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州。
我永远记得见到他的那一日。
那时,西川黎州还是勿邓人的黎州,勿邓部落的百花都鬼主还是诺驱,阿离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勿邓王子,我也还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女孩。
而阿爹,也还在。
那日,正是插花节,是太阳星回流转后的第一个春天节日。
春三月,辛夷长,
粉花飞,落蜀道,
花开时,人未归,
花落时,人去了,
……
这一天,蜀郡的西山野川里,辛夷花漫山遍野怒放。而我作为刚成年的勿邓女子,原本应该在这一日到山上采摘一朵辛夷,戴在发上,等着年轻男子的示爱。
然而,我却跟在了阿爹和诺驱身后,随着由族里壮男组成的押马队伍,连同上千匹骏马,浩浩荡荡地朝雅州出发。
马是从打箭炉用茶叶换来的吐蕃马。而雅州,是中原宋庭西至山川的最后一个驻地。吐蕃人缺茶,宋庭缺马。宋庭的茶从雅州而来,翻越大相岭,在黎州集中,再背到打箭炉。吐蕃的马从打箭炉运押送来,在黎州集结,又翻越大相岭,送至雅州交出。
黎州是宋庭与吐蕃往来道路上的重要藩镇,自然而然承担了以茶易马的主要角色。
这一日,便是按约定要向宋庭交付马匹的日子。
我们夜里就开始出发。
星辉月映,露重夜寒,巍峨的大相岭在夜色中勾勒出雄浑的黛色身影。
一千匹马连同上百个男子,队伍拉了足足几里长。我还在山下整理行装,队伍的前头已经到半山腰了。雾气中,从山底到山腰处,一条火把组成的游龙慢慢攒动。
“阿爹!”
我正在月光下摆弄一朵辛夷花,见阿爹从前面走来,起身快步走去,把花朵插在头发上,并提着新裙子原地转了几个圈。
“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
听阿离说,我是西山最漂亮的女孩儿,族里很多青年男子打算今日向我求亲。
原以为阿爹会夸我几句,谁知,他一下沉了脸。
“你漂不漂亮我不知道,但阿爹知道你一定是西川里最懒的一个!”
一语未毕,他把我按坐在了一块石坎上,站到我背后。
散乱的长发被他拎起,花被他抽出来,“一个姑娘家连辫子都不会编!”
“呀!我又没娘亲教我。”我低头摆弄衣襟,嘟哝一句。只要提到娘亲,阿爹就必定心软。
果然,只听得他微微一声叹息。
“阿爹替你梳。”
光滑细密的羊角梳在发间篦出绵绵密密的酥麻感,长长的头发在他手中轻柔的分成了一缕一缕。我从腰间掏出一面小铜镜,看着镜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火光摇曳,镜中的脸朦胧不定。
“阿爹,我和娘亲像不像?”
“像。”
“那娘亲在哪儿?”
“去了另外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走的?”
“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嗯,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应该记得她为你做了很多很多。”
“我不记得了,她生了我,却没有养我。”
“阿依木,你不许说这样的话。”编发辫的手顿住,发丝被轻轻扯住,头皮上传来针扎般的痛意。
我冷嘶一口气。
“阿爹,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娘亲的不是。”
“知道就好。”
他松了手,继续替我编辫子。
我在镜中悄悄对他做了个鬼脸。
这样的对话从记事起就不停重复,每一次,阿爹都不准我说娘亲半句坏话。
可他从不告诉我娘亲的过去,也不告诉我他的过去。
铜镜慢慢转动,阿爹的脸完整地落在了视线中。
那是一张被毁掉的脸,脸上密布着刀伤剑痕,根本分不清楚五官,像是在刻意隐瞒某种身份。
听族人说,十几年前,阿爹带着我到西山时,脸就已经被划成这样。而西山鬼主诺驱竟然收留了他,而且还把我们安置在了黎州。
从小,我便跟勿邓的王子们一起长大,和他们同吃同行。鬼主给了我们最好的供养,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上流淌的是大宋人的血。
因为,阿爹给我请的夫子,给我买的书本,都是宋人的。
“或许有一天你会回到中原,那时候用得上。”一开始阿爹这样说。
后来,他又这样要求我,“阿依木,你必须把夫子教的每一个字都要学好。”
再后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对我说:“阿依木,你非但要学会夫子教的,还有更多的,要记住。”
……
阿爹教了我许多,但从来不告诉我他的故事。
“阿爹,你的脸为什么坏了?”我在镜中问他。
“你不必知道。”他拒绝得很坚定。
我吐了吐舌头。
凌乱的长发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条整齐漂亮的大辫子。
“好了,”他将手中辛夷花插在我发间,“我的阿依木是西山最漂亮的女孩儿!”
我收起小镜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前面的队伍陆陆续续走完,压队的我们也该出发了。
“等等。”刚跨上马,阿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打马调头,给了他一个疑惑的表情。
“阿依木,”阿爹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西方夜空上,一颗星特别耀眼。
“长庚星啊!”我下意识地回答他。
但片刻后,又感觉到不对劲。长庚星此刻应在北牛宿的分野,怎么会出现在西亢宿的位置呢?
阿爹沉默片刻,脸色微变,只吐了四个字:“太白入荧。”
太白入荧,贼必自来。
我看着前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怎么办?总不能叫大家都回来吧?雅州官府那边还等着我们去交差呢!”
阿爹沉默。
我有些急,“阿爹,再不走我们要落下了!”
“阿依木,”阿爹蓦然开口,“你要记住爹一句话。”
“什么?”
“答应阿爹,以后要好好梳辫子,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