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光流逝,即便杨栩之时常努力去回忆父母的模样,儿时的记忆依然逐渐褪色。
杨栩之阿爸名杨智海,原本是个读书人,无奈南诏末年乱象横生,杨智海已经无法再去考取功名,只能做了渔民,以在洱海里打鱼为生。阿妈名木琪,随戏班子从川西来到洱海边,和杨智海相识之后,两人互生情愫,木琪就留下了,也成了渔民。杨栩之呱呱坠地之时,阿爸阿妈十分欣喜,觉着这个小家终于齐整了。杨栩之断奶前,木琪留在家中照顾他,养家的重任也全部着落在杨智海的肩上。杨智海只得更加辛苦劳作,好在洱海里鱼虾成群,总能有所收获,杨家的日子因此勉勉强强还可以过下去。
杨栩之满岁以后不久,木琪也开始出洱海打鱼了,一开始她不会去一整天,会及早赶回家照顾杨栩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杨栩之快两岁的时候,已经有比较强的自理能力。只要父母在清早把饭做好,用热水温着,杨栩之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从那时起,木琪就和杨智海一起早出晚归,把杨栩之一个人留在家中,只是偶尔会请村里唯一的远房亲戚来照看一下。当时村里民风淳朴,杨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杨栩之一人留守倒也没什么大碍。杨智海和木琪经常会给杨栩之带回一些形状各异的彩石和贝壳,这些小玩意不仅仅点缀了清贫的杨家,也成为杨栩之儿时快乐的主要来源。当时杨栩之形容尚小,他也不太喜欢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起玩耍。父母不在家中之时,他就用那些彩石和贝壳摆拼和搭建出各种图案和形状。
杨智海和木琪回来之后,杨栩之都会很是得意地把自己的杰作给阿爸阿妈看。杨智海和木琪都会兴趣盎然地和杨栩之一起玩耍,询问杨栩之作品的含义。无论这些图案和形状看起来多么的幼稚、荒谬和奇怪,杨智海和木琪从未嘲笑和批评过杨栩之,而是不停地鼓励他做更多的尝试。正是通过和杨栩之的交流,两人意识到杨栩之应该多见见世面,常开拓眼界。自此,两人一有空就带着杨栩之去苍山脚下和洱海之畔到处走走,看风起云涌,看市井百态,看花开花败。杨栩之见识渐长,创作的题材也随之丰富起来,拼接和搭建的能力越来越强,想象也更为奇特和瑰丽,时不时会有一些神来之笔。杨智海和木琪一如既往地和杨栩之一起玩耍,并总是饶有兴趣地欣赏和称赞杨栩之的新作,还能给出合理的建议。
杨栩之三岁之时,村里出了一个渔霸叫刘四。刘四在官府里当过几年差,学过一点功夫,回到村里之后就网罗了一帮喽啰,开始欺压村里的渔民。刘四要求村里的渔民都要给他交出海费,一旦刘四和他的手下发现不交出海费的渔民要想出海打鱼,轻则损坏渔网渔具,重则将渔民暴打一顿。村里的渔民一开始都不愿意交,无奈刘四一伙人多势众,渔民们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个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交出海费。也有几个胆大的渔民去告官,当时已是南诏末年,乱象渐生,衙门根本没有心思来管这些杂事。刘四在衙门有熟人,充当其眼线,将渔民告官一事告知刘四。刘四带着手下将几个带头的渔民一顿暴揍,骨头都打断好几根,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带头和刘四作对。有了靠山的刘四更为猖獗,甚至明目张胆地在几个村庄贴出告示,称出海费有月缴、半年缴和年缴三类,所有没有交费的渔民不得出海打鱼。
杨智海曾是个文人,对刘四一伙的所作所为十分不齿,一开始不愿意给他们交费,但在一次出海打鱼之时,被刘四在洱海边巡查的喽啰发现,将渔具全部打烂。好汉不吃眼前亏,杨智海只得忍气吞声给刘四交了一个月的出海费。在这一个月中,杨智海和木琪越发地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能打到更多的鱼,才不枉那一点出海费。杨栩之一天天地盼望父母早点回家,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有一天。他终于忍受不住了,就问杨智海和木琪能不能早点回来。夫妇二人面对儿子奶声奶气地询问,顿觉十分愧疚,也只得软言安慰。木琪更是暗下决心要多陪伴孩子,从此她每天晚上都要给杨栩之讲故事。
