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心中都装着一件极隐秘的事，觥筹交错间，哪怕醉意微醺却也分毫不表露。
墨家在东洲延续近千年，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其底细，墨敬之从来行事低调求稳，多疑如王仲朔也是对他无从看透。
可就在方才，那小厮来报自家军营内出现细作！
大昭严律地方不得拥军，由一州之长都督府统一调配武力，若是有犯者，可立地诛斩，牵连九族。
故此，墨家拥军之事向来隐秘，外人无从得知，可如今对方不声响间便谙察此事不说，竟已在军营内部悄然布下细作。
墨敬之如蹈汤火，恐怕对方只待时机，便要将自己一举拿下，而自己连对手是谁都不知晓，一向自诩深谋远虑的墨敬之，头一次陷入他人布下的巨网之中……
推杯换盏间皆是些不随心的场面话，妙龄的小丫鬟踩着碎步端来一壶又一壶烈酒，看着方才侃侃而谈的‘来客’叶桑此时满嘴胡话趴在案上，墨文卿松下一口气，原本温和俊朗的面容上，此时眉头不展，较平日里反倒多了些威严之气。
事发突然，打乱了墨文卿原本的计划，所谓儿女情长只能先放一放，眼下燃眉之急是找到那细作背后的金主，身为墨家长公子须为墨家的长远谋划。
“今日之事，太过蹊跷，此人虽与你有恩，你也须当心，先好生看管。”墨敬之走到儿子身边，看着烂醉的叶桑如是道。
“是”墨文卿收了收思绪回道，仍旧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正好为父亲所察觉。“卿儿，今日你怎有些力不从心？可是身体仍有不快？”
“不。。。。”墨文卿忙颔首回道：“我方才正思量此为何人所为？是以有些出神了。。。。。。”
“兄长撒谎！你明明是有心事！”在一旁专心吃糕点的墨文沛忽然娇声插嘴道。
墨家为让小辈们早早继承衣钵，因此平日里长辈谈事大多是不避讳的，小辈们也不负众望，墨文卿七岁骑马射箭，文武并举，如今十一岁的墨文傲更是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得父亲好传承，颇有大家风范，墨文沛虽雕蛮了些却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
只是墨文沛的言语惹得一旁‘不服小’的弟弟墨文傲十分不满，八分懊恼，六分生气，姐姐知道的事自己怎么能不知道。
“大人商量事情，你这个黄毛丫头插什么嘴！”墨文傲急道。这话原本是墨文卿欲想说的，看着那个不及自己腰身高的弟弟学着大人模样噘嘴说道，不禁好笑，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反而轻松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墨敬之见状也是铁面柔情，但最后依然是冷声将两个小对头一齐轰出了堂外。
二人在堂外互哧一声，甩袖背去，大有绝交之势。
屋内转瞬又陷入冷寂
“父亲……”墨文卿方想出口说什么，父亲墨敬之扬手示意他停下，随后唤来几个家丁七手八脚的将叶桑抬了下去。
“不错，我正怀疑此人。眼下时局正紧，若是都督府得知此事～”墨敬之锁眉。
“明日我便派人去洛阳探听这叶性大夫到底何许人士。
“不必了，”墨敬之若有所思抚着美须道：“近日大雪封山，进不得关去，况且中州战乱，也是查不出什么了，此人来路不明，应当小心看管，待探听清楚后再发落。”
父亲担忧他是都督的人？我看倒不一定，王仲朔虽勇武过人，谋略却不足，他若发现我阳乐府拥兵怕是早已发动。”
墨敬之略加思索，担忧道：“我儿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宜在你春后复任前摸清，莫要耽搁，为父不愿让你以身涉险，自送虎口。”
十六岁时，墨文卿已是文韬武略，容貌俊美的后生才子，名动东洲，那日他随王仲朔亲信甘棠去往都督府，阳乐城中百姓夹道相送。高头大马上远远瞧见父亲涕泗横流，那可是一个如铁一般的八尺男儿，墨文卿从未瞧见过父亲那般模样，他知道父亲对他关怀之至。
“多谢父亲关心。”墨文卿露出自信的神色，在都督府为质六年，他向来游刃有余，深得信任，今日不过审问一个细作，如同探囊取物般，父亲墨敬之的忧虑于他看来显然多余。
