目一瞥。
叫他的人是林三槐,正有些吃惊地瞪着他,见他回神,咧嘴一笑:“小陆姑娘同你说话呢。”
“……?”陆忱心里一顿,眼睛迅速扫荡一圈,暗道不好。
——酒肆里除了他以外的几人,都在神态各异地看着他。
那个泼辣快嘴的女掌柜不知什么时候竟也下来了,俏生生的一抹蓝,正站在最后一级木楼梯上眯着眼儿看过来,眼尾吊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噗嗤!”
笑出声的自不用说,除了陆梓月还有谁?
那小丫头拉着夜弥的手,扭着头也不知看了他多久,吃吃笑得脸都红了。
她好容易憋住了笑,伸出一手指了陆忱,装模作样板起小脸,拧着小眉头:“咳咳,哥哥,阿弥姐姐再好看也不带你这么看的,眼都直了!你说说,方才倒是听见月儿说什么了吗?”
陆忱:“……”
夜弥目前是个彻底的盲人,看不见周遭人的神情,并不十分清楚场间发生了什么,正茫然而徒劳地左右转着头。
方才,梓月噼里啪啦一通雀跃,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就转头去问她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陆忱却没回答,反常地沉默了。
沉默得有一点久。
久到夜弥几乎要疑惑陆忱是不是在说唇语的时候……才听到旁边的梓月笑出了声儿。
“……”
于是,夜弥也有些呆掉了。
后来,梓月拉着她坐下一同吃饭,陆忱没有久留,草草扒了几口便扔下碗筷,说要去马厩看一眼北落师门,飞也似的出了“两斤”。
陆梓月凑到夜弥旁边,呼出的热气小虫子一样往她耳朵眼儿里钻,怪痒的。
她一边忍笑一边听到这丫头悉悉嗦嗦吹出一句:“哎姐姐,你说稀不稀奇?我哥,脸红了。”
“……!”
夜弥几乎要把一口南瓜粥喷出来,狼狈不已。
“哈哈哈!”陆梓月难得这么促狭地大笑,听着像个没心没肺的野丫头。
一旁的银葵闻声回头,嘴里还咬着一口饵丝馅饼,兰花指,胭脂唇,硬生生把这土的掉渣的食物也吃出了风情。
她媚眼一眯,隔空点了点夜弥向陆梓月道:“你再看她,脸红不红?”
陆梓月捂着嘴,当真仔细看了夜弥两眼,脆生生回应她:“红!”
“……咳、咳嗽咳的!”夜弥气急败坏强挣出声音来。
回应她的是几个人更不加掩饰的“哈哈哈”。
啧。
夜弥最终泄气了,苦大仇深地吞咽着粥饭,心里头一次觉得……用布遮了眉眼简直太碍事!
不然,就算看不见,也是能翻白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