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用完饭,沐雪过去替换二婶,端着刚刚吃饭时摊温的汤坐到床边,正准备唤醒他,就听床榻上传来虚弱的低语:“姐姐,跑……快跑……”沐雪赶紧放下汤碗凑过去,低声唤他,只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后情绪明显稳定下来,没一会就睁开了眼睛,看见对面的人,立刻就笑了:“姐姐!”
沐雪想起悟能临走时的说的话,说是今年西北闹灾荒,南境这段时间来了不少灾民,寺里正在商议定点施粥事宜,猜测这孩子便是从那边过来的,只不知为何一个人到了山脚下。将他扶坐起来,沐雪温声问:“有力气自己吃饭吗?”
小男孩眼睛不离她,只点了点头,沐雪见状便将一旁的汤放进他手中,见他大口往里灌担心呛着,安抚道:“慢点,还有很多,别着急啊!”然而,小孩还是以风卷残云的速度三两口喝光了,笑着将碗递回来时,嘴角还挂有汤汁,沐雪无法,只能笑着帮他擦去,接过碗道:“现在有力气走动吗?厨房里还有饭,我带你去吃?”
小男孩听话地下床,紧紧牵住她一侧衣角来到厨房。
二婶刚刚吃完,正和穆芷一起收拾,原以为小孩会再睡会儿,没想到这么一会功夫竟已经醒了,忙将一旁温着的饭菜端进饭厅桌上,让小孩儿坐着吃了。知道他饿坏了,预留的饭菜也是足够几个这般大的孩子吃,只是没想到仍然不够,沐雪只好又在一旁开了小灶,直到小孩吃不动了才停火。
饭后,让他休息一会消消食,沐雪边烧水,边将从穆风那找出来的几件旧长衫裁剪一番,临时制了两套短装出来。小孩一直在一旁看着,等水烧好,沐雪在浴室里放了小盆,调好水温后,让他进去洗澡。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沐雪才带小孩进入议事厅,担心他害怕,一路都牵着他的手,安抚他:“别担心,这里是姐姐的家,待会姐姐带你去见家里人,可能大家有些问题想问你,你只管如实回答就好了,不用害怕,我陪着你。”
小孩也猜到会有这场问话,毕竟谁家也不可能让个不明不白的外人登堂入室,原以为自己醒来就会被问,没想到此时才开始,他牵紧了漂亮姐姐的手,在心里盘算着一会该怎么回答,就这么进了议事厅。
经沐雪介绍,他跪下一一拜见,拜见完了,听上首的二叔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小孩却纹丝不动地跪在原地,闻言更是给在场的人都行了叩首大礼,沐雪见状赶紧过去扶他,却不想这孩子小小的身子倔起来自己还真要花点劲才能拉动他,因此一时没有扶动,倒小孩挣脱开,在自己跟前叩首道:“谢谢姐姐救命之恩!”
沐雪见说不动,不好强拉,只好佯装生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叩首更是只能对天地父母,如何能说叩就叩?”
那孩子到底年纪小,并没有分辨出沐雪的语气,只以为姐姐生气了,一时愣在那里,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寡黄脸上更加显出苍白虚弱的神采来。
二婶见状赶紧打圆场:“孩子,别怕!姐姐是担心你的身体才这样说的,快起来说话。
沐雪见那孩子惊弓之鸟的神态,适时缓和语气道:“对不起,姐姐不是有意的,姐姐只是想告诉你‘男儿膝下有黄金’,真要有什么事我们坐下说,不要行这般大礼,知道吗?”
小男孩怕姐姐再生气,便想赶紧爬起来,然而多日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使得他的动作和脸色一样虚弱,即使刚刚填饱了肚子,贫血也让他一时有些踉跄,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他险险稳住身子,一双眼窝深凹的眸子低垂着,只能见上面不停眨动的睫毛。缓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直视沐雪的眼睛道:“姐姐,我知道了。可以前学堂里的先生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你今天救了我,这么大的恩,我却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所以……所以,刚才才……”
沐雪听他嗫嚅着没有将那“跪”字说出口,哪里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赶紧把他扶到一旁的矮凳上坐着,看向二叔
二叔接收到信号,适时转移话题问:“你以前念过书?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听到前面那句,脸上顿时现出赧色,只垂下头低声道:“我没有上过学,只以前在村里的学堂外偷听过课。我叫顾帆”
“那你从哪里来?又是为什么来?”
