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整个千山门还没有完全醒来,潜孑就已经推开房门,往顺夕堂去了。
她站在廊子上,远远看到十一殿里有几个弟子正一招一式的出招,一步一稳的运气。
“这么早。”潜孑走过去。这几个年轻人看着还要比潜孑大些。一共就三个人,一个老气横秋的,一个字也不吭,就行礼离开了,还有一个眉间起着一个红痣,眼角里就变化着一把算盘,咕咕噜噜的看着潜孑,打着自己的利益主意。
最后一个看着长得棱角分明的,隽秀的不得了。正笑着行了礼,朝潜孑说话。
“没什么,我们几个笨鸟,就觉得勤练为好。文诏阁阁主便是这么说的。”
他的心直接映射到他那双眸子里,透亮里还蒙着水。
“你叫什么名字?”
“鹿烨,梅花鹿的鹿。”他特地强调了一下。
“想姓路吗?”潜孑问。
鹿烨挠挠头,笑道:“说没想过,是假的,说要抛弃现在的姓,又不舍得。”
潜孑歪歪头,看着他睫羽如扇,却又不稚气的双目。
“继续练吧。”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正好对上鹿烨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确实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二人的面颊唰的就红的火烧一样。二人目光碰撞如刀戈相见,乒乒乓乓的刃和柄撞着发响。瞬间二人躲开身,动作迅速敏快,险些两败俱伤。此刻二人都不明白,是怕自己伤到,还是对面的人伤到。
潜孑快步往顺夕堂走,不再回头,不敢回头了。
走到拱门之外,潜孑看着里面的雾气,厌烦的白了一眼,从倒兜里掏出面纱,才算是能安心往里走。
她在顺夕堂门口站了一会儿,雾气才算散去。脱了鞋,进了屋,就见路晚清从后堂走过来,手里端着茶。只是走过来看到潜孑带着面纱,惺惺然放在桌子上:“真是无趣。”
“门主叫我问你,东西有了眉目没?”潜孑懒得多和她说话。
路晚清眨眨眼,笑道:“什么东西?”
潜孑挑挑眉毛:“少装蒜。”
路晚清也是挑挑眉毛,装的一面满不在乎:“我装什么了,是你们有求于我。”
潜孑低低眼睑:“总之,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这东西我没见过,有点古怪,确实没有眉目。”
路晚清转过身,微微斜斜眸子,觉察着潜孑的动静。
潜孑转过身,正要离开,又道:“路迟白好多了。”
“与我无关。”路晚清当机立断,之后就挥挥袖子离开了。
潜孑歪歪头,嗤了一鼻,就往前走了。
路岌山思前想后,还是把蓦子欺叫了过来。
他要出山门了。他要去赴约。赴千花龙女的约。
“莫荡衍给了消息,就在唐淞河畔竹林,与东方玉见面。”
路岌山抬头看看默不作声的蓦子欺。
蓦子欺抬起头,她恍惚也算明白路岌山告知她的意思。
“你应当明白吧,我要带你一同去。”
“千花龙女那么厉害?”蓦子欺奇怪。这时潜孑已经走进来,到侧席坐下。
“……”路岌山怔怔,然后顺着拇指关节抚了一下扳指:“对。东方玉的轻功,还有那柔山剑法与道气结合的剑触,既狠又缓,快又柔。总之,不好相敌。”
潜孑皱眉:“门主还要动手?”
路岌山也皱起眉头:“就怕她不好相告,就已经出手了。万一又是个要置身事外的,就不好对付。”
路岌山说的没错,对于东方玉,一个横走江湖多年的专业刺客,哪怕再隐匿几年,江湖也无几人能敌,更别说突然这么出山了。
其实突然这么出山,对路岌山也有好处。出其不意,就是再充足的准备,也要有些纰漏。
路岌山再次看向蓦子欺,她放下手指间缠绕的衣带,抬头也看向路岌山。见他要知道自己的答案,猛的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接着就连忙点点头。
比起其他的,这点用处,她还是有的。
唐淞河畔的秋景,逃不过与其他地方秋景相同的色彩与声色。一切都是萧条黯淡的,哪怕是竹林,也透着相同的枯萎,死寂。
路岌山和蓦子欺早早的就到了,等了许久,不见人影就罢,天上竟然还突然飘起雨来。
二人躲到林子里,又过了半刻,才听到头顶树叶簌簌的,有了人动。
闻声二人走出林子,来到岸边空地,就见一女子气立竹林之上,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衣衫为烟紫,大裳为枣红,纱衣随风浮动,乌发清扬飞举,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气定神闲,仙袂飘飘。
二人警惕起来,立刻拱手。
“千山门门主路岌山携弟子前来拜会千花龙女。”
女子斜眼下看,不久,其放伞而落,身跃而起,脚尖轻轻落在伞顶,伞不斜,人不歪。又抛出剑去,下一步又踏在剑上,剑不落,人不倒。这边人似踏云一般落地,那边剑就在手,伞支于岸。
蓦子欺呆呆的看着这一如同神女下凡一样的场面,久久无法回神。
路岌山却心中大觉不妙,因为这东方玉手里拿的是剑,而不是伞。
他不露声色:“守护好轻功。”
东方玉虽是和路岌山父亲一辈的人,却不改姿色,肌肤仍如蛋清一般柔润无暇,皓齿红唇,一看,便是坐在山间被云烟山水滋养久的。可是这眉目间,掩盖不住一丝丝的戾气,像是年轻时积怨而成。但据闻这东方玉并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物,怎么会有如此面相,也不得而知。
东方玉没有作答,只听路岌山说话。
“在下前来的目的,守护可是知道?”