“那细作此时已在大牢中，梁肖君业已审问，我马上就赶去狱中，此事交与长川（墨文卿字长川）来办，父亲莫要担忧，早些安睡才是。”
墨文卿别了父亲，为避闲人，疾步从偏门出了府，墨色的披风在暗夜中浮动，高大的身影愈发矫健。
白雪皑皑，在凉凉夜色中一片广博的迷茫，深冬寒风如刀一阵阵灌入耳道里，正要跨上马去，身后一阵稀疏的端倪，墨文卿快步贴墙而藏。
来人因夜暗瞧不清面容，大致看到身形颇瘦小，墨文卿暗笑刺客已然如此不专业了，一个飞身上去从后背只手扣住对方双臂，本是以求一招至敌，当冰冷的手掌穿过对方的前身时，两处酥软的温热自掌中传来，那“刺客”如一只受惊的猫一般一面惊叫一面作势往身后倒，正歪在了墨文卿怀中。
“哪家的女子？！”墨文卿压着怒气问道，好在他方才反应的快，及时捂住了那女子的嘴，若是出了声坏事不说，还要被扣上与人私会这样的帽子，保准两个时辰之内，全城皆知。
“少爷，是我，玉龄”女子战战兢兢，显然还未从慌乱中平静下来。
“你来这做什么？”墨文卿将她扶正问道。
“夜来风寒，我知少爷晚上要出去，就备了件衣裳与你，正巧你与老爷谈事，我不好打扰便一直在门外候你，可你出来时又走的太快，我又不好大声叫，怕惊了别人，只好在你身后跑着跟上你了。”
说着玉龄从怀中捧出早已被捂热的衣裳，墨文卿一心赶去办事，拿了便飞身上马往狱中赶去。
这一夜有人无眠，有人美梦。
叶桑从榻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侍者们先是恭顺伺候完，齐齐退出了房外。
“哐～”
大门突然被紧闭，还在门外上了锁！！
叶桑与一旁的音童面面相觑，余醉瞬时清醒，叶桑恨恨一掌拍向一旁的音童，又不顾对方吃痛抓住对方的耳朵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天知道怎么回事！”音童费了大力才挣脱开。
气不打一处来，叶桑自认聪明一世，怎么被墨敬之那个爱臭美的老头给坑害了，于是满屋子追着音童敲打要泄气，几圈下来，竟然被小家伙敗下阵来，倒在凳上，上气不接下气，只好作罢。
“昨夜我命你打听的事如何了？”叶桑一面喝水一面问道。
“少爷你问的哪件事？”
叶桑略一沉吟，喝酒误事，一早醒来，满心都只剩下那个宛若仙娥的身影了，难道昨夜还交代了第二件事？
于是说道：“自然是最重要那件事！”
“妥妥的，少爷。”音童有些迟疑，随后灵光一闪讪笑着款款回他道：
“那妙龄女子本为墨家庶出，唤作墨文晏，排行第二，因墨夫人善妒，害死了她的母亲，将她一直养在别苑中，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她不仅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更是一绝，听说还长的极是美丽，因此墨家从不许她露面，可眼下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听说墨家已将她许了人家了。”
“什么？许给谁了？！”叶桑自坐上跳起，刚入喉的一口水呛入了鼻，眼泪鼻涕俱出，恍惚听到音童回道：
“说来奇怪，无人知晓到底许给了哪户人家。”
叶桑心中一紧，超常的判断力告诉他此处必有机密，只是这样的美丽女子拱手他人，实在心有不甘。
自言自语道：“莫非，我真的来晚了？”随后一声叹息，音童闻声张大了嘴看着他，长这么大，当真从未瞧见过自家公子叹气。
于是关怀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叶桑刚想说什么，但看见音童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时，又转话道：
“那件第二重要的事打听的如何了？”
音童闻言先是一挑眉，两只澄澈的眼珠子胡乱转了一圈，而后吞吞吐吐回道：
“少爷，昨夜宴席上那小厮所报之事甚是隐秘，墨府对此讳莫如深，无从打听。。。。。”
未及叶桑反应，音童早已快一步躲开了叶桑的‘霹雳神掌’，在回头看时却发现自家少爷正若有所思伫在一旁，毫无要开打的样子。
“少爷，你怎么了？”
叶桑一声轻哼冷笑并不回答，双眸似一湾幽潭，深不可测。
