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驿站,月满西楼。
户恕站在廊子上,看着廊外檐上的月亮。
廊铃“叮铃”一响,风就从帘外吹到他袖里。
路过的店家走出来,笑着说:“一直觉得南庄主在等什么人,等了那么久,看了那么久的月亮,人还会来吗?”
“……”户恕放下揣着的手:“本以为会来,后来以为不会。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他苦苦一笑,眼睛里储满了月色。
“该来的都会来,不该的,都不会。可那来不了的,却该来又不能来了。”
户恕一笑,歪头问:“店家为何这么说?”
“因为,天在看,因为,南庄主自己心里最清楚。”店家缓缓踱步走开,被户恕目送离开。
这店家是个老者,估摸耳顺之年。名叫齐落梨,信佛,却又信道,可他又常常说,他信事在人为。
户恕刚刚看着齐落梨离开,就看到从那边廊子处走来一个人。
男子一身紫衣,头戴斗笠,面带轻纱。
无脸客,花承。
户恕看过去。本以为是个过路人,却见那人停在柱子旁,倚着柱子,看向户恕:“年轻人,看来又是为情所困啊……”
户恕笑笑,拱手问:“为何这么说?”
“你很熟悉我这衣服吗?”他轻轻悠着腰上的玉佩。
“……”户恕轻轻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你见过花疑吗?”花承站正,语气冷冽。
“……”户恕攥了攥拳头:“没有。”
花承向前一步,气焰愈加浓郁:“听清楚,我问的是,你见没见过,而不是你是否在这里见过……想清楚再回答。”
户恕紧皱眉头,攥紧拳头:“你是什么人?”
花承调了调腕上的剑弩:“我是花承。”他向前缓慢踱着步子,从刚刚黑暗的地方走到了月亮之下:“我是花疑的哥哥。”
户恕一愣,又道:“你为何这么问我?”
“玄机署给我的消息,花疑腰上除了和我一样的这块白玉,带着一块红云玉佩,而这个红云玉佩,你户恕,也有一块。”
户恕心中一紧,便知事情已在此人眼中败露。
“我找了她已经三个月……我总是比她迟一步……”花承语气里焦急,无奈,悲怆。
“她究竟在哪?你告诉我,她在哪?”
“我不知道。”户恕与花承只差半步之遥。
“那你想知道吗?”
户恕没有说话。
“想就能知道。”
“江湖上说,花疑还魂,起码没有死。”花承又道。
“……”户恕心绪猛然变了一变,又没有显露出来。
“你真是花疑的哥哥吗?”户恕反问。
“……”花承一瞬未说话,接着抓住户恕的衣领,“臭小子,你说呢?”
月色依旧照满整个窗台,烛光摇曳,盈满了整个暗室。
那一天,就似今日的满月,照满她那存满星辰的眼睛。她似一只影子一样闯入他的眼睛,又来不及捕捉的逃开。
“你是无脸客?”
“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重要吗?”她站在柱子旁,轻轻拽下面纱,轻轻的笑着,温润的肌肤在月光下微微的泛光。
“我叫花疑。听说这死人了,来拿兵器的。”
“花疑?哪个疑?”
“怀疑的疑,很特别吧?”
“确实。”他笑笑。
他看着那双装满月色的眼睛,那双盛满湖水的眼睛。
他怎么喜欢上这个姑娘的,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他没办法移开眼睛的眼睛。
她放下面纱也好,不放下也罢,他都已经喜欢上她了。
后来……
后来他在千山门门主重阳会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千山门下门主路鹃和路武坤在虎头戒指里下了毒。他得知后坐立不安,如若不帮了这个忙,他恐怕良心上无法迈过这道坎。
“我替你想个主意……”花疑卖着关子,笑着说:“叫我混进千山门,给你偷出来。”
“这怎么行?”户恕本还是一千个不愿意。
“我可是无脸客,还能拿不出一个戒指?”花疑得意洋洋一般道。
“可是……”户恕还是不放心。
“结果,她还是去了?”花承皱着眉头,看着户恕。
户恕点点头。
她说,她要为户恕做些事。她的名字也很重要。她不是在以无脸客的身份为户恕做事,她是以花疑的身份为户恕做事。所有户恕的情,她的意都属于花疑。
这便够了。
哪怕无法再相见。她要成为侠。
“这就是渡江湖吧?”她拿着户恕给她的红云玉佩笑着说。成侠,成眷侣,便是神仙。便是渡江湖。
一朵飘晕的红云飞扬在润白的玉中,轻轻的盘绕,伸展。
“那她现在会在哪?”花承皱着眉头。
“……”户恕皱着眉头。当初江湖上说花疑横死梨麟坊,那这危险之地便是安全之地。如今又说还魂,借代之意,似乎就是花疑根本没有死。
那她,为什么不来八荒驿站赴约?明明说好,在此相聚。难不成真的去梨麟坊了?难道梨麟坊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林勤林决一行人离开唐淞河后,就往梨麟坊赶去,打算住上一晚,紧接着,再往风雨阁去。
雨已经停了,月亮落在一个个水洼里,如同镜月。
“你为什么拦着我?”一路上未说话的林勤,一边走,一边训斥身后的林决。
林决低低头:“如若当时插手,恐怕莫荡衍便要死了。那之后的万户图踪迹,还要如何寻?”