当时,“段赤诚舍身屠蟒”的故事在洱海边广为流传,脍炙人口。说的是南诏中期,在阳平村附近有一条巨蟒,经常吞食人畜、糟踏庄稼,害得附近百姓无法生活。村民段赤诚决心为民除害,他全身扛满利刃,手持两把利剑,来到蟒蛇洞前。大蟒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入腹内,他趁机在蟒腹内滚动挑刺,经过一番生死搏斗,巨蟒被刺死,段赤诚也死于蟒腹。木琪给杨栩之讲这个故事之时,绘声绘色地加上了很多描写,制造出紧张而扣人心弦的气氛。杨栩之听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地要求母亲重讲,他甚至不愿意接受原有的故事情节,希望段赤诚战胜巨蟒,并能够全身而退。在他幼小的心灵当中,段赤诚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自己成为一个像段赤诚那样的人。
四岁以后,杨栩之展示出一定的天赋,他已经可以从所见所闻中收集各种信息,贩夫走卒、湖光山色、花鸟鱼虫都被他信手拈来,成为创作的素材。虽然杨栩之构建的图案和造型还称不上逼真,却也已经有几分神似,能够表达出相应的含义。每当杨智海和木琪回家,杨栩之都会带着被褒奖的期望将自己的作品给父母看。虽然十分疲惫,杨智海和木琪都会很有耐心看杨栩之展示自己的作品,和杨栩之一起进入作品的情境中,有时还会扮演作品中的角色,给予杨栩之充分的肯定、赞扬和良性的反馈。就这样周而复始,杨栩之不停地练习和进步,他已经不满足于单独的图案和造型,已经可以用多个图案和造型构建出一个个完整的故事。
立夏刚刚过去,杨栩之偶感风寒,发烧不止。恰逢给刘四交的出海费也已经到期,杨智海和木琪索性就不去打鱼了,带着杨栩之寻医问诊。三五天过后,杨栩之病情好转,又开始活跃起来。这一天洱海上空黑云遮天,来回呼啸的风吹起片片浪花,虽然还没下雨,却已有了十足的暴雨将至的景象。
一家人刚刚吃完早饭,杨智海对木琪说,“阿妹,我们出海打点鱼吧?”
“阿哥,看这个黑压压的天,怕是去不得。”
“有啥去不得的,这点小风小浪算个啥。看这个天气,刘四那伙人应该不会在洱海边守着了,我们可以乘机出海。那个该死的出海费能拖一天算一天。”
“阿哥,真要去?”木琪看着黑沉沉的天,还是有些担忧。
“去!”杨智海坚定地说,“娃儿病了好几天,一直没喝到新鲜鱼汤,咱们去打点鱼给他炖点汤,补补身子。”
听丈夫这么一说,木琪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人收拾收拾东西,叮嘱了杨栩之几句,就要出门。刚刚走出院子,木琪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向屋里。杨栩之正倚着门,有点失落地看着父母离去。木琪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去,摸着杨栩之的头,温柔地说,“阿爸阿妈一会就回来。今天天气不好,你不要乱跑,就在家里呆着,玩玩石头和贝壳,好不好?”
杨栩之看着阿妈,轻轻地点了点头。木琪嫣然一笑,起身追上丈夫,直奔洱海边去了。
杨栩之这段时间满脑子都是“段赤诚舍身屠蟒”的故事,每次听木琪讲一遍,都有会一些新的感受。即使在发烧的那几天,杨栩之迷迷糊糊之中还是在想象段赤诚屠蟒的情形,也在思考如何用彩石和贝壳将这个故事描绘出来。看到父母走后,杨栩之也不耽误,将彩石和贝壳收拾起来,要在台阶上、屋檐下构建出若干的图画和造型,将他心目中段赤诚的形象展示出来。杨栩之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彩石和贝壳,从台阶上一直摆放到屋里,对外面风雨交加浑然不知,似乎也没有觉得腹中饥饿。他只有一个心思,用彩石和贝壳重现段赤诚的故事,并让阿爸阿妈回来以后看到自己的作品以后大加赞赏。
经过多次的尝试,杨栩之最终摆出了三个图,分别是“大蟒为祸人间”、“段赤诚提剑上阵”和“同归于尽”的三个场景。此外,杨栩之还搭建出两个造型,一个阴森森的山洞和一个庄严的宝塔,分别是大蟒的巢穴和洱海边的居民对段赤诚的纪念。图画和造型都颇为别致,杨栩之自己也颇为满意,觉得这个作品再现了英雄的故事。完工以后不久,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杨栩之这才意识到阿爸阿妈尚未返回。他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心,但是他也做不了什么,就爬到床上继续等着。在床上翻滚了一阵之后,心力交瘁的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待到杨栩之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还是没有看到阿爸阿妈的身影,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爬到门口向外张望。此时暴雨初歇,洱海边清爽万分,空气里没有丝毫的渣滓。太阳在远处刚刚露出一瓣,整个洱海上方晴空万里,几乎看不到一点的云影,也不看不到父母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