陷入巨网中的一定是猎物，收网的却不一定就是放网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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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府.素华别苑中
“嬷嬷，昨夜宴上走的匆忙，瞧着主母的神情，府中似是出了什么事？”
墨文晏一面兰指捻针绣着寒梅图，飞针走线间娇艳的梅花栩栩如生，一面问嬷嬷道。
昨夜里出了前院的宴席，一刻也不停便被抱朴子赶到了别院中，北风在屋外呼呼席卷，屋内燃着一炉红红的炭火，不时啪啪炸响，炉上热着今冬方酿出的娇酿酒，抱朴子将颌边散乱的头发一把掀到身后，就着从前院带来的一盘小菜，生生解决了五大坛。
娇酿酒取材上好的梅花与晨雪，十棵梅树仅能得半碗酒，且工艺复杂，因此甚是难得，世间杜康皆是愁苦的味道，唯有此酒味微甘甜，回味无穷，却又后劲甚足，嬷嬷眼看着新酒将尽，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便也加入了饮酒的阵营。
墨文晏看着二人醉意渐浓，想到长兄说要与父亲坦白的事，及宴上母亲那般激烈的反应，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
眼下嬷嬷一心对着绣花图样顾自为墨文晏配线，禁不住她的再三问询，抬眉揶揄道：“我的姑娘何时竟然关心起了前院的事了？瞧着那头母老虎那般神情，事情定不小，府中一向家规甚严，就是嬷嬷想知道也无人告知啊。”
“晏儿无事问问罢了。”墨文晏自知探听不出什么了，心内焦急更甚，姣好的面容上却是云淡风轻。
“唉~？”嬷嬷忽而似想到什么了说道：“那个老头子定是知道，只是他昨夜饮的烂醉，怕是三天三夜也醒不来了。”
墨文晏正要说什么，见到小丫鬟圆儿从屋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面题着几个大字：阳乐手报的小本来。
“小姐，今日手报我可是花了重金的，特大消息！”
墨文晏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来看。
手报一则：墨府二小姐献舞宴上，神秘男子疑是未来夫婿。
后面十个字‘神秘男子疑是未来夫婿’特意加大加粗，墨文晏在脑中回忆几番，昨夜宴上匆匆，未曾留意还有什么神秘男子，大概又是胡诌。
手报二则：XXX都督的新晋宠姬紫薇夫人，面还附了张小像，小像上女子芳华年岁，身姿窈窕丰腴，美艳绝伦，墨文晏瞧着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当日头条速围观：墨文卿宝驹马场夜会，下面还有一排小字，讲当时情形如何如何……描绘的逼真且富有感染力。
墨文晏立时懵住，无心再细看下去。
阳乐手报本是汪员外爱子汪少成斥资所办，该报虽如汪少成本人一样放荡不羁，写尽乡野闲事，哗众取宠，上不得台面，但因汪少爪牙遍布东洲，各个华府贵家的丫鬟管家没有他招揽不到的，因此消息又极有真实性，于是乎风靡一时，引得阳乐纸贵。
那则头条如同一记闷棍重重敲在了墨文晏身上，心内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只是转念一想，既要夜会，怎会去宝驹马场，那地方一向是父兄商议处理军机大事之地。
“我瞧着这小像倒是像极了小姐。”见墨文晏看罢一言不发，神情讷讷，圆儿拿过本子认真翻阅起来，“只是我家小姐相较之下，恬静温婉，气质幽兰。”
嬷嬷听罢倏而停下手中的事，又从圆儿手中将本子夺了过去，面上先是一僵，而后笑道：
“哟··。。。。这世间还真有如此相像之人，这怕是照着晏儿画上去的吧。这汪家少爷不做些正事，游手好闲的，整日里出这些小报耍弄人。”
随后将本子随手一丢，小丫鬟心疼的小声嘟囔道可别弄脏了本子，还可叫懂些文字的家丁抄写几份卖钱呢。
墨文晏意兴阑珊，不去管她二人的斗嘴，顾自埋头穿针引线，心中也是千头万绪，早前的片刻欢喜早已堕入了尘土里，惊起的都是千千万万的不安思绪，像手中红红绿绿数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将她缠绕萦锁，织起一个别人看不见自己摸不着的蛹。