林勤停下脚步,皱眉思虑半刻,又往前走:“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林决摇摇头。
“我在想,你这么聪明,为何这阁主之位不是你的。”
林决听了这话,立刻单膝跪下:“是属下卖弄了。”
“我还记得江州的事。你年轻,却惦记着两代人的事。谋略奸,这就是你为什么是左辅而不是阁主。你格局小,也是你为什么不是阁主。”林勤说罢,刚要脱鞋进屋,就听到屋檐上有动静。
林勤林决立刻警觉起来,挺剑欲起。
就见屋顶上的人走了几步,腾跃而下,一袭紫衣翩翩而落。无论看着装,还是轻功成色,都是无脸客。
林决心中一顿,立刻上前。二者交下几个回合手,对方就被擒住了。毕竟林决出击事发突然,这无脸客恐怕确实无暇顾及。
林勤走过来,拉下女子面纱:“梨麟坊可没死人,也没什么神兵可拿,不知姑娘到此干嘛。”
看着女子充满厌恶的眼神,笑道:“该不会是花疑吧?”
女子一皱眉头,狠狠啐了林勤一口,并未讲话。
花疑刚被带到林勤屋里,就被林决点了穴道,四肢无力,只好坐下。
“花疑,无脸客,千山门弟子……还真是厉害……”林勤来回踱几步,道。
“不知道你的主使是谁,怎么竟然能做出这档子事。”林勤蹲下来,耻笑着。
“我为什么要有主使?”
“难不成,是花疑姑娘自己想当千山门门主不成?”
“难道不行吗?”花疑看着林勤。
林勤看着花疑,“嘶”了一声,道:“真不知道,现在我面前坐着的人,是花疑,还是无脸客,还是千山门弟子。”
“真的青雀戒指在哪?我知道路岌山手上的是假的。”
花疑冷冷一笑,转开话题:“你拿到万户图会想干嘛?”花疑给自己倒茶:“大概是想改掉风雨阁的始源吧?一个靠从师父门派偷出人事去自立门户的喽啰……”她还未讲完,就被林勤擒住脖颈,刹那间就把花疑狠狠地推在了后面的墙上。
林勤瞪着两只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还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花疑挣扎着,努力挤出个冷笑:“那你杀得,是无脸客,还是花疑,还是千山门弟子?”
花疑这话说的巧妙。方才林勤用此威胁花疑变换身份引来追杀,如今花疑用这反将一军林勤。无论如何,杀了无脸客还是千山门弟子,就意味着和哪个门派对立,无论哪一个身份,都是此刻他手里的花疑。
此刻来说,花疑是最不重要的。
“你威胁我?”
“那你就试试啊……”
林勤当然不敢试。这么没有后路又不利己的莽事,往往没人愿意尝试。除了一类人,大概就是那些声称自己是侠的人。
林勤松开手,看着花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总有一天,你肯定会死在我手里。”
“一定会有那一天……就看阁主能否撑到那一天了……”花疑笑笑,看着林勤转身拂袖而去。
花疑慢慢皱起眉头,必须想办法离开,不能被林勤给钳制着。
优坊之处,载歌载舞,所在之处,刀戈乱舞,所思之处,毒蝎女目,所念之处,心肠难渡。
一群女子所创的天下最大歌舞坊,虽然说是烟花地,却又不污秽,乃至清雅。
屋内纱帘浮动之处,隐隐走出一个女子,女子刚刚发现路岌山与蓦子欺走进来,觉着像是新客,想必不是个客,而是讨要的债主。
不是财,就是利,不是利,便是命。
女子拨开额前的头发,在一两人的簇拥下,走向那二人。
“不知两位,是在找什么人?”
路岌山抬眼,看向女子。果然是优坊。女子出落如似芙蓉,肌肤柔润,唇齿赭皓,眉毛纤纤如黛,眸眼涓涓如虹。
“在下千山门门主路岌山。”路岌山微微颔首。
女子看着路岌山,看着他的眼睛,猛然似触电般惊艳。她在优坊,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温润,冷冽,肃谨,文雅。
女子从思绪里缓过神来,听到路岌山的话,便知何意。这门主客人,自然需要坊主接待。
女子带着路岌山和蓦子欺往里走。
绕过前厅,往廊子上走:“恐怕二位赶了好几天的路吧?”
女子微微回头,道。她看了一眼蓦子欺。
“麻烦直接带我们见坊主。”路岌山道。路岌山明白女子何意,是欲将二人带去歇脚。
女子转过头,没有再说话。她行止若风,走过去毫无声动。
直至到了宣昭堂。
她推开宣昭堂的门,脱了鞋子,进去禀报。
路岌山与蓦子欺大概等了有一刻钟,才见女子又走来,做请势,请二人进堂。