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的时候,我忘了是春还是夏。
于是春天来了,我就看看春雨,
夏天到了,我就摸摸夏花。
春雨夏花,年复一年,
所以小乾九啊,
你可要快快长大。
——奶奶
。。。
终是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块极平沃的好葬处。
周围满是绿荫,恰恰留出方丈宽的空处,,令人称奇的是,哪怕刚经历暴雨的冲涤,上面的花草仍然争奇斗艳地盛开,反而被雨冲刷得愈发娇美。
少年已是支撑不住,他慢慢跪下,将棺椁解下,再起身时,膝盖下方的土地已被跪裂,花草杂乱地倒向一边,少年不在意地将嵌进膝盖的碎石抹去,他缓缓地将棺椁放入提前挖好的墓坑中,将挖出的泥土一捧捧轻柔地洒向棺上。
少年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撒上最后一捧土,他用已然满是鲜血的双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趔趔趄趄的站起来,原是跪得太久,不觉腿脚早已麻木。
此刻看去,他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衣服裤子都已被磨破,脸上,手上,膝盖...血迹斑驳,他感到累极了,可他不屈服,他乾九从来不知道屈服二字,哪怕被村中的十多个少年按住,他还是不认输!
“不认输,不认输...”乾九心里呐喊着,奶奶从小教他。
“人”一字,一撇一捺,刚刚正正,永不屈服,痛苦也罢,困境也罢,哪怕是命运,也罢!
乾九抬头望天,奶奶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奶奶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唯独对自己和蔼慈祥,满是宠溺,念此,乾九心里越发绞痛,他终于跪了下去,崩了这么多天的眼泪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他对着村子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喊“奶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她!”
乾九想起那些狰狞的脸,村民们赤红着的双眼:
“烧了她,烧了她,她是妖婆!”
“对啊,迟早有一天她会吃了我们,她是妖婆,快烧了她!”
“我家的牛昨天就找不到了,肯定是她”
“什么?她已经开始吃牛了?那离吃人的日子还远么”
“就是,不吃人她怎么活这么久的”
“快烧了她,烧了她,根除了这个祸害吧!”
“村长,你快动手吧!”
一个眼神阴鹜的中年男人举起手中的火把,正对着面前柴堆上的老太太,老太太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此刻正被牢牢地捆绑在柴堆的上面,她双眼紧闭,却面容祥和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村长凑过头去,谄笑地低声对老太太说“我知道乾老太没那么容易死,不然几百年前,你就该和我爷爷辈们一起死去了,到现在,我本也该叫你一声姑奶奶才对,姑奶奶,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我知道,你不便把秘密告诉大家,那么现在,你偷偷把秘密告诉我一个人,我帮你保守秘密,并且让大家就此散去,让你安然离开,如何?”
乾老太缓缓或者说艰难地睁开眼,本该浑浊的眼却惊人的清澈,她平静地说“这里啊,没有秘密,即便是有,也不是你们这些人配知道的。”
她稍加停顿:“我更不会走,我将在这里长眠!”
村长一听,愤怒得浑身震颤,但他随即压抑了下来,以阴狠的声音说:“好,很好,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守着一个长生的秘密,那么就让我来为这件毫无意义的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姑奶奶,让晚辈来满足你长眠的愿望!”说着,便要将手中的火把扔向柴堆。
“住手!”呼喊间,一道人影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与速度冲开了人墙。
人群一阵骚乱,村长抬眼望去,一个少年以万夫莫当的气势冲了过来,愣是将密集的人群撕出了一个豁口,眼看着就要冲到自己面前,他赶忙大喊:“是乾九!快拦住他。”
顿时,冲出四个壮小伙扑向了他,分别缠住了他的四肢,乾九瞬间动将不得,但抬眼看到正前方的奶奶,奶奶双手无力地耷拉一旁,皮肉露出的地方皆已是皮开肉绽。
他越发焦急,低吼一声:“啊,你们放开我奶奶!”
紧接着,却见四个壮小伙竟然被他生生震飞了出去。
乾九脱开身来,赶忙全力向奶奶冲去,村长见他来势凶猛,却也不敢阻拦。
“奶奶,奶奶!”乾九抱住了老太太,大声哭喊道,彷如一个溺水的孩子揪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老太太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她艰难地抬起双手,将乾九脸上的污垢拭去“傻孩子,你怎么来了?不是早就叫你跑的么,他们不放过我,必然也会刁难你啊!”
“奶奶,我不知道去哪,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叫我妖胎,欺负我,是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老太太心疼地看着地这个无助的孩子,自己离开,他还有太多太多事要一个人承担啊,她实在有些不忍心:“有些孤独,你注定得一个人承受,面对。承受得越多,以后才能飞得更远,前路艰险漫长,你可千万别倒下啊!”
