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轻笼,阳乐西面的鸾水蒙汜之地挟裹着冬日的清冷,雾气氤氲,天边渺茫处霞光淡染,飘忽游离.
忽而一团黑影自雾气中跳出,向城中奔来。
小小的阳乐县陷入一片短暂的忙乱中,公鸡送日,村狗叫晚.,炊烟四起.
“二小姐,二小姐。。。。大公子快回来了!”妇人风韵犹存,薄施粉黛,踩着轻快的步子扭腰登上小楼,楼上斗大的匾上题着金灿灿“临水台”三个字。
正在临水台上向远处张望的少女闻言先是一惊,不自已的站起身来,一身彩锦绫罗飞仙裙曳地而动;旋即喜上眉梢,杏眼波光微凝,指着远处歪脑道:
“喏,想必不多时便要到城郭处了。”
妇人望向她指的方向,微一皱眉自语道:“怎会?”
阳乐本为昭国十三州之一-------幽州的郡属,阳乐郡山高皇帝远,是以郡守墨家世袭十三代,治理有方,百姓拥戴;直至墨敬之一辈得官升太守,又与兵权在握的幽州都督王仲朔素来交好,因而在幽州风光无二,炙手可热,虽算不得高门,却也是当世之望族。
光从墨府大园便可窥见一斑。墨府背倚令支山,又引青龙河水入园,园中雕楼画栋,假山怪石,鳞次栉比;最为世人所知的则为园中依水而建的临水台,此楼高耸入云,上可览九天月色,下可观城中烟火;相传是墨家先祖搜罗神州大地能工巧匠之作,内里机关满布,不可轻易得入;更有自先秦至大昭百家之藏书,连皇宫亦是不可自比,珠玉珍宝一类俗物自然也是应有尽有。
墨家虽是富甲一方,却从来德行配位,规行矩步,中州皇室亦仰止其家,且有第十四代嫡子墨文卿,文武兼修,有勇有谋,仁义孝善,英名远播。
依着临水台俯望,府中仆人们匆忙的身影在院中穿梭,别过墙角,消失在一片青绿色的樟树里.,偏门进来的小厮迎面撞进正在督促嚷骂得大管家,大管家怒火中烧,.
又见小厮似对大管家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腆着胸前的大肚子手舞足蹈对小厮喊着:“好。。。。好!我去告诉老爷夫人!”说罢轻快的朝老爷的书房跑去。
显然,墨府的大少爷墨文卿已经完好无损的快要回府了!
临水台上,二小姐墨文晏心中似放下了千斤重石一般。天光渐渐暗淡下来,雪花似飞絮般在阳乐城上空飘着,远处的城门在朦胧里瞧不见,北风阵阵,发顶上梳着的双环灵蛇髻有些塌了,青丝流瀑般垂在腰后在空中乱舞。
喜出望外........百无聊赖。。。。。又心急如焚。。。
“嬷嬷,哥哥怎的还没进城?”墨文晏有些不耐烦,不知是不是太过期待见到哥哥所致。
“想必是风雪误了时辰。”嬷嬷近前为她理了理披风,满目温柔说道:“今日风雪甚大,小姐还是回去罢,公子回了府上,必定是要来看望姑娘的。”
素手悬于空中,青葱弄雪,仿若拨开眼前朦胧的帘子,便能瞧见他鲜衣怒马,和着欣喜向自己奔来。
每日里她端坐在楼上,这场景在她脑子里早已重复了百八十遍,她暗笑自己的痴傻好笑,一甩手,掌心里的雪水跌入无尽的黑暗中。
一别三载,光阴几度,他那般言语清淡,却又恰到好处的关怀呵护,墨文晏始终怀念;他并不爱笑,偶尔笑起来却似冬日里能赶走风雪的暖阳,他走时就曾这样笑着对矮自己半个个头的墨文晏说:“园子里的梅香了,我便能回来。”
约莫一月前,他回来了,却又走了。快的几乎离去同归来的消息一道传来,快的,还没见到他,他就不见了。
“嬷嬷,怎样?”妇人猛的推开门,方才回了墨文晏的素华别院,便被赶去前院听消息了,这才刚从前院折回,还来不及在炉火旁去去寒气,便被墨文晏提去盘问.
见嬷嬷一阵犹豫,再三催促,嬷嬷才连连摇头说道:
“想来甚是奇怪,方才我本是得了消息说是大公子快要回来了,可听报信人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快的,可不过眨眼的功夫我上了临水台想把消息报与姑娘,便瞧见人马回来了。”
“那方才我命你去前院探听消息,到底如何了?”墨文晏见嬷嬷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更急了。
“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都督麾下的大将甘棠!甘棠向来不离都督左右,但此次特意冒雪前来,必是有十万火急之大事,嬷嬷心下一惊,不好之预感油然而生,却并不对墨文晏道出,而是扶额轻叹道:“想必公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前一刻还欣喜若狂的墨文晏,听罢便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顶直灌到心底,她想不信,只是瞧见嬷嬷那正经的神色也不似在说笑。
长兄走后,她才得知是与父亲谈了些什么事,并不知所谓何事,一向谦顺的长兄竟与父亲大动肝火大吵一架,负气连夜出走西山,走时只带了个近身武士。
眼下正是隆冬,西山乃是荒山一片,方圆几十里不过一个猎人村有些许人烟,若是逢上大雪封山又无人救济,便性命危矣。
在府中苦等月余,了无音讯,父亲也只敷衍说他总会归家。
他走那一日同今日一般,天光暗淡,白雪缥缈,墨文晏终是抵不过心中所想,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便褪去一身华服,只把长兄赠与自己的披风带在身旁,面覆薄纱,偷摸从偏门出府时却碰见早已埋伏在此的三妹墨文沛。
只见她双手抱胸道:“我知道你想偷偷出府,但若被母亲知道你就死定了。”
墨文晏原想以言语掩盖想要出府的罪行,刚要开口辩解,见墨文沛扬着下巴继续道:
“眼前有一法,你若带我一同出走,便可免了此灾。”
说罢一拍手,一名年纪稍长些的麻衣武丁探脑走进了视线,只见他一头亮黄色的短发整齐束在脑后,浓眉蓝眼,高鼻方面,皮肤黝黑,加之身材粗壮,全然不似常人一般,,倒像是个落草的贼寇.