“我从西边来,我……”说着,顾帆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哽咽出声来,半晌接着道:“阿姆和阿爹都饿死了!村里好多人都饿死了,我跟着别人逃出来,后来走散了,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二叔敏锐地察觉到顾帆话中的隐瞒,在“逃出来”、“走散”和“到这里”中间,他说的很匆忙,似乎有意避开什么重要的情节,只是他看对面顾帆的神色,不像是坏心撒谎,倒像是隐藏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害怕别人厌弃他一样,正待再问,就听一旁的穆风开口了。
“小朋友撒谎是会被月亮割耳朵的,晚上月亮就会出来,你怕不怕?”穆风可没有观察到他的神色,他只是单纯从他刚刚的回答中听出了蹊跷,因此问话也毫不委婉。
顾帆闻言打了个哆嗦,他知道问话的是姐姐的夫君,刚刚拜谢的时候见他眼睛被缚着,表情也很严肃,便有些本能地发憷,此时听他突然出声,偏偏自己刚刚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更是害怕,一时不敢抬头对答。
沐雪低头看见顾帆脚边地板上开始坠有一滴滴的圆润水圈儿,也从穆风的问话中看出些问题来,轻声安抚道:“别害怕,哥哥只是问你一些问题,姐姐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撒谎,你只用把你知道的说清楚,没有隐瞒就好。”
不料,沐雪不说还好,一说,顾帆反应更激烈。
只见他一时像是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靥,撕扯不出来,哽咽地喃喃道:“我跟他们跑出来,他们却说我是不详之人……隔壁王二楞子也总拿石子丢我,说他娘听说,当年算命的给我批过字,说我命硬,生下来就克父克母,所以生父生母将我丢了!逢着阿爹阿姆好心才收养我,却又在年前双双饿死……他们都打我,说是我带来了天灾……我一路走到这里,那群坏乞儿也觉得我不详,总抢我的东西,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断断续续说完,他终于抬头看向沐雪,那双被泪水清洗过的眸子里似有股摄人心魂的魔力。
而沐雪,仿佛从那双眸子里看见天胜十七年的自己。而自己终究比他幸运,至今仍活得很好。
外公以前说过,她是沐雪而生的祥瑞之人!七岁之前,她觉得外公的预言真准,还总拿这话当护身符,但凡母亲说她调皮,以后会吃亏受苦,她就拿这话反驳母亲;七岁之后,她偶尔想起这单纯的预言,猜想约摸是前面自己太过任性,将原本一生的祥瑞提前耗尽,才会招致如此深入骨髓的疼痛惩罚!所以自那之后,她承着天命呼啸而来的沉重,将其后的每一天都活出谨慎卑微的模样。然后,她遇见了义母,还如愿同远在天边的心上人成亲,这是世上多么不可求的馈赠!
而眼前这个孩子,他的眼神中有对自己“命硬”批字的恐惧,有对这世上一切的怀疑和不安,可即便是这样怀疑,若被人友好相待,也仍会用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来交付……这么久,在这许多恶意面前,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沐雪抬手擦干他脸上的泪,连声哄到:“没事儿了,那算命的话当不得真的,阿爹阿姆去世也不是你的错,知道吗?”见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语气更加笃定道:“倘若算命的话是真理,难道这活人的命运还要掐在别人的手指上吗?你是信你自己,还是信别人的话?”
“我……我不知道,可是……”
沐雪见一时找不到更有利的论证来同他说清楚命理一事,不想在上面继续纠结,只肯定道:“你相信姐姐,姐姐说你不是就不是。”说完很快转换话题道:“你今年几岁了?”
顾帆也不敢在那个问题上反驳,原本他刻意隐瞒,便是担心他们将他视作不祥之人因此厌恶他,此时听姐姐未在上面多做坚持,反而换了问题,赶紧应答:“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几岁,阿姆把抱养我那天定为我的生日,明年正月十三,我就八岁了。”
沐雪和二婶闻言却皆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个信息:顾帆竟有八岁了!明明身板儿还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甚至因为过瘦,沐雪刚刚背他上山时察觉到过轻的重量,心里一睹。不过还是二婶经历的事儿多,立刻缓过来,笑道:“恩,八岁也不小了,只这身子太弱了些,往后可要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高壮壮的,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是不是?”
“恩,我听婶婶的,一定要长得很高很高,保护姐姐!”顾帆闻言很是高兴,脸上也也终于透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来。
二叔始终在一旁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刚刚那番话不像作伪,便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暗下准备派人去查查,又见妻子眼神中难得露出的慈爱来,便决定暂时收留他几日看看情况。
穆风在一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明显感觉到沐雪刚刚话里的情绪,那不是单纯安慰别人时会有的语气,他想,一定是有什么戳中了她的心事,而她的心事,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被密封在不透风城墙里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也并不存在知道实情的人。虽然不知道实情也没什么,大家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但他开始想要试探着敲响那扇城门,想要不仅成为一个事事被照顾的人,他开始主动去关心一些人和事,主动去分担别人生命里的重量,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家人!
如果要说这段艰难的岁月教会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没有一个词比“家人”更能描述。从前,他也有家人,有很多,家也很大,坐在高台上吹笛,笛声甚至无法从西边传到东边,可他在那个家里,除了祖母的慈爱,从来没有感受过其他东西,他看着父亲对母亲的冷淡、母亲对妹妹的冷淡、姨娘对穆兰穆云可怕的骄纵、穆兰对下人的残忍,甚至父母亲对自己“以爱之名”的谆谆教诲,都是没有温度的,或许他从小天才,对事物的认知比同龄孩子更早,因此爱的感知也来得早,因为早而不得,造就了他后来冷淡疏离的性子,以至于在沐雪最初接近他的那段时间,他做过许多激烈的反抗,说过许多扎人的话语……后来,他试想过,如果当初不是沐雪坚持下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从不做无用的假设,可那次,他确实是被假设这件事吓过的,也是从那时开始,沐雪是他妻子、是家人这件事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自然烙进他的意识里。
这三年,二叔二婶带着妹妹和他们一路走来,每一个人都如此温暖鲜活,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曾经一直想要的那种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