乾九擦干溢出的泪“嗯嗯,奶奶,我记住了,您别说话,我这就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说着,乾九便伸手去解绑在奶奶身上的绳子,然而越着急越是怎么也解不开,乾九急的刚擦干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脸庞,老太太竟也不觉流出泪来,对着乾九又像在呓语一般:“一切都是命数啊!但为何如此寻常的生生死死总教人如此悲伤?”
乾九仍在努力解绳,他大吼:“不,奶奶,我不信命,我们从没做错什么,他们却总不依不饶!奶奶也从小教我,哪怕是命运,也不要屈服!奶奶,你忘了么?”
老太太听此,竟然笑了起来“奶奶当然没忘,你记住了奶奶说的话,奶奶很欣慰,但奶奶此时说的命数都是自己的命数,与别人无关啊!”
另一边,见乾九解绳,村长哪里还站得住,赶忙对着下面大喊“快来人啊!给我把这乾家小子拖走!”
顿时,从旁边蜂拥而出七八个大汉,乾九纵使天生力大,能对抗四五成年壮汉已是极限,此刻又哪里能敌,转瞬间便被七手八脚按在了地上,乾九大喊:“奶奶,奶奶,你们放了奶奶,求你们了!”
“点火!”随着一声令下,火终于被点燃了,乾九眼睁睁看着火舌渐渐向着奶奶舔舐而去,然而此刻的他动弹不得分毫,奶奶竟在火焰里微微笑着,乾九忆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么抱着他微笑:
“奶奶,为什么村民们总是来我们家砸东西啊,他们还把我刚栽的小树挖了!”
“他们啊,是一群被欲望蒙住了双眼的疯子,小树苗挖了再栽就是了。”
“嗯。他们都说我们家有宝贝,我们家真的有么?”
“哪有什么宝贝,我唯一的宝贝就是你啊!”
“可是奶奶,如果他们一直找不到怎么办啊?”
“一群饿狼饿极了连同伴都会吃,奶奶早就准备好了,左屋里有一口棺材,真到了那时候,你就用那口棺材把我埋到我经常带你去的那个秘密基地,记得了么?”
“奶奶!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我力气可大了,村口小四他们说你是妖婆,骂我妖胎,我就揍他们,他们都打不过我!”
“乖孩子,我知道你会保护奶奶的。但有些事不是靠力气就能解决的!”
“可是奶奶,我和他们理论,他们总是不听,只有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们才会好好听我说话,所以我还要变得更强,强到打得全村都跪下听我好好说话,说我们没有宝贝,让他们别来欺负我们了!”
“好,奶奶等你长大,等你变强!”
回忆散去,奶奶的身影又重新渐渐清晰起来,她的脸在火焰里明明灭灭,竟有些开始看不真切,骚乱的人群此时显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脸在火光的映射下都呈现复杂的表情。
乾九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悲愤,他恨,他恨自己不够强,恨自己没有能力实现自己保护奶奶的诺言,恨站在这里的人,恨世界,恨奶奶说的命数,恨一切!
“噗!”一口血喷出,怒火攻心,乾九竟是晕厥了过去。
。。。
而此刻,远在万里外的一处清寒冷寂的宫殿内。
抬头看去,宫殿上挂有上书“悬镜清宫”四个大字的牌匾,此地实在也只有清寂二字可以形容,仅仅布有一石桌,一石椅,石桌上还有一盏清茶,其余全是清一色的素白色花草树木作为布景。
仔细一看,花草树木也并非是素白色,而全是晶莹剔透的玉石本色,又哪里是一些石桌椅,而全是顶级的玉桌椅,玉茶盏......
一个身着满是素色的古衣男子负手而立,以银白丝带束发为冠,面色微寒,五官丰润,身后立一持玉壶小厮,竟也仙风道骨。
古衣男子正对一面巨大无比的玉石悬镜,镜中此刻呈现的恰好是乾九泣血的画面。
“尊上,此人怨气滔天,会不会出事?我看他已经挺不住了”身后小厮终是忍不住出声。
“有些人的怨,是愚怨,这种程度的怨确实足以摧毁一个人,无论是肉体或是心灵,使人麻痹或是不仁。”
“那此人不是完了?”
“不会。”
“为什么?”
古衣男子微微一笑,便不再做声。
身后小厮内心掀起万丈波涛,尊上千余年来何尝说过这么多话,更别提展颜一笑了,纵使日日相对,此刻竟也被尊上的绝世笑颜震惊得痴呆,反倒是忘了自己问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