“取万户图。”东方玉言简意赅。
“这倒是不急。”路岌山突然卖弯子。
“其实在下更想了解,前辈手上为何会有万户图碎片。”路岌山背过手,站定。
这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路岌山果然又变卦。
东方玉一皱眉头,欲言又止。
这杀手果然都一样,话少又简单,路岌山还未说什么,就已经那么紧张了。却仍旧不说话。
看来也不是蓦子欺一个人不爱说话,是天下杀手都喜欢这样。
一般来说。
“今日前来,是我那堂哥所约,他要的是万户图碎片,然而我来赴约,并不会强人所难,我是想知道,前辈为何会有这碎片。”
东方玉攥了攥剑,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此刻,蓦子欺突然紧张,本能的嗅到东方玉身上的杀气。
她立刻抓住正要继续说话的路岌山的胳膊:“打不过。”
“怎会打不过。”路岌山轻轻勾了勾嘴角,上前一步:“前辈难不成和我父亲有什么渊源,能否告知一二?”
就到此,这已经不是点到为止了。东方玉刹那间拔出剑来,等到路岌山反应时,剑端已经离他剩三步远。蓦子欺立刻拔剑,“叮!”的一声,别开东方玉的剑,拦在路岌山面前。
东方玉看着这两个生瓜娃娃,不由得嗤之以鼻:“年轻人,不要找死。”
蓦子欺拨开沾满雨雾的头发,冷冷道:“前辈说了句废话,我也要回一句。
前辈对后辈先动手,不觉得有失脸面吗?!”说罢,就举剑冲去。
东方玉一手握剑,一手运气,二手并力,已不在完全是柔山派武功了。倒是像柔和的润凡掌法,也就是天星照的功夫。说白了,就是往道气上发展了。
东方玉一手横剑,一手冲到剑壁之上,直接挡去了蓦子欺的剑,蓦子欺被震出甚远。她抚着心口站立,抬眼看向东方玉。
路岌山看了一眼蓦子欺,拔出剑来,朝东方玉劈过去。
东方玉一个转身,路岌山的剑顺着她的背劈下。他立刻转剑横扫,却又被东方玉闪开。东方玉躲开后,就转肘剑在手下画个圆,立刻将剑端指向路岌山。路岌山的剑在空中撕开气流,撇开剑,又把东方玉的剑推开,滑着剑壁往前推,到了剑柄处,路岌山就感知到东方玉另一只手已经要推来,立刻也运气一顶,将东方玉推开。
东方玉站定,又一次劈来,被路岌山顶回,就转身从身后指来,路岌山再次顶回,就见她轻笑一声,顺着路岌山的力势轻轻转身,每一招每一式都如同花瓣一样层层叠叠,绽开绚烂之容。接着,东方玉的剑端从胳膊之下划一个圆,突然就指向路岌山。
剑端指的可是要害,直指其喉。
路岌山立刻向后躲闪。蓦子欺见不妙,就再次出手相救,却见东方玉收回一只手,手面滑着气流画个花,朝蓦子欺打来。蓦子欺力划一刃,险些顶不住,努力分开了东方玉抵在路岌山一人身上的气力,使路岌山有时机躲开东方玉的剑。
东方玉见路岌山躲开,就曲肘运力,直接冲向蓦子欺。
路岌山见东方玉突然转移目标,猛然有些失色,立刻冲到蓦子欺身前,蓦子欺本以为自己恐怕要不敌人手就这么死了,谁知他突然出现在自己前面,紧接着,蓦子欺就见路岌山神色一变,脸色苍白,身体陡然一动。
剑入肉两指,东方玉就收了手。
蓦子欺惊愕的扶住路岌山,吓得说不出话来。
路岌山被蓦子欺扶着,转身看向东方玉:“前辈能否告知?”
东方玉看着路岌山,又看向蓦子欺,恍恍惚惚几十年光景幽幽然然离开又回来:“值吗?”
路岌山看了一眼一脸茫然的蓦子欺:“大概……”值,还是不值……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路岌山撇开话题。
东方玉没有听到回答,幽幽的摇摇头,忧愁的双眸在沾着雨雾的睫羽之下轻轻荡漾着湖色。
路岌山看着东方玉,就见她收起剑,拿起伞:“我修那么多年,竟还是这么草草……”
她大概是说给自己听。
“无可奉告。”她再次抛出剑来,一脚踏在剑上,借力而上,伸开手向竹林之上腾越而去。
从空中飞下一条布条,上面陈旧的墨迹洋洋洒洒两句诗——
何处教人忘相思
几行老泪几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