“二小姐，公子在素华园等你。”梁肖君挑开门帘子，打破了屋内的喧闹，惊的墨文晏直直将绣花针扎入了指中，刹时染了绣面，正如同一朵朵艳红的梅花绽开。众人皆是一惊，嬷嬷手忙脚乱的正要上前为她包扎，她却起身急急向门外奔去。
梁肖君怔在门边，反应过来时，嬷嬷拿了件披风跟在身后正要追去，梁肖君把剑往她身前一横，示意嬷嬷不要跟去，又从她手中接过披风。
冬日的素华亭矗在满是蒸云煮雾的湖面上，湖边是一簇簇娇艳耀眼的腊梅，半掩在白雪之下，别是一番景色；墨文卿执剑背立在亭中，墨色的披风直挺挺的垂在背后，英姿凛凛。
“文卿哥哥。。。。。。”墨文晏娇柔的声音在他身后轻唤，他转过身，嘴角满是温柔的笑，哪怕此时眼中已布满疲惫的血丝。
“晏儿，今日你这素华圆中真是别致。”他瞧她，眉不画而如远山黛，唇不点而似含贝珠，只是好看的杏眼里却如同今日的湖面一般，蒙上了一层雾，内心一颤，满是愧疚怜爱。
“晏儿，昨夜我。。。。我。。。。”本已疲惫的眼里添了几分慌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文卿哥哥一夜未眠，瞧着甚是憔悴。昨夜你？。。。。。。”
“昨夜府中有要事处理，因而未得机会与父亲言明，晏儿可是怪我了。”
墨文晏听罢轻淡的眉眼方展出一抹笑意，内心思量宴上主母的过激之举怕是因他事，放心些了，可思及手报三则又酸道“长兄可知今日的阳乐手报都登了些什么？”
“登了什么了？那手报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不过你说来我也不妨听听。”
“那我便背与你听听‘墨文卿宝驹马场夜会，墙角弄佳人。。。。。。。。’”
“这？？？？无稽之谈，甚是可恶！”墨文卿只听了前面几个字满脸便已写着冤枉二字，只是这样的解释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无意之举终是闹得个满城风雨，当时未曾留意，怕是有哪个多嘴的下人正躲在了暗黑旮沓里，添油加醋将这个消息卖给了汪少成。
“可是昨夜文卿哥哥确实形迹可疑，这你无从辩驳。”墨文晏有些懊恼，娇声抱怨道，惹得哥哥墨文卿一阵心急，顾不得礼仪就过来拉着她要解释，墨文卿一甩手间，衣袖中落下一红色衣物，墨文晏仔细查看竟然是绣着鸳鸯的女子亵衣。。。。。
二人定定的望了地上一眼，然后面面相看，墨文晏柳眉微竖，瞬时好看的杏眼清泪两行，梨花带雨抽泣道：“你果然骗了我。”
“晏儿，我实话说与你吧。”墨文卿眼看这情形只能老实交代了，紧紧地握着墨文晏的手道：“昨夜逮了个细作，此事事关重大，我连夜审问了他，与他身上搜出这一物，只是他软硬不吃，竟咬舌自尽了。”
本是审问个军中小将，想来易如反掌的事，如今却胶着无有进展，墨文卿正一筹莫展，暗恼早前太过轻敌了。
“真的？”墨文晏泪眼朦胧问道。
“如假包换。”墨文卿温柔回她。
二人相视欢心一笑。
候在亭外多时的梁肖君终是没了耐心，催促道天寒地冻，莫要冻坏来了二小姐，急急便将披风堆在墨文晏怀中，而后将她赶回了屋。
“公子，这般重要的事你怎能与二小姐说呢？你明知………”
“我心中有数。”墨文卿一扬手，满脸肃杀。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梁肖君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那细作将亵衣贴身保管，宁死也不愿供出同谋，可见关系匪浅；这亵衣的材料质地绣工都是一等一的，不是哪个平民百姓能穿的上的，放眼整个阳乐，甚至东洲，这等讲究的也就别苑这位二小姐了。。。。。。”
“更何况，这二小姐迟早都是要去都督府的，难保她不会为都督府谋事........”
“你放肆！”墨文卿呵道，仅凭这一亵衣便做无谓的猜想，显然太过武断，他知晓墨文晏的品性，也信任她，更绝不允许他人空口污蔑于她。
梁肖君自知失言，抱剑倚在一旁的石柱上不去理会墨文卿。
“你别忘了，府中还有个来路不明的叶桑！”墨文卿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