墨文晏心中恐惧,一声惊呼快要出口时却被妹妹硬生生捂在了喉咙里。
“阿姐莫喊,他虽长相粗笨又难看,却机灵的很。”
那男子听闻墨文沛这般夸奖自己,不禁挑眉,脸上露出自信的神色谦恭道:
“小人九兜见过二小姐,小人本是马场的喂马夫,因着西去路程艰险,两位小姐千金之体,自然是要个粗人陪着一同前去才好的。”
看着男子虽然相貌狂野了些,说话却是极为温和有礼,墨文晏这才定神深吁一口气道:“我看壮士长相真是异于常人,早听闻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古往今来,国之大器,天生异象者多。想必壮士日后定是国之栋梁。”
墨文晏并不是恭维那喂马的男子,坐上他早已备好的牛车中,见着一应细软吃食皆是具备,本是匆匆出走,自己亦不能将物什备全了,更何况玩心甚大的妹妹;可见这位喂马的粗汉子九兜行事粗中有细,缜密无比,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男子可比。
一路西去,颠簸三日到了孤竹城,寻了间最大的客栈住下。据九兜所说,此城东临幽州,西接并州,是幽州及幽州以东的平洲去往京都洛阳的必经之地.
墨文晏心想:倘若长兄回来也定会路经此地,宿在此处不至与他错过.
孤竹城是处并不大的所在,麻雀虽小却是五内俱全.城中一应去处揽盖了吃喝玩乐,且无官府管辖,不设宵禁,城内夜间繁华无二,初出阳乐府的二人心生向往,墨文晏本没胆出去游玩,却经不住妹妹的屡次央求,便也生了见识一番的心情.
出了客间,方知道白日里不见人的客栈此时人来攘往,大厅的勾栏上几个优伶正在装腔作势哀声唱戏,众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不时鼓掌叫好.
一出客栈,妹妹墨文沛被一轮不住转动的火盘吸引去,似脱缰的马一般跑去人群中围观,待墨文晏走近,竟是个江湖艺人在甩灯龙,长长的火舌在空中交相辉映,头尾相接;
墨文沛先是一惊,但仔细看来也并不甚难,便瘪瘪嘴道:“这明明是个火盘子,怎的就叫灯龙了?”
好在人群熙攘嘈杂,那艺人并未听见,倒是一旁的观众恨恨道:“不看闪开!”,并一把将墨文沛推了出去,自己顶上。
看着围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墨文晏无可奈何,自小便被养在别院深闺的她,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只能踮足娇声喊妹妹的名字,声沉大海,毫无回应,心中忿忿,怕妹妹是早已经忘记了此来为何了;
好在这时九兜赶上来,不见了二小姐可是头等的大事!便紧急加入了一同寻找墨文沛的行列中。二人找寻多时无果,再折回来时,却瞧见墨文沛正睁圆了眼睛对着客栈正门发呆。
“从前我只当阳乐府已是人间极致,但相比较起来,府上真是太!过!雅!静!”墨文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但她不知道深究起来这客栈也正是姓墨,当然这是后话;
原来白日里清冷的客栈此时灯火正盛,锣大的几个大字:“孤竹客栈”匾在大门顶上,耀眼醒目,匾下悬着一排喜庆的红灯笼,楼宇之间可见之处也尽是热闹的烛光火帘,一串串垂在空中。将一座客栈衬的如同仙宫神殿。
墨文沛说完,瞥了一眼身旁的阿姐,见她双目淡然,不觉发问:“阿姐不觉得惊讶吗?”
‘你觉得好玩吗?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从东街跑到西街,又跑回客栈,你却在此欣赏美景?!。。。。。’
心里将她一顿怒骂,心情顿时也好了许多,理了理神色担心道:“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你要是乱跑出了事,我可如何向母亲交代,你这贪玩的性子,只怕是早忘记了此来是为何了吧?”
“我怎会忘了长兄呢?方才我路经一处楼宇,内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远远的我似瞧见了肖君哥哥,待我走近,人又没了。”
墨文晏心中一喜,梁肖君是墨文卿的近卫,二人年纪相仿,情怀抱负又同,因此甚是投缘,墨文卿从来不将他以下人看待,因此几个弟妹也是私下称他为肖君哥哥,墨文卿不论去到何处,二人都是形影不离,如果妹妹墨文沛没看错,自己的哥哥也定是在那处。
然而九兜脸上却僵住了,小声说道:“三小姐说的莫不是那烟,雨,楼?”
“正是!”墨文沛一脸认真。
“这,公子怎会去那处?”
“有何不妥?”
倒是墨文晏听出了话外之音问道,但九兜又不再多言,只是敷衍道:去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